今夜清安

　　进了城的叛军有如蝗虫过境，将韶城中搅得处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哭喊声打斗声远远近近，不绝于耳，李弘泽一行人不敢暴露行踪，只得在隐蔽的小巷中穿行，没走一会儿便在陌生的韶城里迷了路。
　　路旁的神龛似曾相识，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刚走过的那条小胡同。青唐四下环视了一圈，说道：“我去高处看看，或许能找到出路。”

　　“别去，他们认识你，太危险了。”李弘泽伸手拦住青唐。

　　“看方向，这边应该是东没错。”一个年轻的风林卫说，“应是在哪个岔路拐错了，要不我们再走一次看看。”

　　没有其他办法，大家也只能点头同意。刚要继续前行，忽听巷口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几人立即紧张起来。这长长的一条巷子连个门也没有，避无可避，几个人只得各自举起武器，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见一个身材浑圆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巷口，身后还跟着好些手持刀剑棍棒的年轻人。
　　那男人左右看看，发现了李弘泽他们在这儿，当即大喊了一声殿下，便带着人向他们这边冲来。
　　青唐面色冷冽，跃步上前横鞭一扫，将来人逼停在几步开外。那为首的胖男人见状，连忙叫道：
　　“莫要动手！莫要动手！小人是来相助殿下的！”

　　李弘泽定睛看去，只觉此人十分眼熟：“你是……？”

　　“殿下忘了，小人是韶方府司户陈富禾，仲夏祭宫宴上，小人与殿下说过话。”
　　胖男人咧嘴一笑，脸颊上的肥肉被生生挤去了耳朵边。

　　“哦！是你……”
　　李弘泽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人正是在宫宴上瞎拍马屁，被他损了一通的那个韶方蠢汉。
　　“小人嘴笨，那日胡言乱语，惹殿下不快了，是小人该死。”
　　陈富禾表情有些尴尬。
　　“改日小人再好好给殿下赔罪，眼下事态紧急，叛军在城里四处劫掠，韶城已经乱作一团了。此间甚是危险，小人带殿下出城去。”

　　李弘泽一怔：“你是特地来寻我的？”

　　“正是。这些人是我府上家丁，虽比不上风林卫兄弟们身手矫健，多少也能派上些用场。”陈富禾说道。

　　李弘泽站着不动，眉头微蹙，不确定眼前这个胖男人究竟可不可信。毕竟想要杀他的人是他的皇兄李玄昌，李玄昌与朱雀门手中至少掌握着半个朝廷，谁在暗地里依附于他们，都不算奇怪。

　　“你为何来寻我？”李弘泽脚下不动，并没有要随他走的意思。

　　“在城外的时候，小人……看见了。”
　　陈富禾迟疑了一下，还是坦诚地说道。
　　“叛军都是些吃不上饭的农民，不会有太好的功夫，那几个攻击殿下的人，不是一般的叛军。”
　　陈富禾看了看李弘泽，又看了看护着李弘泽的青唐与风林卫，一句话问得小心翼翼。
　　“他们……是安都的人吧？”

　　李弘泽闻言，沉默了下来。陈富禾见状也不再多问，只是催道：
　　“殿下快走吧，从城东门出去，沿着大路走上十里地就有一个风林哨岗，到那去殿下就安全了。韶城街巷错综复杂，乱走容易迷路，殿下如果信得过小人，就由小人来引各位出城。”

　　青唐放下鞭子，看向李弘泽，三个风林卫也用目光询问着李弘泽的意思。
　　几人刚刚鬼打墙似的迷过路，不让陈富禾领路，也不知几时才出得了城。他若是李玄昌的人，八成会将他们引向杀手所在之处；可若一直在城里打转，早晚也是被杀手发现的结果。

　　生死有命，不如赌一把好了。

　　李弘泽这样想着，对陈富禾一颔首：“那就有劳陈司农了。”

