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剑

　　第七十九章
　　我曾多次回想，揣测，描摹，我说完那些话之后，如意会是什么心情？

　　我想了大段的说辞，也想了很多的理由，也希望用一些承诺去安抚她。
　　然而我没想到，光是说完了过往，就让我耗费了所有气力。
　　我站在那里，却连看她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相对而立，相顾无言。

　　我不知道我们等待了多长时间，直到一道有些喑哑的声音想起，她抬起头，眼里有泪，但并未落下，保持着最倔强的姿态。
　　“你已经决定了，绝不会犹豫了是吗？”
　　我沉默了下，这是无声的回答。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我必须要扳倒周家，这是我和我爹努力了多少年的事情。

　　她看懂了我的回答，又质问我：“那你为什么这段时间装作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又在那么多人面前承认？”
　　我的嗓子有点痒，眼皮也有点涩，嘴角动了动，我想说：“那不是伪装，只是情难自禁。”
　　可我觉得这话此刻说出来，只会火上浇油，于是沉默了片刻，道：“对不起。”

　　我希望能够给她一个圆满的结局，也希望能永远和她一起。
　　如果真有说书人，故事在这里就戛然而止，我和如意便可从此欢乐。
　　只是，正如那些我未曾的说过的过往一样，隐藏在暗处的我，从来不为别人所知，而如今，他得继续潜藏，去完成他的宿命。

　　——这原本应该不为别人所道也，但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我能容忍如意恨我，也不能容忍她对我的不知。

　　然而有些讽刺的是，我的心里想的这样清楚，也知道的这么明白，面对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只能笨拙地站在那里，像个孩子一样，翻来覆去地说那三个字。

　　我心里升起了很多很多话，然后又很快地沉下去，像是翻涌的潮水。
　　半晌，我终于疲惫的承认，那些都是冠冕堂皇的话。
　　我只是自私，不肯被她这样遗忘，也期待着那和她重遇的可能性。

　　我希望这些话如意能够明白，但我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吗？
　　她沉默了许久，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质问，只是很久之后，才吐出了一个“好。”
　　她将我曾经送给她的如意坠换给了我，随即转身而去。
　　我紧紧地握住了那个如意坠，第一次诚心诚意地祈求上苍，真的让我如意。

　　我的复仇计划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磨了近十年的一把剑，终于露出了它的锋利。
　　我费尽心思与祈家牵线，用剑博得了点祈太傅的若有若无的好感，暗中将收集到的一些周家的情况隐晦地告知他，将明心给我的一部分信拿了出来，做了一场豪赌。
　　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冒险，若不成功，我便会得到反噬。

　　与此同时，朝廷与武林的关系越来越敏感，剑神派虽大，却并不是朝廷的对手，可朝廷也不是上下一心的，一场纷争轰轰闹闹了一年多。
　　正当关键时刻，一场特殊的上访打破了僵局，原来是前府尹赵家的幺子进了洛阳，状告周家卖官诬陷，还得他家家破人亡。
　　一时之间，举朝大惊，因为人人都知道，赵家曾因为得罪我爹，流放在外，早已受不住伤寒之地，双双死去。可如今，他家子嗣竟又出现这里。
　　我那时才知道，我爹也在用自己的办法收集证据，之前他写的那三封信里，就有拜托赵家公子做好准备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个被贬官流放的人。

　　如此一来，我和我爹便不得不重新浮出水面——我前期所做的一切准备宛若地下暗河般齐齐涌来。
　　不是让周家大厦倾倒，便是将我贺家冲的尸骨无存。

　　我和我爹原本就是戴罪之身，即便回来举证，也并未过的舒坦。
　　我们住进阴冷的地牢，贺大人瘦了很多，还要时常躲避若有若无的暗杀。
　　在这个过程中，月行起到的作用最大。
　　他不仅暗中保护我们，也要在剑神派内煽风点火。

