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慢

　　（三）
　　暮色微微。
　　冷清清的风吹得天地到处都是寒意。正月。总是凄冷而寂寞的。
　　吴婉坐在闺房，却没有感到意思寒冷。外面的灯火明明亮亮，大镖局从来没有过冷夜无光的时候。吴婉看着门外越来越辉煌明亮的屋子，有一点陌生和激动。
　　她现在是大镖局总镖头的夫人。她，是这儿的女主人。
　　有丝丝的冷风从窗子的缝隙里透出，吹在吴婉的脸上。她没有感到冷，只觉得一阵激动。她已经听见了司马超群开门的声音。
　　大镖局似乎出了什么事情。但是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她丈夫是大镖局的总镖头，英雄司马超群。
　　门口有轻微的“吱呀”声音，她一回头，就看见司马超群从门外进来。正月的漫天风寒簇拥着从门口飞入，却又很快融化在屋里。司马超群转身关上房门，那股寒意又瞬间消失不见。
　　“你回来了。”吴婉微笑，起身走向司马超群，温柔为他解下那张雪狐皮的大氅。虽然只是新婚的夫妻，她却做得自然无比，仿若她和司马超群已经是多年的伉俪。她漆黑的头发浅浅挽起一个发髻，发髻上斜斜插了几支珠花，流苏贴在她颈边轻轻摇晃，光润如玉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神采飞扬，司马超群只觉得她美得像一枝春天的野蔷薇。
　　吴婉接下大氅，轻轻掸了掸上面零星的雪印，收拾起来。司马超群走到椅子前坐下，看着吴婉温柔而仔细的样子，心里很有一种喜悦与满足。
　　他的妻子，这是他的妻子。娴静而美好，他会与她一起偕老，会有他们的孩子，以后，还会有孙子...
　　吴婉收拾好大氅，偷眼看见司马超群脸上淡淡的微笑，便亲手沏了一盏香茶，笑道：“今天还好吧？”
　　司马超群接过茶，笑：“当然好。”
　　吴婉眼波流转：“那个，我好像听说北秦岭有人反水什么的？那个，没有什么岔子吧？”
　　司马超群喝下一大口茶，豪爽笑道：“怎么会有事！有谁敢犯我大镖局威严！何况，有东来在，就算有什么事，也会解决得干脆。”
　　“东来...”吴婉眉头有微微的跳动，却展颜笑道：“是那个一身紫衣的爷么？下聘那天我窥见活，倒是好神气呢。”
　　“那是自然。”司马超群笑了起来：“婉儿，东来是我最好的兄弟。明天，明天我让你们见见。东来是世上最聪明的人。”
　　吴婉笑得婉约：“嗯。我当真想要认识一下他呢。”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了一点薄薄的怨毒，和说不出的不快。

　　紫气东来的庄园，自然是最为宏伟的。在这个建筑宏伟的庄院里，宽阔华美的庭园中，有一个幽僻的角落，角落里有一扇很窄的门。门后偶而会传出一两段悠扬的琴声。可是谁也不知道门外是什么地方，谁也没有见到过那位弹琴的人。　　因为这里是卓东来划下的禁区，如果有人敢踏人禁区一步，他的左脚先踏进来，就砍断他的左脚，右脚先踏入就砍断右脚。　　这是条非常简单的法令，简单而有效。
　　无论何时何地，简单的法令，也往往是最有效的。
　　从卓东来的小屋到这里，需要走很长一段路。水红色衣裙的女子手里撑了把伞，小心的遮住了卓东来与自己。正月的雪，总是特别寒冷的。
　　很长的路，卓东来可以不说一句话。
　　可是水红衣裳的女子不能，她觉得在卓东来能够包容的情况下逗他开口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于是她笑了笑，道：“卓爷，人都说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卓东来没有开口，继续朝前走去，好似没有听见。
　　水红衣裳的女子又笑笑：“卓爷，你就不能开口说句话么！”
　　卓东来依旧不语。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她还是没能让他开口。她端正举好那把伞，紧紧跟在卓东来身边，默然。