　　“哎，好好，殿下请这边走。”
　　陈富禾连连点头，侧身相让。青唐他们也收了武器，一行人随着陈富禾又拐入一条窄巷。

　　“你一直在官员队伍中吗？我怎么没看到你。”李弘泽边走边问道。

　　“小人一直在，这不是宫宴上惹了殿下不高兴，便躲得远了点，不好意思再来碍殿下的眼……”陈富禾讪笑着说。

　　“本王说话也是过分了，还望陈司农别放在心上。”李弘泽也道歉道。

　　“殿、殿下说得这是哪里话，折煞小人了！”
　　陈富禾一惊，连忙摆手，又弱弱地小声说了一句。
　　“那个……小人是司户……”

　　“陈大人是如何寻到我们的？”一旁年长的风林卫问道。

　　“哦，我想着各位既是在宝方驿馆落脚，进了城来也不会有别的地方可去，当是会回去取取行李什么的，于是就在馆驿附近寻找，果然找到了殿下。”陈富禾解释道。

　　迷路迷得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陈富禾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些，跑了一会儿，大冷天的竟是扯着袖子擦起了汗。
　　“韶城不大，本来东门也不甚远，只是街上叛军太多，安全起见，委屈殿下多绕一些路了。”

　　“不妨事。”李弘泽答着，话音还未落，便见前方巷口跑出来几个破衣拉撒的叛军，怕是在街上打红了眼，看见这边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举着刀枪便冲了过来。

　　果然如陈富禾所说，真正的叛军面对面打起架来，只是吃不饱饭的农民水平，没招没式，十分业余，还未等青唐和风林卫动手，陈府家丁仗着人多，三两下就把这几人掀翻在地。之后又遇到了几波叛军皆是如此。眼看着又一小撮叛军被揍得哭爹喊娘，李弘泽的心神却游离去了此刻的混乱之外。
　　皇兄……大概是想做成自己意外死于叛乱的样子吧，这样自己的死便与他毫无干系，作为唯一的皇子，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
　　不知道他是从那一步便开始了计算，是借着父皇命自己前来韶方的便利，在叛军之中安插了杀手，还是这道赈灾安抚的皇命本就是由他暗中促成？再或者会不会连韶方的叛乱，都是那厢所鼓动？
　　无论真相是哪种猜想，都可谓是处心积虑。可是这又是何必呢……
　　李弘泽心中沉沉地想。
　　我不想违抗父皇之命是真，可这皇位你若实在想要，登基之后再禅让给你又如何……即便是离经叛道，终不过是在史书上记一笔昏君罢了，你又何必要杀我……

　　李弘泽越想心情越低落，可如今这生死关头却不是容他神伤的时候。他勉强提着一线心神，机械地跟着青唐跑跑停停，途中碰巧又遇到了两个迷路迷得七荤八素的风林卫。于是青唐，李弘泽，五个风林卫以及陈富禾和他的家丁，一行人一同向东门跑去。不知道跑了多久，忽然间就冲出了那逼仄的小巷，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那儿就是城东门了。”
　　陈富禾抹了抹脑门的汗，指着前方说道。
　　“出去没有岔路，一条大路直通……”

　　一句话还未说完，只见四周突然冒出七八个短衣窄袖的黑衣人。黑衣人将他们前后围住，个个手持刀剑，目露凶光，一看便知来者不善，且与刚才遇到的那些丐帮弟子一样的叛军绝非同类。

　　这是料到他们会投奔风林哨岗，特意埋伏在城东门的吧。
　　青唐软鞭一甩，将李弘泽护在身后。风林卫和陈府家丁也迅速反应，将李弘泽与陈富禾挡在中央，摆出了迎战的姿态。四周的韶城百姓还有零星几个叛军看到这慑人的架势，东西也不抢了，架也不打了，皆是四散逃跑躲避，倒是让城门口空出来一大片地方。

　　这次来的果然都是真正的杀手，行事都和青唐是一样的风格，不出声，不喊话，一秒对峙之后直接攻了上来。
　　风林卫和家丁们也不示弱，各自迎上前去与杀手缠斗起来。虽然家丁们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胜在人数众多，杀手们倒也被这阵势阻住了一时。
　　青唐抓起李弘泽，抬手一鞭甩出，一正与风林卫打斗的杀手不及反击，只得向旁边闪去，恰好空出来一道缺口。青唐趁势带李弘泽从此缺口冲出包围，将他拉到靠墙处，避免腹背受敌。
　　但杀手们的目标是李弘泽，又岂会容他轻易溜走，青唐一句“殿下在此暂避”还没说完，身后便有一黑衣人摆脱堵截，纵身一跃向青唐袭来。

