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与雪

作者:十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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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如风不可追(二)


      自肃霜上界得了神职,便与师尊再无联系。

      昔日离别,他的话语仍萦绕耳畔,再不称“为师”,而是用回了“老朽”,甚至感谢“少君”顺宁了他的道之心。

      肃霜以为这份师徒之缘就此切断,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又寄了信。

      师尊向来耳聪目明,虽身处下界,天界诸般大小动静未必不知晓,他是想问她的现况?他知道三个神族跌落众生幻海之事?是起了怜悯心,来安慰她?

      那长风山神见肃霜捏着信不打开,当即识趣地告退:“少君且欣赏景致,小仙回去招呼酒友。”

      他转身没走几步,忽觉天际风声呼啸,下一刻便听一个陌生又苍老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带着一丝诙谐:“为师难得突袭一次,不告而来,你看着精神倒还不错。”

      肃霜僵了片刻,手中信纸已被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为师想见你。

      又自称“为师”,不再“老朽”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缓缓转过身,久违的延维帝君正站在回廊外,半旧青袍,肩上挎着小药篓,与从前一无二样。

      “师……”她的声音莫名变得艰难,许久才低低接上,“……师尊。”

      一旁的长风山神反应激烈得多,嗓子都劈了:“您、您是?您是……延维帝君?”

      这可真真了不得!延维帝君那是何等尊贵身份!居然还是吉灯少君的师尊?

      长风山神激动得语无伦次:“帝君莅临……那个、那个小仙……长风山……那个、蓬荜生辉!此处、此山野荒地,实、实在招待不周……”

      延维帝君神情平和,向他微微颔首:“山神客气,老朽这一路追风逐月,口渴得紧,向山神讨杯茶喝,有劳费心。”

      “哪里哪里!”

      长风山神脑袋与手一块儿摇,当即将他二人恭敬地引去最雅致的客房,亲手泡了一壶好茶,临走还不忘贴心地合拢房门,再加个山神印记,防止喝高的酒友们打扰人家师徒谈话。

      延维帝君将肩上小药篓放在窗边,推窗望着外间清澈月色,良久,方又道:“你现居长风山?这一片偏僻荒芜,怎地起意留在此处?”

      他语气温和平缓,肃霜绷紧的心头稍稍松了些许,执壶慢慢斟茶,低声道:“我……弟子原想寻个热闹的凡人村镇住下,下界辽阔,不知不觉便走来这里,地方偏僻,山河土地之神倒还活泼热闹,弟子觉得挺好。”

      那时候她只想离开,去哪里她也不知道,最好是一个从未去过的、最陌生的地方,要热闹,最好非常喧嚣,这样反而会让她感到舒服些。

      这一带山连着山水连着水,人迹罕见,山河土地神倒是不少,彼此咋咋呼呼热热闹闹,少见这种氛围,加上长风山神热心收留,她便在山神府邸附近搭了个小茅屋,静悄悄地停留下来。

      “此地山水之神确实比王城附近要淳朴厚道。”延维帝君呵呵笑两声,从案上取了茶,小啜一口,称赞起来,“好茶,连茶都好上不少,为师的新洞天若开辟在这附近,倒是日日有好茶饮了。”

      新洞天?

      肃霜抬眼,对上师尊温和目光,他细细看了她片刻,柔声道:“混沌已过,神魂归一,你终得完整,为师很欣慰。”

      一瞬间,这么久以来所有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情绪,又像巨浪兴起,要抬头蠢蠢欲动,肃霜死死握住手腕,轻道:“弟子能以吉光神兽之躯重获新生,是师尊尽心栽培,师恩如海,弟子无以为报。”

      延维帝君却笑了:“你在天界待的时日不长,干巴巴的虚伪客套话倒学得利索,为师不爱听。”

      可是,如果不说这些,她说什么才能不让心底压抑的巨浪翻滚出来呢?她明白,师尊突然找来也不会是为着说虚伪客套话,他必是对过往有谈及,必定是想替她缓解心结。

      肃霜怔怔凝望抹在窗棂上的月色,半晌,她忽然问道:“师尊,早些年我常常与您提起盒盖,您那时就知道它的真相了吧?”

      延维帝君对她不问犬妖却提盒盖的行为显然有些意外,沉吟道:“不错,为师曾想要不要直白告诉你,然而即便得知真相,于你修行也无益处,反倒会陷入自责,更难静心。肃霜,自欺不知者或因柔脆,或因执着,急不得。”

      “但无论拖多久,我好像都会自责。”肃霜微微苦笑。

      那毛茸茸的小兔兔,那百年斗嘴扯皮的时光,一切的根源是她的脆弱与寂寞,事到如今,她连愧疚的对象都找不到。

      “盒盖就在你神魂里,”延维帝君摇了摇头,“它出来陪你一段时间,又回去了,你能说那百年时间不作数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口:“犬妖也是,他陪你十年,不作数么?”