　　却听见卓东来的声音：“水芝，十七岁，洛阳人，原名张素荷，善使双剑，因误杀北城韩大少被韩家追杀，故而改名投入大镖局。”
　　水芝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甜美，似乎没有一丝惊诧与惧意，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卓爷。人都说卓爷算无遗策，要是卓爷想知道什么，最多只要三五个时辰，就能查的一清二楚，包括人的习惯嗜好武功门派，自何处来，往何处去，全部都能调查出来。原来，这话真的没错呢。”她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笑得花枝乱颤一般：“我这样一个小丫头的背景，您也知道哦。”
　　卓东来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的看着水芝。水芝笑了一会，慢慢舒缓下来，敛容道：“卓爷，走吧。”柔美的手牢牢擎着那把油纸伞。
　　她已经不敢去看卓东来的眼睛。那双清澈微冷又幽深的眼，似乎有着洞察一切的了然，又似含着无尽的清明的眼睛。她只觉得，卓东来只要轻轻一瞥，便能看透她的一切。她自己当然知道，刚才佯笑时候，身躯的颤抖已难以抑制，心里那股寒意，真实得那么惊冷。
　　一前，一后。不远，不近。水芝已不敢再放肆什么。
　　角落里的那扇窄门是终年关闭的。没有人会去随便敲响它，更别说打开它。
　　卓东来站在门前，轻轻敲门。先敲了三声，再敲一响。又等了很久之后，窄门才开了一线。
　　开门的是个清美的女人，穿着件雪白的银狐斗篷，脸色也好像她的斗篷一样。
　　（PS：这女人不是蝶舞。暂时偶还8想让蝶舞来破坏气氛...）
　　她抬眼看着卓东来，目光有淡淡的凝固，却又马上看向卓东来身后一步打着伞的水芝。水芝脸上早已没有了甜美的笑容，若说她刚才笑起来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那她此时便严肃得像一个老夫子。她瞥了一眼披着银狐斗篷的女子，顺手把落满了雪的伞收拢，递给了那个女子，然后没有再看女子和卓东来一眼，径自走了进去。铺了一地的雪把淡淡的日光映射在了她的身上，她水红的衣裳镀上一层金光，她的背影在那刹那高贵如一个公主。
　　穿着银狐斗篷的女子瞪着水芝的背影，口内却幽幽道：“这女人总是这样，仗着老先生对她特别好，便如此高傲。”
　　卓东来却仿若不闻，只压低声音，很恭敬的问：“老先生起来没有？”
　　这女子似乎吃了一惊，本来就白得如银狐斗篷一般的脸色更加惨白，却依旧幽幽道：“没有。老先生还在睡觉。不过他很快就会起来了，因为水芝一定会把他弄醒。”
　　门后是个幽静的小院，寒风中充满了沁人心脾的梅香，一株形状古拙的老松下，有一个小小的六角亭，一个老人坐在亭子里，看着外面的雪花一片片飘落，仿佛已经看得出神。水芝已经换了一件天蓝的长裙，正陪坐在老人身边，亲昵的说着什么。
　　天气虽然寒冷，她却仿佛不怕。也不知她说了一句什么，那老人欢快的笑了起来，声音愉快而放松，他说：“水芝，也只有你才会如此刁钻。”说着揽住水芝的肩膀：“却如此可爱。”
　　那个老人身子枯瘦而矮小，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他的头看来就像是个风干了的硬壳果，脸上刻满了风霜雨露和无数次痛苦经验留下的痕迹。如此古怪的样貌，如此亲密地揽着水芝，老人与美女，丑陋与娇艳，如此大差异的靠在一起，远远看去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卓东来却似没有看见一般，只恭恭敬敬的站在小亭外，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好：“老先生最近可好？”
　　老人脸色也没有改变，依旧揽着水芝，仿佛没有看见卓东来。水芝眼角似有似无瞥向了卓东来，却依旧笑容深深，甚至笑得更加甜蜜，把头凑到老人耳朵边：“老先生，嘻嘻，卓爷来了..你也不放开我，好没正经的，也不怕人家笑话哦。”
