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

　　韶方地处西北，四处是荒坡黄土，深秋冷风卷着沙砾，擦着灰扑扑的城墙呼啸而过，令这座建在荒野上的韶方府城——韶城，显得孤冷又萧条。马车颠颠簸簸地走在土路上，远远便见韶方府尹带领着一班官员在城门口翘首迎接。

　　“广陵王殿下一路车马劳顿，甚是辛苦，微臣在府衙备了薄酒为殿下接风洗尘，不知殿下可否赏光？”韶方府尹刘德瑞是个瘦瘦瘪瘪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一脸堆笑，又有点手足无措，生怕一个不慎怠慢了当朝皇子。

　　“待我们在馆驿安顿下来，晚些我自会去找你。”李弘泽并未下车，只由随行士兵掀起车帘，隔着车门回答他道。

　　刘德瑞搓了搓手，笑纹又加深了几分：“韶方不比安都，城中馆驿实在简陋，殿下若不嫌弃，可在微臣家中落脚，当会住得安适舒服些。”

　　“多谢刘府尹美意，住在贵府多有不便，本王住馆驿即可。”

　　“那……”刘德瑞四下看了看，“殿下带的随从似乎不多，微臣派些丫鬟侍从去馆驿侍奉殿下如何？”

　　“刘府尹不必费心，本王自在惯了，不喜旁人伺候。”
　　李弘泽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点了点，实在不喜应付臣子场面上的殷勤。
　　“本王累了，先回馆驿休息片刻，刘府尹还有什么话，且等稍后再叙。”

　　刘德瑞喏喏称是，一行官员恭恭敬敬地将李弘泽他们送入了城。刚到傍晚时分，刘德瑞又亲自候在馆驿门口，殷切地等待李弘泽赏脸光临他的接风宴。
　　一顿饭大约吃了一个多时辰，觥筹交错间，刘德瑞为李弘泽细讲了叛乱的情形。
　　叛军规模大约不到一万人，若是边疆大战，这点兵力倒算不得什么，可在韶方这个地广人稀的穷乡僻壤，几个大城的守军加起来也就是两万多的样子，一万人的叛乱便足以令他们手忙脚乱了。
　　叛乱伊始，士气正旺，叛军一口气占领了十几个村县，其中隶属韶城的村县便有五个。他们攻陷了村县衙门，绑架了当地的官员，借以威胁韶城开仓放粮。

　　“虽然他们承诺给粮便放人，可怎奈库里无粮，也是头痛得很啊……”
　　刘德瑞摇摇头，无奈地说道。
　　“与他们说无粮，他们又不听，定要等有粮到手才肯释放人质，因此才要劳动殿下远道而来，以解韶方之急。拜托殿下与他们好好说说，朝廷不会不管他们，叫他们不要再这样闹下去啦……”
　　刘德瑞说着，又给李弘泽斟满了酒。

　　“府尹放心，赈灾的粮食已在筹备之中，定可助韶方渡过今冬。”李弘泽回应道，“至于说服叛军，只待府尹与对方约定时间地点，本王自会尽力而为。”

　　韶城的馆驿确实比穗城破旧不少，好在有贵人入住，馆驿上上下下皆是不敢轻怠，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火盆烘得房间中温暖如春。
　　青唐坐在房中一边翻着调配解药的书，一边等着李弘泽回来。房中光线昏暗，蜡烛的火光略微晃了晃，青唐手上一顿，只觉从房间上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有人！
　　青唐反应极快，扔下书瞬间飞出窗外，借力一跃翻上了房顶，但夜色笼罩下的房顶上却是空无一人。
　　是宣陵王的人么？
　　青唐眯起眼睛。他确定没有听错，而自己的反应也足够迅速，并未有半分犹豫，结果却还是未能捕捉到此人身影。

　　功夫不一般。
　　青唐心想。
　　趁着夜色悄声攀上馆驿房顶，必不会是来做客串门的。此番怕是真的应了自己的直觉，他们或许就要动手了。

　　青唐又环顾了一下空空荡荡的四周，纵身跳上对面的屋顶，蜻蜓点水一般在街巷屋脊间三跃两跃，向着府衙而去。

　　经过了几条巷子，青唐一个俯身，刹住脚步，只见不远处的宽巷中，风林卫护送着李弘泽的马车正不紧不慢地向馆驿行去。青唐略松了口气，掩起身形，悄悄跟在马车后面，直到回到馆驿门口，方才从窗户溜回了房间。

　　刚刚坐定，便听馆驿中一阵嘈杂，李弘泽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好似说着“回房歇息”之类的话。又过了片刻，只听脚步声笃笃，直向自己房间而来。

