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案

　　一
　　小镇很小，于是小镇的衙门也很小。褪色的曾是朱红的门，门口的鼓已经失掉了鼓槌。
　　他是小县衙里的小捕快。他的名字少有人记得，大家多半喊他“耗子”，似乎是因为他的原名中有这个读音，他自己也说不太清。
　　这个外号既不响亮，也不金贵，走街串巷时，镇上的人都不太怕他，“耗子，耗子，巡街哪？”地招呼着，他答应得很痛快。他觉得这是个好名字，不比那些“昊天”“浩海”之类的差。
　　他没办过所谓“大案”。每日上集市，几乎便是他能接触到“案子”的唯一机会。似乎总有人，要偷王大娘为开烧饼铺所备的鸡蛋去，好在偷得不多。轮到耗子当班，他便去王大娘的铺子吃上两个不夹蛋的烧饼，却付烧饼夹鸡蛋的钱，算是尽了身为捕快的责任。那烧饼吃得他很舒坦。
　　他不多情，也不无情。他的手不干燥，却也算不上潮湿。于是他明白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大侠。“大侠”于他，于所有人，是谈资，是笑料，然而绝不是什么真实的人。平日里，他听完别人讲述的传奇故事——通常是极为惊险的复仇与极为缠绵的爱情，伸个懒腰，便踱步去找思思。他的心上人。
　　思思有着平平的足以招人喜欢的容貌，总是笑得很和气。她家摆水果摊谋生，逢到耗子值夜的日子，那摊子也跟着开到深更。他也不知怎的，巡街时总向夜市走去。他路过时，思思会塞给他一个大梨，又爽又脆，赛过一切提神药。他啃着梨，看着思思苹果似的脸，非常满足。谁说只有那些故事里杀来杀去的爱情才幸福？
　　他并不盼望有案子发生，那样也许会害集市关闭，思思会没有生意做。他也没有成大事的心，听到那些京城的名捕如何办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他也只是感慨，为何那些飞天大盗、窃国贼子，都要跑去京城送死。
　　然而事与愿违，大案终究是来了。

　　二
　　是个倒处流窜作案的贼，是个从不失手的贼，这已然可以成为不小的话题。而这贼竟是个义贼，劫富济贫，鸡飞狗跳，所到之处皆留书于墙，多是朝廷无能君王昏庸替天行道云云，被他救济的人家多半看不懂，那些字也就留在那里，被官府一一找出，于是上动天听。
　　京城的名捕们纷纷出动了，带着他们的累累盛名，也带来了无数骚动。
　　这本与耗子没什么干系。然而这贼最近犯下的几桩案子，竟都选在小镇附近。于是大家都猜测，京城名捕是否会大驾光临。集市也比以前热闹几分，因为有新谈资的滋养。
　　算了，也不是什么坏事，耗子想，伸个懒腰，琢磨着阳光正好，要不要找思思去。远处几个小孩子抢玩意儿急了眼，竟打起架来，耗子赶忙奔去，费好大一番力才将他们拉开。
　　再一抬头，他便看到了京城名捕。
　　名捕没有名字，他的名字也已被人遗忘了，大家只叫他名捕。人的名气大了，名字有时便不再重要。
　　他听说过名捕要来这里——师爷喝茶时，曾提到过一两句。然而他并未见过名捕的样子，他只是认得那身衣服，那是京城名捕才有资格穿的官服。
　　名捕目不斜视，然而其他人都知道，他正在快速地从这集市中吸取有用的信息，于是人人都不大敢说话。这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力。耗子一手提着一个孩子的衣领，看得呆在了原地。原来这就是大人物，这就是大人物办大案的感觉。
　　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松开两个孩子，决定回衙门里睡个觉。

　　三
　　当天，月黑风高，夜已经很深，很冷。周围很静。又是耗子当班。
　　为名捕准备的接风宴已经散了很久。耗子听说县太爷将附近最好的厨子都请来做这一餐，可名捕没有吃多少。实际上，他的话也很少，他甚至很少动。不过人们都知道，他一旦要动，必是要做大事。
　　名捕来到小镇，是不是说明，大盗就在附近？
　　耗子缩了缩脖子，夜风实在是有些冷。他站在衙门的中庭，犹豫着何时出去巡街——名捕一来，大家自发地关掉了夜市，不为他办案添麻烦，外面想必冷清得很，没什么去巡的必要。然而他叹口气，还是决定出去转转，毕竟他的职位再小，也是个捕快。
　　大盗和名捕凌空飞过房檐时，他只觉得自己的眼花了。再一瞬，便看到两条人影立在了中庭。他们飞天的姿势都很优美，落地时，也都站得很稳。
　　“你是捕快?”
　　“不错，我正是名捕。”名捕不动声色，“你就是贼？”
　　“不错，我正是大盗。”大盗的声音听起来普普通通，略有些粗声粗气，倒有点像个村野农夫。
　　“看来我们注定是要一战的。”
　　“看来是。”大盗似乎点了点头，夜色太暗，看不分明，“那人是谁？”
　　名捕丝毫没有惊讶：“一个捕快而已。”
　　耗子本是一直躲在暗处的，这时才觉得自己的行径实在算不上好看，便硬着头皮上前两步，尽量文绉绉地说道：“我没有打扰二位的意思。然而捕快抓贼，天经地义。在下……”大盗不耐烦听下去，手一挥，一记掌力便打在他身上，他的身子瞬间飞出几丈远。
　　“一个小捕快，费什么话，给我滚远些。”
　　耗子突然就觉得有些不痛快。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什么东西驱使着他，使他挣扎着站起来上前：“在下……”然而他卡住了，他本想说自己的名字，这时才觉得喉头满是腥气。他不禁心中暗骂，是哪个混球，说人被打得吐血时会觉得“喉头一甜”的？
　　一念至此，他便看到一道清光挥起，将自己挑到了更远处。似乎挑破了自己的胸膛。
　　他最后听到的句子是“如此星辰如此夜，今日你我注定要有个了断。来，我们再来过。”
　　这又是谁说的呢。
　　他想起了思思。和她的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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