　　时间就这样，被拉扯得很长很长。

　　有时候我在牢里，在被审问时，会突然想到如意。想到她时，有时会觉得庆幸，幸好她没有在这里，不然还要跟着我受苦。
　　有时候又有些愤怒愁闷，只觉得时间过的这么慢，也许我之后即便能够出去，她也不会等我。
　　若是她到时候带着其他人站在我面前，我真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然而大多数情况，我不会怨恨，不会庆幸，只是平和地回想起我们过去一起相处的日子。
　　回想的时候，总会觉得身与心是分离的，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在看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看着看着，会觉得面目全非，突然认不清那个人是谁。

　　我爹曾经教给我一个道理，叫做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想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用，那便是，当你不确定自己能够一巴掌打死人时，一定要学会宛若钓鱼一般地耐心，等着鱼儿上钩。
　　半真半假的时候，才最容易浑水摸鱼。
　　所以我最开始给出证据，都是疼而不致命的，目的是在于引起所有人的议论。

　　然后等周家据理力争时，我就要暂避锋芒，等待着他的狂傲自大和乘胜追击，这个时候，我便能再抛出一些。
　　像是刺破一层皮肉，最初不痛不痒，随即慢慢深/入，随即辗转徘徊，家中疼痛，最后一步，直击要害。
　　我要引着鱼儿上钩一样，一点一点磨灭所有人的耐心，也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不知下一步如何时，再将最致命最铁证如山的东西拿出来。

　　这是一场豪赌，我庆幸，自己赌赢了。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只是它太让人憔悴心焦了，为了这步步为营，受些折磨，自然是在所难免的。
　　只是这样也好。煎熬地，而又作茧自缚一样地，过着这段日子，总比空荡荡的好。

　　我出去的那天，洛阳的梅花开了一大片。
　　由于我们戴罪立功，皇上下令，说让我们官复原职，然而我爹拒绝了。
　　他说这件事情他毕竟也有点过错，不敢再受圣上恩典，他想要回到江梧，重新续上贺家先德。

　　皇帝假装为难了下，随即很高兴地让我爹按照自己的意思办吧。
　　至于洛阳贺家的府宅，我没有让我爹卖。
　　因为我去看过一次，发现之前被抄家时随意砍到的那些花的地方，现在因为是寒冬，已经荒芜一片。
　　它已经这么荒芜了，我不想再让别人再来打扰它。

　　然后我回到了江梧。

　　堂前燕还挺说话算话，之前说我活着，产业还有我的一半。
　　我一想也是，我活着的话，就说明贺家没多大事，虽遭遇了这事，但百年来的根基还是有的。
　　他这人一点都不肯吃亏。

　　他不动声色邀请我说，过几天他要去一个朋友家吃喜糖，问我要不要去？
　　我有点诧异，他一看就笑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是个姑娘，我一要，就给我糖的那种。”
　　我有点不感兴趣，但还是配合地道：“那她一定很喜欢你，不然不会给你糖吃。”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突然像是被扎了一样的疼，因为我突然想到了如意。
　　她曾经拉着我那么欢快地做槐花蜜，是不是也代表着，她很喜欢我呢？
　　我不应该对此有怀疑的，至少不应该对过去有怀疑。

　　只是不知道未来。
　　尤其是越接近石槐镇的地方，我就越紧张，心突然像是打鼓一样。

　　有好几次，我装成过路的行人，想要进去看看。
　　然而最终却落荒而逃。
　　不是因为看到了如意。有时是看到一个和她很像的身影，有时候会有些熟悉的邻居。
　　我想，我大概是近乡情怯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我没什么其他的地方去，倒是不知不觉和堂前燕相处熟悉了。
　　他新得了个什么爱好，非要冰天雪地里出去喝酒，说这样才有韵味。
　　我去了几次，韵不起来了。

　　这么一年多，我得了个怪病，越来越怕冷。
　　尤其是冬天，只觉得浑身冰凉。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之前在牢里落下的病根吧。