　　那老人咧开嘴笑了：“他，他敢笑话什么！”说着转头看向卓东来，眼睛里是与刚才的欢喜完全不同的讥诮：“你说，你敢笑话我么？”
　　卓东来行礼的姿势保持着，一动也不动，恭恭敬敬说着：“自然不会。”
　　老人于是笑得更加欢畅，拉着水芝的手：“你看，我说过他不会，自然就不会。”说着他忽然又放开了水芝的手，眯起那双不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卓东来：“卓东来，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虽然是我把你叫过来的，但是你一定又在想着怎么把我脑子里的东西多多的挖出来。”他说着却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你不想我也会告诉你。因为要是我不说，你永远也猜不到那些事情。永远也猜不到。”
　　卓东来淡淡一笑，慢慢迈上台阶，水芝轻轻站起，很慢很慢的退了两步，丝毫不留痕迹地退了下去。
　　老人没有注意到水芝已经悄然退下，他只是死死盯着卓东来，继续道：“其实我真不知道我当初教你的东西被你记到哪个狗肚子里去了。不过没关系。只有这样，你才会像你原来小时候一样的可爱。”他说着，格格笑起来：“我是多么喜欢小时候的你。那样卑贱而可怜。我只要一想起你那惊惧的目光，心里就欢喜。”
　　卓东来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抬脚上完阶梯，坐在了老人对面的椅子上。有薄薄的日光斜斜照射进亭子，投向卓东来那边，却被流水的身子挡住了一部分，使得卓东来脸上投上了一片阴影，但是发上身上，还是隐隐透出了一种的太阳特有的金色。
　　坐定，卓东来淡淡的道：“今天我本就会来...”老人不等他说完，一下子猛烈地捶着桌子叫嚷：“别以为你满脑子的阴谋诡计我看不出来，你是我养大的，我还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便宜你？！”恼怒的神色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配上他苍老的面容，看上去可笑之极。突然他又安静下来，用那双虽然满是皱纹却并不浑浊的眼盯着卓东来：“这次你想挖我的什么？”
　　“一个人，或者，是一个组织。”
　　“谁？”
　　“暗中挑唆北秦岭那帮人反水的那人。”
　　老人本就没有表情的脸突然僵硬了一下：“你知道这事？...”呆了一呆，又用那种讥讽的语调道：“也对。紫气东来是多么有名有地位的人！虽然是个混蛋，却是个有脑子的混蛋，只不过这脑子经常会长狗脑袋里去罢了。”他说着伸出干瘪的手指，指着卓东来的鼻子骂：“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烂脾气。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费力费心又不讨好。我当初怎么会把你养大的？对自己老子从没这么好，你这天下第一大混蛋！当初你娘为什么不把你憋死在肚子里？要是当初把你憋死，这世界还就真清静了！！”
　　卓东来没有说话，垂下的眼望着桌上茶盅。老人死死瞪着他，良久，他仿若无事一般轻轻捧起茶盅，啜了一小口，慢慢咽下。脸上是一丝说不出感情的笑容：“不管怎么。我只想知道这人。有这能力敢于大镖局叫板的人。江湖上，不多。”
　　老人又笑了，笑得和冰一样冷：“你老是知道麻烦才来找我。这个习惯，更不好。看来还是我不对，在你小时候没把你教好。你小时候，是十几年前吧，那时候你多么乖巧。我还是喜欢那时候的你，可以毫无顾忌地跪在我面前，哀求着我教你。”
　　卓东来默然。
　　老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像是期待，又像是很愉快，眼睛闪着一种孩子好奇而快活的光芒。
　　卓东来看着老人，忽的探手入腰间，抽出一把短刀。
　　短刀有着乌木的刀柄，外鞘上有一些古朴而细致的纹理，看起来精美而有力。