　　“殿下回来了。”
　　两声敲门过后，青唐将门打开，气息平稳，神色如常，就像这一个多时辰里从未离开过房间。

　　“回来了。”
　　李弘泽见到青唐，笑意蓦地漾出眼角。
　　“回得晚了，府尹太热情，生生被他灌了好多酒。”他走进房间，将披风脱下，递给青唐。

　　从安都到韶城，这一路上李弘泽每日都赖在青唐房中过夜，最近几天更是样子都懒得做，干脆连自己房间也不回了。

　　青唐接过他的披风叠好，李弘泽四下看看，问道：“我是不是一身酒气？有茶么，让我压一压味道。”

　　青唐笑了笑，倒了杯茶给他：“还好，殿下身上的酒味好闻。”

　　“那就好，只怕身上难闻，叫青唐嫌弃我。”
　　李弘泽喝光了茶，抹抹嘴，喊了声好累，仰头躺倒在床上。青唐坐去他身边，他便三蹭两蹭趴到青唐腿上，闭着眼睛呢喃道：“喝得头晕脑胀，颜大夫快治一治我。”

　　青唐揽过他，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假装不经意地问道：“殿下与府尹聊得如何？说好什么时候去见叛军了么？”

　　“挺好。明日国库拨的钱粮应该就到了，到了之后便去与叛军交涉。”
　　李弘泽声音含混地说着，青唐轻柔的动作让他舒服得快睡着了。

　　“到时候我与殿下一同去。”
　　青唐揉完太阳穴，又一下一下捋着他的眉骨。

　　“你别去了，在馆驿等着我便是。”

　　“交涉的时候会和叛军打起来么？”青唐问。

　　“打起来……倒是不至于吧。”

　　“那殿下就带我去看看热闹吧，好不好？”

　　青唐话中带着一点点恳求的语气，李弘泽一听，哪里还拒绝得出口。
　　“那……那你跟着我哪里都不要去，就算不太会打起来，叛军也都不是什么善茬，别一不小心伤着了你。”

　　***

　　韶城城外，叛军营地。

　　“广陵王随行有风林卫十八人，中军校尉丁佑也在其列，其他人也都是风林卫中数一数二的好手。”

　　“嗯。最好不要与他们硬碰硬，尽量一击得手。”

　　“是。另外同行者还有一人，看起来是个书生模样，但功夫不弱，我去馆驿探查时险些被他发现。”

　　“此人是朱雀门派来的，也是王爷的人，不必管他，届时盯好风林卫的人，此番务必成功，莫要让王爷失望。”

　　***

　　会面约在这一日，韶城城门口。

　　刮了好几天的阴风总算停了下来，清晨阳光明亮，空气却依然清寒。李弘泽为青唐系好了披风，看着他在马上好生坐稳，自己才翻身上马，示意出发。
　　韶城守军在前方开路，风林卫护着李弘泽与青唐走在中间，后面跟着府尹刘德瑞与一众官员，以及护卫军和从安都远道运来的十几车粮食，一行人浩浩荡荡，队伍拖出将近半个韶城。

　　及至城门，风林卫跟随李弘泽上了城门楼，守军与护卫军押着粮车，在城门外列阵以待。众人各自站定，等了不及片刻，只见不远处一阵尘土飞扬，是来交涉的叛军到了。

　　韶方叛军不愧是被饥荒逼出来的，一眼看去，一个个衣着破旧，武器简陋，很是有些忍过饥挨过饿的模样，聚在一起不像叛乱，倒像是丐帮集会，和这方的军容整肃形成鲜明对比。
　　叛军队伍在韶城守军阵前二十米开外处停稳站开，为首马队中一人上前几步，目光远近一扫，最终落向城门楼上被风林卫簇拥着的李弘泽。

　　“这位可是广陵王殿下？”首领高声问道。

　　“不错。敢问阁下如何称呼？”李弘泽也不拿架子，客气回问。

　　“什么？”
　　李弘泽明明能清楚听到那方问话，可那首领却侧过头，使劲往城门楼的方向抻着脖子。
　　“殿下站得太高，说话听不清啊！”

　　“敢问阁下如何称呼？”李弘泽又大声说了一遍。

　　“殿下说什么？”
　　首领仍是一副耳朵不好的样子，挑着一边眉，语气不善。
　　“殿下如何离得那么远，这是防着我们啊？我们本是诚心诚意前来谈判的，殿下这样，怕是没有好好说话的诚意吧！”

　　李弘泽与丁佑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身旁的青唐，略略思考。

　　“下去吧。”他对丁佑说。

　　“殿下，这样不妥。”丁佑阻止道。

　　“无妨，我方有这么多人在。”李弘泽道，“况且他们不过是想要粮食，粮食给他们，他们也没有理由发难。”