　　然而堂前燕十分不长眼，非要说让我再务必去一次，因为那个见面就给他糖，疑似喜欢他姑娘马上要来了，希望我给他把把关。
　　我没有办法，只好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堂前燕附庸风雅，非要到一个湖心亭里面去喝酒，说是从那里沿着湖面，看到对面的红梅。
　　我过去看了，觉得红梅也不过如此，无聊且无意地逗留着。
　　堂前燕说今日红梅开的艳，说我不会欣赏，快天黑时欣赏别有一番滋味。

　　我只觉得他在胡说八道，随意抬头望去，突然看到了一抹艳色。
　　一位穿着红绸，掐着如雪般白边的姑娘拿着红伞，突然出现在了红梅林里，像是在找什么人。
　　刹那间，我的心头，像是冬日寂静无声，白雪皑皑的山林里，突有一只小鸟扑腾飞起，惊掉了雪块，树枝簌簌晃动。

　　我一下子站起，堂前燕话也一顿，大声说道：“少爷，您莫是要回去了？不如让我送送您，雪地里不好走，红梅也绕路……”
　　我将他的话甩在后面，快步朝那红梅林里走去。
　　冬日的薄雪落在我的脸上，我的心里却沸腾一片，那就是如意！

　　我激动地快步走去，想要追上她，只可惜，走到红梅林口时，却已不见她的人影。
　　一块厚厚的雪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落下，活生生地打断了我前进的步伐。
　　我那点犹豫不决又出来了。

　　我想，我在干什么呢？
　　就这样贸然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吗？怎么说呢？
　　若是……她早已另有喜欢的人，或已心灰意冷，那……我该怎么办？

　　我的心像是水面结了冰，薄薄的一层，从上看向下，灰蒙蒙的一片。
　　从下看向上，像是冬日里的鱼，渴望着太阳，知道破开水面就能看到它，却害怕好不容易破开后，只能看到惨淡的一团亮。
　　至少我在水里，已经稍微适应了。

　　我在那里站着，堂前燕手握扇子，才慢悠悠地跟上来，见我站在那里，打趣道：“少爷，这红梅林可是一绝，不进去看看？”
　　我稳了稳呼吸，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然后看向他，面无表情：“你是故意的？”
　　不然如意不会到这里。

　　堂前燕笑道：“你这可就冤枉了我。这个庭院是我的，可是红梅林却不是我的，红梅林对面是一户村落，听说这几日有人结亲，估计她是去那里的。”
　　我的嗓子一下子变得很哑：“结亲……谁？”
　　我刚吐出这几个字，就觉得已是很困难，因为我突然想起堂前燕说的发糖的事情。

　　就在这时，前面扑扑簌簌，有什么声音。
　　堂前燕洪亮的声音响起：“如意姑娘，真巧啊。”

　　我猝不及防地一抬头，就见那红梅枝下，白雪之上，站着一位同样令人惊艳的红衣白边姑娘，虽是冬日，她穿着红绸白边，但并不臃肿。
　　正如这雪天之中的红梅一般，纤细而又柔韧。
　　正是如意。

　　但，我却不敢承认这是如意，她手中并未拿剑，只撑着一把伞，看样子是挡雪的。
　　她看到我们，并未躲闪，目光很平静地从我的面前划过，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

　　堂前燕率先过去，伸出一只手，他的笑还如多少年前那样和蔼可亲。
　　“如意姑娘，我想你大概还记得，你曾经说过，只要下次我还来找你，你一定会给我一颗糖吧？”

　　我一愣，这是他们初见时说的话。
　　堂前燕，竟然直到今日，还记得这句话吗？

　　“不记得。”
　　如意有些冰凉的话传入我的耳朵，她的目光扫过我们两个，很快，并无什么留恋：“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人，先走了。”
　　她说完，转身入了红梅林伸出，并未有一刻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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