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价(GL)

作者:牙羽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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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


      据说很多动物都把出生时第一个见到的东西当成妈妈。很匪夷所思的现象。阿澈肯定她出生时第一个见到的绝对是外婆那具臃肿的躯体.下到楼下时,阿澈有了这种出生第一眼的触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清醒和失望。

      “阿澈你在啊?”小安站在门边,衣服已经全让雨给打湿了,没带雨伞么?阿澈有些发愣地站在楼梯上,木式扶手有股奇怪的味道,是那种年代久远所致的腐烂意味。她来干吗?说不上是失望,阿澈其实早知道不是外婆,她还在病房里躺着。老年人是不能病的,一病发百病俱兴。为什么这道理以前没人告诉过我?若早知道,我死也不会惹她生气的,死也不会。

      眼前这女孩又来干什么呢?在这个错误的时间地点,错误地出现在错误的人面前,被人错误地当成是某人。嘲笑我的残疾抑或同情我的不幸?自以为是的优等生。对了,叫小安是吧。图书馆里的那家伙和她什么关系?难道是替那个女人来报仇?那一脚阿澈是用了力,但还是掌了分寸,她也不想弄出事来,尤其是让学校知道,如果学校知道,那就等于姆妈知道,姆妈知道,外婆也就知道了,虽然她已经老年痴呆,离不开氧气管子,但阿澈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她其实什么都知道,而且会任性地对外界的消息做出反应。如果说,每个人都有死穴的话,那么外婆的死穴昭然若揭。

      姆妈在僵持的时候进来,打破了这无端的尴尬。“你是?”“阿姨好,我是小安,就昨天给你打过电话的那个,还记得吗?”“哦,是阿澈的班长啊,你是来看阿澈的吗?咦,”姆妈看见阿澈用手指抠着扶手,神色古怪地站在那里看着小安,说到:“阿澈你怎么不招呼客人,小安可是特地来看你的,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来,小安,快坐,看你,衣服都湿透了,阿澈,你去拿条毛巾来……。”

      阿澈听到这句话,像被弹簧扎到,本能地转身上楼。她不想见姆妈,阿澈一想到她跟学校说她是哑巴她就受不了,为什么?为什么?难道非要让每个人都知道我是哑巴她才满意吗?为什么她对待小安远比对这个亲生女儿来得好?因为我不招人喜欢吗,还是因为我当过混混,丢了她面子?还有那个小安,装什么好学生,班长是吧?很讨人喜欢是吧?找别人去啊,干吗非要三翻五次来找我,我他妈没得罪你吧?

      有一种尴尬是深入骨髓的,就像现在,阿澈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却听见姆妈亲热地招呼小安这个那个,又夸又奖,忙活东忙活西,两人谈笑风生,全然忘了楼上还有个人在用仙人掌狠命地扎手心。疼痛不能减少难过,但它至少能转移掉一部分注意力。那次为屎报仇,领着老六他们去找哈罗就是这样,根本不是哈罗的对手,被打得脸是血,趴在地上发抖,哈罗把阿澈他们拖到街头展览,耳边有呼啸的大风和围观者的指责,还有夹杂在人群中的,苍老的心,那次,我听见那颗衰老的灵魂再也承受不起着命运的一而再再而三,于是在玻璃裂开的瞬间,透明的碎片落了一地。如今,我是受到这种惩罚了吗?

      书桌上的仙人掌在这种暴烈的天气里,受到了刺激一般,意外地打起了精神,绒毛像是鼓胀了十足的活力,迎接着修长手指的一次次撞击,外面已是暴雨,有人敲门,敲门声在这惨烈的撞击下显得不真实,来自异次元的声音吗?外婆说过,当你听到这种声音时,你会看见神仙,神仙来带走那些疲惫的心灵。

      开门。是姆妈,身后跟着小安,她换上了阿澈的T恤,型号太大,显得有些可笑,阿澈却笑不出来,姆妈脸色唰白地说:快,医院打来的电话,外婆快不行了……

      你试过去追回一些永远无法追回的东西吗?你试过为一丝温暖而用尽全部力气吗?你试过在暴雨中奔跑吗?双脚踩在泥水中,溅起的水花把体温都吸收,视线在倾盆的击打下不堪重负地模糊,看不清天和地,看不清街道和人群,看不清人生还有什么前途,只有脚步沉重地踩在厚重的水洼中的爆裂声。冰冷的水流哗哗地渗透进脉搏,和这心脏的韵律一起跳动和挣扎,砰,砰,砰,像紧扣的命盘,在一场喧嚣之后,只剩下生辰八字,和毫无意义的述说,这话语,应和着大风大雨,喘息甫定,阿澈终于听到那夹杂在人群中碎裂的玻璃的声音,如此明晰,那是完整被割裂前最后的述说:“天哪,天哪,阿澈,怎么是你?!”……老树的哭泣,哗啦啦地倾泻,漫灌整个大地。后面来不及的追赶,小安和姆妈的呼唤:阿澈,回来,回来……可我,不想回去。

      到医院时,已经快天黑了,阿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冲进病房,凌乱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刺鼻的药味。被雨水浸泡的眼球看不清这悲怆的空白,失去的重量,轻如浮羽,护士冲进来:你在这干什么?