      话音一落,肃霜好似喝茶呛住了,猛烈咳嗽起来,咳得半晌直不起身,半杯茶泼在案上,她立即施术清扫,好容易咳嗽停止,她抬起头来,两眼咳得通红,面上却笑若春花。

      “看看您把我吓的。”她哑着嗓子撒娇,“我知道,都是弟子心性柔脆,不够果断坚决,师尊不是要在附近建新洞天?弟子重归师门,从此一定潜心修行,乱七八糟的过往就让它过去吧。”

      延维帝君没搭腔,只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肃霜干咳了几声,明珠耳坠晃着晃着,终于安静下去。

      该来的还是要来,在长风山的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想过,师尊当年究竟对犬妖的真身了解多少?

      那时候的自己双目不便,很多东西未曾察觉,直到跌落众生幻海,重温往事,她才惊觉自己错漏了无数微妙细节。

      师尊从未当着她的面与犬妖说过话,他的态度看似淡漠无视,其实是闭口不谈。

      当年的肃霜还会跟师尊唠叨与犬妖相处的有趣事,唠叨多了,师尊便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你要以修行为重,何必成天与他扯三扯四。”

      肃霜曾以为师尊是觉着她与下界小妖来往过密,不大妥当,但其实师尊心里明白犬妖身份不一般,在隐晦地提醒她,是这样吗?

      “您那时已看出他来历不凡,”她低低说道,“也是因为我太脆弱,所以不告诉我?”

      延维帝君却摇头:“为师并未看出什么,四情投入下界,哪是如此容易被察觉的?为师只是觉得那犬妖不似寻常妖类,心存疑惑罢了,他不害你,为师便不干涉。直到龙渊剑下界,为师才醒悟他身份特殊,那时已什么都迟了。”

      肃霜揉着额间宝珠封印,像是要把它按进骨头里,脸上又现出笑意,甜丝丝地说道:“早知如此啊,我天天赖在师尊的洞天,不去天界当什么侍者,日子可比现在顺心。”

      那样至少犬妖一直光彩夺目地活在记忆与梦境里,最璀璨的光芒,最温暖的颜色,他可以一直活着,一直美好单纯。她确实得到过世间的美好,哪怕短暂而虚幻,而不是眼睁睁看着最宝贵的东西被人弃如敝履。

      无论是吉灯还是肃霜,她们都努力为自己拼凑天光,试图在破碎的废墟里建起心安的家园。天上地下风雪茫茫,她在雪里独自走了太久,得见火光,欣喜若狂,可那团火是毒火,她中毒太深,气若游丝。

      “您曾和我说,情痴情怨从前不少,以后也不少,只要不当一回事,它就不是事。”肃霜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您说的对,我以前做不到,可以后,我一定做到。”

      延维帝君静静打量她,温言道:“做不到便做不到,又有什么大不了?天上地下,似水德玄帝那样的,能有几个?他的境界也是顺势而为,逼着自己铁石心肠,那叫逆水行舟,保不齐要出更大的心魔。”

      他起身又踱步至窗前,月光已从窗棂移到了地砖上,一地雪白。

      “那时龙渊剑突然追杀你与犬妖,为师赶来时,连他尸身也未曾见,只知此事蹊跷,他多半是天界神族,为师不知他是下界历劫,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这一段经历他未必记得,若为你重燃希望,将来希望破灭,你难免苦楚,为师只盼你心境安宁。”

      “你去天界与少司寇有了往来,他不止一次联系过为师,言辞间对你关爱担忧皆有……少司寇凶名在外,这番行事与他素日作风不符,为师便猜,他或许正是当年的犬妖。”

      说到此处,延维帝君微微一叹:“为师察觉到,你与他应是缘分未尽,外力干预不得,为师特地往云崖川去,寻到水德玄帝,向他询问因果,连他也只能等待一个结果……唉,那龙渊内的神念如此执着,想必少司寇亦有不为人知的过往……犬妖毕竟待你情真意切……”

      “情真意切。”

      肃霜突然开口,四个字缓慢含糊地从齿间吐出,她突然笑起来,一直揉捏额间封印的手终于放下,复又点头道:“或许是吧。”

      她又斟了一杯茶,神态反而从容了许多,声音平静:“您心疼我,我懂。”

      若不是担忧她心结难解,来去如风的延维帝君怎会突然夜半来访,又怎会愿意放弃萧陵山那么好的洞天,来长风山如此荒芜的地界重建洞天?

      没有关系,今日一切局面,都源自她的脆弱与寂寞,念念不忘,执着难休。

      “都过去了。”

      肃霜起身,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却快得像是个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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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开始恢复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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