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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仿佛这一生这么长却只是在等着这一刻。】
【零】
风越来越大了,夹杂着四起的烟尘,浑浑噩噩地模糊了天地。
铁器争鸣,人声磅礴。
这一刻的天地,浑浊得似被红尘历尽了清明。
陌生的血腥味从身上漫延开。宛若午夜的兰花,一瓣一瓣,极其缓慢,又势不可挡地绽开。
头顶的天空是阴晦的深蓝。
雪兀自纷扬而下,恢恢宏宏的白,铺天盖地地飘散。淹没了兵戈,淹没了血泪,淹没了每张脸上的诧异。
如有预谋一般。
血色凝成的花田里,有身影倒下。
雪更大了,白雪连成的白幕掩埋了视线,再也没有人看得到……
太行之役,突降大雪,连日不止。
袁兵死伤无数,被迫退兵山外。借山之势,乾军得保。
乾将罗士翌失踪未寻。
乾帝大震。
隔日,泅水援兵至。乾、袁相持不下。
【壹】
庭院里,雪积了厚厚的一层。
亭下的潭,幽幽的绿,潭前的花,艳艳的红。突兀的色,在这片白色的世界显出一番独特的亮。
少女坐在潭边。身后,长长的白发蜷曲着落了满地。白皙的几近透明的手抚上嫣红的花,久久地摩挲着,像是在勾画着爱人的每一丝掌纹。良久,轻轻地笑:“松间草阁倚岩开,岩下幽花绕露台……”
白雪映着绿光,晃出斑斑驳驳的金鳞。
阳光很明媚。
寂静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醒了啊。”少女静静地转身,语气平缓得仿若早就洞晓了一切。
长廊里,少年单手撑着棕色的长柱,抬眸的刹那,清漠得如同白兰一般的面颊闪过仓促的惊异。
互相对望着,像是极度缓慢的镜头滞留。
少年顺着木阶走进庭院。
雪很软,陷进没有穿鞋的脚底,不冷,却泛着温温的暖。身后留下干净的脚印。雪地里没有声音,犹如悬浮在深水里的宫殿,有干净到没有尽头的安静。
“这里是哪里?”少年停步,低头望向少女金色的眸。那样的金色,纯净的如同夏日午后悠长蝉鸣间混入的阳光,灼灼的耀人。下一秒,又像是想起了更重要的东西,“我,是谁……”
轻到渗进骨子的笑。
“名字,你该是记得的。”白皙的几近透明的手抚上少年精致的面庞,“如果连名字都忘了的话,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绿潭里落下一瓣鲜红,像是一叶纤巧的小舟,来回的浮动着。
这样的静谧持续了很久。
“你是谁。”声音是少年常有的漠然,仿佛提问的本身只是为了“问”,而绝非要“答”。
“等价交换可好?”少女笑,白色的长发是银河一般的缥缈,“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也告诉我你的名字。”
——是“我的名字”,而非“我是谁”。很久以后,竟后悔了。
时光仿若经历了一个世纪那般冗长。
少年垂目,长长的睫毛落下浅浅的暗影,光线打出侧面半明半暗的清丽:“罗……士翌。”
“罗……”
——“是这样写吗?”
轻轻侧头。雪地里,用手指划着清晰的字迹——罗士立。
少女蹲在前方,抬头对着他笑。空气里有流转着的氤氲的暗香。
摇头。曲起食指,慢慢地补齐——“翌”。
“诶。是翌啊……”少女低头,指尖划开松软的白雪——黎。
“黎……”少年轻声地念,“单子?”
“比起姓,不是名更重要吗?”
“如此看来,这次交易,是我吃亏了呢。”
少女侧头笑,金色的瞳渗进青色的亮丽,不加修饰的,直率的,坦然的。低头,继续补齐——苍炎,“‘苍炎黎’。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叫我‘阿黎’。”
不再回话,少年垂目,眸光里沉入明丽的亮,像染进了金色的黑,一半灼目,一半深沉。
同是白衣,同是纤瘦,同是绝美。
这一刻,仿若浑然一体。
雪地里,字迹很清晰。端正的楷体,娟秀的形。
罗士翌
苍炎黎
仿若,浑然一体。
【叁】
夜间的风里,有人歌唱的声音。极为轻缓的音调,就像是走了半生的路,回头,突然看到满地的鲜花。莫名的安适。
罗士翌缓缓睁眼,动作轻慢得仿佛用了一生来完成。
眼前是漆黑的屋梁。月光洒进房内,照得满地白霜。伸手捂住胸口,有细细的疼。不明所以。
白光里混入小小的暗影。
“醒了吗?”