　　“小心！”
　　李弘泽惊叫声未落，青唐暗镖已出，直飞向那人面门。那黑衣人立即闪避，飞镖堪堪擦着他鬓边飞过。青唐趁他尚未落地又出一鞭，直直打向他的手背。但待这一鞭击出方才发现，这黑衣人好像已经清楚了他的路数一般，缠着手，蒙着面，裸/露在外的皮肤甚少，一时之间竟是找不到地方下毒。

　　有备而来。
　　青唐眉心微蹙，手上长鞭半刻也不迟疑，招招取他要害，却是招招被他拆破。

　　这黑衣人很强。
　　几招过后，青唐便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得一边勉强与他过招，一边琢磨着出其不意对他用毒的办法。
　　黑衣人也瞧出了二人实力高下，攻势更是猛烈，寻到机会，一剑撩向青唐脖颈。青唐一个轻盈的后翻闪过，后滑一步，又向侧面腾空跃起，送出一鞭击向对方眼皮。
　　黑衣人岂能容他轻易得手，一个仰身躲了过去，顺势挥剑横扫青唐下盘。青唐脚踏剑尖，借力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堪堪躲开了这猝然一剑。素白衣袂上下翻飞，漆黑软鞭如灵蛇起舞，青唐的身手看着甚是灵动不凡，但却依旧是破不开这胶着的局面。
　　又是几个回合的你来我往，青唐手上一招方出，忽觉耳边似有尖锐风声响起，电光火石之间未及反应，一支弩箭已是直直插入那黑衣人的喉咙。
　　殿下？！
　　青唐立刻后跃几步离开那黑衣人的攻击范围，打眼去寻李弘泽，只见李弘泽蹲在一口水缸后，手里端着弩，伸手对他比了个拇指。
　　那黑衣人怕是根本没想过躲在一旁的李弘泽也算战力，直到砰然倒地之时仍是瞪大了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这黑衣人一倒，杀手的包围阵顿时现出一线破绽。但这些人一个一个的，皆不是等闲之辈。青唐目光扫过那几个攻势凌厉的杀手和勉力招架的风林卫们，心里迅速作出了判断——
　　若是李弘泽一直留在此处，只凭他们几个，怕是没法从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中保下他。
　　而只要李弘泽还在这里，杀手就不会停止对风林卫和家丁们的攻击。

　　想到这儿，青唐不再犹豫，立即靠近李弘泽打算伺机带他逃脱，可阻挡杀手的家丁们却已是力不从心。只见一个杀手挥刀劈倒拦路者，气势汹汹地向他们这边攻来，紧接着又有一黑衣人摆脱了堵截，举剑直捣李弘泽的藏身之处。那两人身后，陈府家丁横七竖八地躺倒一片，状况很是惨烈。
　　青唐送出一鞭阻住其中一人，抬步便要去救李弘泽，可对手却容不得他分心，出手刀刀皆是杀招，将他挡在离李弘泽几步之外。
　　好在李弘泽虽然没有正经练过什么招式章法，多年猎户出身，动作倒是敏捷，一个地滚躲过杀手的第一击，回手便是一箭。
　　不过一对一的打斗不比方才躲在暗处放冷箭，对方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闪躲起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李弘泽只得一边用弩箭拖慢他的攻势，一边寻机躲避，一个动作慢了一步，不慎被对方的长剑划上手臂，登时皮肉开裂，血流如注。

　　青唐虽然被这边的黑衣人缠得分身乏术，却一直留着一分心神注意着李弘泽那边。眼见着李弘泽躲避得越来越勉强，青唐心急如焚，当下急中生智，抬手撩起佛珠，将毒粉向那黑衣人眼中弹去。