      我还能在这干什么?我失了心,我癫了狂,我过往十几年任性而甜蜜的岁月被抹杀得一干二净,我还能在这干什么?我企图编造一个故事来为自己开脱,可听故事的人却早走了,我以为我考上T中能扶起那摔倒的妇人,可她臃肿的身躯拒绝爬起,我甚至发誓我再也不当混混,她笑了,可她痴呆了,痴呆了也无所谓,只要你还看着,看着我如何承诺和实践,可你却连看也不愿再看我,你不原谅我是么?

      “你是病人家属吗?”慌倘中,白衣的护士说:病人已经在抢救了,突发性脑溢血——你想说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你不能说话???”————“你别紧张,病人没事,是局部范围,应该没事的。”

      我没有听过比这更美的声音,但安慰不了我,我知道她在骗人。我摇摇头,脑子像炸了一样天晕地旋。

      “你不信是吗?”她粲然一笑,“那我带你去手术室外面等着,这会应该快出来了。”她过来拉住我的手,我的眼再看不清着拐弯和转身,在一扇紧闭的门前,我听见她说,到了,就在这等着吧。

      于是我等待,等待,再等待,除了这个,我不知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价值,有两个身影凑近,有人拿手帕轻轻擦拭我的面庞,我听见有人说,没事了,刚才问过你赵叔叔了,你在这呆着,我再去问问清楚……我听见脚步离开的声音,我觉察到空气里面弥漫的焦急,我觉得我再不能忍受这无谓的时间流淌,我听见那钟表的摆动,我感觉有人抱紧了我的身躯,一阵轻柔的芳香,初夏时节海风的轻拂吗?“没事的,没事的,阿澈……阿澈……”,我抬头,看见天使。有人被推出来,我冲上去,被人拦住,有个声音说,没事。

      那是漫长的一天,有台风和暴雨做最不温柔的背景音,那是一次死亡的擦边球。以前每次打台球,阿澈总是能打出这种漂亮的擦边球,屎和老六会说:阿澈,你他妈运气真好。阿澈从来不屑,“屁,什么运气不运气的,是技术好,跟运气无关。”可现在,阿澈再也说不出技术好这种话来了,这个擦边球打得太过凶险,没人有能力推出这一杆,无关其他,仅仅因为我们是人。

      从小接受的马克思主义的无神论教育,对于鬼神总是不信的,但随年岁增大,阿澈开始信命。所以,当阿澈隔着玻璃看里面躺着的那具臃肿的身躯时,她开始生平第一次地感谢神仙,感谢基督,感谢阿拉,感谢所有天上飞着的,地上跑着的,人间穿行着的。

      她痴呆着,可她呼吸着。

      在那段时间里,小安始终陪伴着,一言不发,仿佛哑的人是她。那天晚上,她赖在我家,死也不肯走,说怕回去见到空荡荡的屋子和孤零零的奶奶,她说刚才的一切太过怵目,提醒着她奶奶的宿命地离开。姆妈说,那好吧,今晚你就陪陪阿澈。

      姆妈坚持赶小安和我回家,说明天还有课,这里已经没事了,承诺一有什么情况就给我打电话。小安几乎是把我拖回家的,我不能想象她九十斤不到的身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我看见她眼里的温柔和怜悯,可我不需要怜悯。

      小安做了夜宵,虽然我说我一点不饿。如果仅仅是出于怜悯的话,她没有必要对我这么好的,我不是流浪猫流浪狗什么的,虽然我不会说话。她强迫我吃下那碗馄饨,直到我饱得打嗝她才心满意足。吃完馄饨,我像是灌下了三四瓶二锅头一样腾飞起来,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没有酒精地醉掉。小安说睡吧,傻瓜,你不是醉,是累的,你也许就是因为太累,所以决定不再说话……

      那一晚,她说了好多话,我却没有听清楚,她给我换衣服时,惊呼出声,我知道我不好看,坑坑洼洼的身体和空空洞洞的灵魂,当混混的日子给我留下了满身的伤疤,有刀子砍的,有石头砸的,也有自己烫的,可痛苦依然存在。灵魂和□□是分裂的。除非死亡,才有可能缝合这分裂。她贴近我,直到把所有的热量传给我。我喜欢温暖的身体和善良的灵魂。小安的身体是无价的,在往后的岁月里,当我不得不去接触一幢幢没有灵魂的躯体时,我都会想起小安,想起那天晚上她把我抱紧到喘不上气的情形。我像海绵一样贪婪地吮吸她的温暖,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没有拒绝,于是我的私心被刺激着以为这身体将永远属于我,可我知道我不配拥有这美好,所以我挣脱怀抱,跑到床的另一头,蜷缩着身体,睡去。

      那一晚,她亲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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