　　“殿下……不要。”
　　青唐在另一边，悄悄拉住李弘泽的袖子。
　　今日定会有事发生，青唐的直觉不停地警告着他。
　　但在直觉之外，他却没有任何凭据证明什么。何况就算是有，又要叫他如何将一切明明白白地讲出口来。

　　“别担心，没事。”
　　李弘泽拉过青唐的手，在手心里捏了捏。
　　“看这情形，我不下去，这谈判多半就谈不成了。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我与殿下同去。”青唐表情十分严肃。

　　李弘泽笑了笑，亲昵地拍拍青唐紧绷的脸颊。
　　“没事的，听话。”

　　可青唐却不听话，也不说话，就只是紧跟在李弘泽身后不离开。李弘泽拿他没办法，也只得让他跟着，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在风林卫的护卫下出了城门。

　　“我是广陵王李弘泽，敢问阁下如何称呼？”阵前站定，李弘泽又将方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我姓王，是他们的头儿。殿下此来可是带了粮食给我们？”
　　这王首领很是不客气，面对王公贵族，除了殿下二字，言语中并无太多礼数。

　　“正是。只是国库亦不充裕，本王此番所带粮食有限，不过也足够解决韶方百姓的燃眉之急。庐陵秋收季已经结束，赈灾粮正在准备之中，不日即可抵达。请王首领释放人质，再耐心等候一段时日，本王以皇室名誉担保，今年韶方的过冬粮朝廷必当妥善解决，绝不会负了王首领的信任。”

　　李弘泽公事公办地说着，谁知那方王首领却是一声冷笑，开口便成了讥嘲。
　　“殿下大老远来为我们送粮，真是辛苦了。不过这点粮食不够我们塞牙缝啊，如果什么庐陵赈灾粮又是骗人的鬼话，你们皇室名誉能拿来填肚子吗？”

　　“王首领莫要相疑，皆是大周子民，朝廷又怎会任凭大家无粮果腹却坐视不理？只不过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以往确有难以周全的时候。”
　　“但王首领放心，今年收成甚佳，调往韶方的赈灾粮已经分配妥当，各位只需再等一些时日，今冬粮食问题必可妥善解决。”
　　李弘泽耐心说道。

　　“年年都是这样说，年年要我们大伙儿等，可等了这些年，又有哪年吃饱过？所以啊，我们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改主意了。”

　　王首领阴阳怪气地说到一半，忽然就停了话端。叛军的队伍微微有了些异动，一丝紧张的气氛混入了寒冷的空气中。
　　青唐眉心一动，只听王首领粗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坐着等粮实在无聊至极，与其等你们送过来，不如……我们自己去安都抢了！”

　　那方话音陡然升高，叛军像是得了号令，一瞬之间集体暴起，挥起武器，高声叫喊着就向韶城守军冲来。
　　本是好言好语的谈判，一下子变成了真刀真枪的短兵相接，韶城守军措手不及，仓促应战，阵型登时散乱开来。

　　韶方叛军本不算穷凶极恶，一直以来行事都还算温和，府尹刘德瑞完全没有想过他们会这般出尔反尔，直至此刻冲突陡生时才发现四处竟埋伏了不少叛军，人数竟是几倍于己方的兵力。
　　一众官员慌作一团，丁佑大喝一声保护殿下，风林卫便迅速将李弘泽与青唐围了起来，一边防着后方叛军冲撞，一边护送他们向城门退去。
　　这时只听一阵呐喊声起，一小队叛军不知从哪冲了出来，直切进守卫的空隙中，一下子将四周的风林卫与李弘泽分隔开来。

　　先诱殿下出城，而后马上变脸，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
　　青唐心里的弦倏然绷紧，刚要调转马头去护李弘泽，忽觉视野中银光一闪。

　　“殿下小心！”

　　青唐来不及多想，飞身将李弘泽扑下马来，在空中勉强转了半个身子，将自己半边身体垫在了李弘泽身下。一支箭堪堪擦着青唐的后背飞过，射中后方马匹的脖子，马匹吃痛受惊，一声长嘶，将骑在马上的叛军掀了下来。

　　“青唐！”
　　李弘泽吃了一惊，立刻反应过来是什么回事，急忙去检查青唐有没有受伤。

　　“没事。”
　　青唐一骨碌爬起，目光向箭矢飞来的方向扫去，只见一可疑的身影瞬间没入乱军之中，没了踪影。

　　风林卫被横插进来的那队叛军缠住，几步之遥，却无法抽身保护李弘泽。而前方一片混战中，又有几人杀气腾腾地朝这边快步奔来。战场上刀剑相交，叮叮当当不绝于耳，惨叫声与呐喊声混杂交织，此起彼伏……

　　该来的，终是躲不过了。

　　青唐暗暗攥紧拳头，深吸口气，眉目一沉，猛地扯下了披风。

　　他不能有事，除此之外，再没有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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