　　佛珠里的毒粉是麻痹毒，与浸在软鞭上的毒药相同，需吸入口鼻，或是融入血液之中方才能够起效，至于迷入眼中将会如何青唐其实并不清楚。但在这当口他也管不了那许多，就算毒不能起效，至少还可以当沙子阻他一时的视力。
　　那黑衣人反应慢了半分，没能防住这小孩打架似的一招，毒粉迷进眼里，瞬间沙得他泪流满面睁不开眼。

　　青唐见这招起效，立刻转身一跃而起，扬起软鞭卷住了攻击李弘泽的那个黑衣人的右臂。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青唐落地俯身，大力一拉，一声哀嚎伴着嘎啦一声响，那条右臂登时脱了臼。
　　青唐趁他吃痛，一个轻跳从他头上飞过，一把扯下了他蒙着口鼻的黑布。

　　“殿下闭气！”
　　青唐一句提醒喊完，手腕抬起，对着那黑衣人便弹出了毒粉。
　　那人或是因为手臂的疼痛动作迟钝了些，虽然迅速用好手掩了口鼻，却还是吸进了些去，不到两秒的工夫，身子便开始往下瘫。

　　“殿下！”
　　青唐趁着两个杀手被制住的空当，连忙去查看李弘泽的伤势。
　　“没事。”
　　李弘泽摆了摆手。青唐不去管他口中的没事，打眼看向他的手臂。
　　黑衣人剑剑都是奔着索命去的，虽然算是躲过了致命一击，但那道伤口仍然深可见骨。绽开的皮肉血肉模糊，血染红了整条袖子，创口混着泥沙脏污，惨不忍睹。
　　青唐看在眼里，心口像被剜了一样疼，一张脸顿时冷了下来，眉目间隐隐透出杀气，身影一闪，眨眼间软鞭便绕上了伤了李弘泽那人的脖颈。

　　被毒粉迷了眼的杀手尚未恢复，那边风林卫拼力阻拦着其余的黑衣人，兵刃相击，乒乒乓乓不绝于耳。地上的人被青唐的毒麻痹着无力挣脱，只需一用力便可拉断他的颈骨。
　　但就在将将施力那一刻，青唐却忽然脑中一乱，下意识地顿住了力道，竟没能立即将那杀心贯彻到底。

　　“青唐！”

　　听到李弘泽喊他的声音，青唐一咬牙，抽回鞭子，拉起李弘泽说了声“走”，便向城门跑去。

　　“殿下！殿下！”
　　没跑两步，只见从一开战就不知所踪的陈富禾骑着一匹马向他们奔来，奔至近前翻身下马，一个没站稳，踉跄了几步差点跪在地上。
　　“殿下快走！”
　　好容易稳住肥胖的身体，他气喘吁吁将缰绳塞进李弘泽手里。
　　“出城十里，风林哨岗，殿下快走！”

　　“多谢陈司农相助！”
　　李弘泽匆匆道了句谢，一脚蹬上马蹬，可那受伤的左臂使不上力气，一下竟是没能跨上马去。
　　青唐见状，飞身上马，用鞭子卷住李弘泽的腰便要拉他上去。
　　可不巧那被迷了眼的黑衣人偏偏这个时候又活了过来，扬起大刀，红着两只眼，便向他们猛攻过来。
　　青唐软鞭卷在李弘泽身上抽离不及，只得暂且甩手飞出几镖，被那黑衣人挥刀一格，暗镖只化作了当当几声脆响，没了劲力。
　　眼见他就要手起刀落，突然之间，一大团黑影从侧面冲出，一下子将这黑衣人扑倒在地。黑衣人没有防备到陈富禾这个不要命的重型武器，被这一记体重攻击压得眼冒金星，一时间没缓过气来。

　　“快上马！”
　　陈富禾焦急地大喊道。青唐迟疑了一秒，猛力一拽鞭子将李弘泽拉到身前，挥鞭打马，向城门飞奔而去。

　　“陈富禾！！”
　　李弘泽还未坐稳，便紧着回头看去，下一刻却被一只细瘦的手阻了视线。

　　“别看。”
　　青唐压着声音说道。
　　快马飞奔出城门，扬起一片尘灰，马上的李弘泽就像被施了定身符一般，任凭那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
　　——那最后印在李弘泽眼中的画面，是黑衣人一刀掀翻陈富禾时，溅出的鲜血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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