　　流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知道卓东来为什么会佩戴着这把刀，他也知道其实卓东来平时根本不会使用这把短刀。而每当卓东来使用这把刀的时候，也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卓东来看着手中的刀，轻轻拔出刀刃。
　　这真是一把很好的短刀。精钢打造，刀刃上有着一种流动的银色，泛着森森的寒气，似乎可以轻而易举的划开任何坚硬的东西。
　　卓东来的眼神凝固了一下，右手却毫不犹豫地扬起，朝自己的左臂狠狠插了进去，随之带向下出一道了深深的伤痕。红色的血一下子从那道伤口里涌出，迅速浸透了他的衣袖，那道血肉模糊的伤痕，终是被血液浸染得紫黑的袖子完美地掩盖住了。
　　而卓东来的脸色，也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刚才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只有那把短刀，似乎还贪婪着着卓东来臂上的那一抹温暖，悄悄闪着淡淡的寒光。
　　刀刃上凝着的那几缕血痕，很慢、很慢滑下，凝成了一滴，轻轻滴在了地上。
　　绽成了一朵花。
　　血花。
　　老人于是笑了，干瘪的嘴咧得很开：“没错。就是这样。我真喜欢这样的你。但是，今天，不够。”他似乎是觉得很有趣一般，笑得格格：“今天我的东西，绝对比平时的都有价值。所以，今天，我想加倍呢。”
　　卓东来不语，那双清澈微冷又幽深的眼，似乎有一点莫名的情绪跳动了一下，又很快消失不见，映着刀锋的，依旧还是那双似乎有着洞察一切的了然，又似含着无尽的清明的眼睛。他看也没有看自己的手臂，抬手，又是一刀，划在那道伤痕之下，很深、很深，刀锋拔出的时候，甚至带了几点血珠飞出，溅落在亭子里的石桌上，青石的桌面衬着几点殷红，很是明丽而凄艳。
　　老人满意地看着桌上的血迹，满面笑容，点了点头：“你的血还是那样的红，就像小时候一样。我看见你的血，就能回忆起当年。”他的目光有一点悠远：“当年......”他的脸庞那一刹那有些许柔和，但是瞬间就变得暴怒：“好了，你到底要问什么，快说，说完就滚！看见你就生厌，真不知道当初你娘为什么会生你出来！”
　　卓东来还是没有生气，只把刀放入刀鞘，插回腰间，平静地道：“那个能挑动北秦岭盗匪的人，我想知道他的名字，以及背景。”
　　“呵呵，名字。”老人的眼睛里透出一抹讥诮：“我告诉你。他叫无名。”
　　“无名？”
　　“他没有名字。因为他是个弃婴。”老人仿佛陷入了一种沉思，声音听起来有一种淡淡的飘渺：“他是被一只野狼奶大的，那匹野狼奶他到他三岁的时候，被人打死了，他也被那人带走抚养。
　　“抚养他的人教给了他一切。武功、知识、技巧，还有心机。然后那人死了，留给了他堆积如山的金钱，还有一批能干的死士。
　　“他从小就是个有野心的孩子。所以，他这次出来，想做的，也不会仅仅只是收几个山头的事情，他想的，是一统江湖。
　　“所以，你，”老人的眼死死瞪向卓东来，唇边似乎有一丝笑意：“我真想看看啊。当你，和他，对决的样子，不知，该有多么好看。”

　　雪，越下越大了。
　　冷冷的风吹得天地一片寒意。老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而卓东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离去。
　　水芝又换上了那条水红色的裙子，走进那个亭子，坐了下来。
　　桌上的血珠已经凝固，干涸成几点褐红的痕迹。她伸出右手，小指的指甲她蓄了很久，葱管一样，长而笔直。她轻轻刮着桌上的痕迹，看着门口的方向，微微叹息：
　　“真像一颗栗子啊......”
　　像，她最喜欢吃的桂花糖炒板栗，在红炙的铁砂中翻炒过，坚硬，微香，还带着烘炒的滚烫，让人不敢亲近。不会吃的人急急剥开那层壳子，只看见粗糙干涩的内皮，便失望得不肯再细看。却不知那一层粗糙干涩下面，是多么的细润香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