雕花的窗口,趴着白色的身影。银丝顺着窗棂滑下来,在月光里形成流淌的河。
目光里有细微的宠溺,“阿黎……”支起身,靠上窗。后者轻轻地笑:“月见,送给你。”白色的话,送至面前。修长的花枝,层层围裹的花瓣带着极其精致的纹路。有浅浅的暗香。该是浅浅的,却清楚地闻得到。
“谢谢。”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轮廓锋锐得如被雕琢过一般。
花茎把玩在手中,动作轻巧得没有一丝声响。微不可闻的叹息声。罗士翌抬头,阿黎还是趴在窗几上,见他抬头,眨着金色的眸子,像是在询问着什么。——“呐,阿黎……”
“嗯?”
“……肚子,饿了……”
“诶?!”窗几上,像娃娃一样美丽的脸庞露出震惊的诧异。
眸光流转,暗黑如夜的瞳妖娆而瑰丽,唇角上扬 ,微小到难以察觉的笑:“醒来的三天,阿黎从来没有送过饭呢。”意思是说,虐待病人。
“可是,可是有好好地送过药啊。”局促不安的神情。
花枝旋舞在指尖,又猝然停住:“药,不是用来调理的吗?”难道有人会把药当作饭吗?
阿黎伸手,穿过雕画着繁复花纹的窗柩,抚上窗内迎着月光的脸。温暖的触感,是穿越千万轮回都难以忘怀的感觉,“药是用来喂食身体的。真正在疗伤的,其实,是你自己本身呢。付出相应的条件,然后获得……”
“相应的条件啊……”罗士翌低头,把手里的花放在枕边。良久,笑道:“那么阿黎认为,我付出了什么?”
金色的瞳收敛:“如果知道了,会后悔吗?”
月光浅薄了云层,光线稀疏打下忽隐忽现的阴晴。
夜深了。
伸了个极长的懒腰,阿黎跳下台阶,远远地朝窗里的人招手:“早点睡哦!”身影跳着远去,于极远又极近的距离,又刹那停步,回过身来,目光沉沉:“呐,罗……于你而言,生命和记忆,哪个更重要?”
雪是藏不住味道的。阿黎知道。
晨光熹微,空气里漫开陌生的鲜美的味道。
雪白的身影向着味源移动。衣衫落在雪地里,在身后划开长长的轨迹。长发被束在脑后,很随意的固定。银丝一缕缕地飘散在颊边。刘海的线条很柔顺,贴在额前,显得金色格外璀璨。
步伐停住。
面前的屋子是陌生的,虽然在这里住了很久,但很多地方其实都没去过。阿黎靠着门框,朝里面张望。
骨瘦地棱角分明的手,砧板上刀工华丽的仿若天成。极快的物体撞击声,举起下落的手影连成了浅色的画幕,闪烁着,分不清来回。
砂锅里闷着什么,灶台下的火光摇曳,浓郁的香味漫延开,沁人心扉。
完全,不能理解的东西。
阿黎眨着眼睛,呆呆地站在门口。
切菜,收盘,点火,倒油,炒菜,起锅,收盘。动作连贯得像是本能一般。明明应该是极其陌生的行为,真做起来,却行云流水。
用扇子扇了扇砂锅下的火。闻味道来看,该是快好了……
再抬头,门口的身影竟是一动未动。
难以察觉的笑。罗士翌招了招手:“阿黎,吃饭吧。”
阿黎惊异地抬眼看着面前的少年。精致到连女子都自愧不如的脸,唇角勾起的时候有清澈而淡然的感觉。阿黎很喜欢黑色,但只喜欢罗士翌身上的黑。喜欢他眼瞳幽深的黑,发色沉黯的黑,什么都不做时慵懒的黑。
不过,这些阿黎不会说。因为她并不知道,关于喜欢是什么。于她而言,只是不想失去罢了。
少年轻轻地笑。
面前的少女露出手足无措的神情。
世界啊。这么静。
像满地的白雪,一望无尽。无边无际。
【肆】
醒来的时候,应该是深夜了。
窗外的星光漏进来,在床前画出方形的格。
银色的长枪靠在墙角,散着妖魇的光。长枪似乎放在那里很久了,却到现在才注意。罗士翌翻身下床。握住长戟的瞬间,有类似于握住生命的满足感。
庭院里很静,是没有沉淀的安逸。
身影随着满地的荧光舞动。白衫,银枪。风声自耳旁的每一丝轮廓刮过,然后臣服般地围绕。趾下飞雪,指尖流风。皎洁的月光洒下来,像是追影的镁光灯,映得雪地里的身影越发绝尘。
起跃,翻转,震慑。
光影跌交成细密的洪流,缭乱着感知的敏感。
月夜,雪庭,枪舞,风息如此凌乱,似被扰乱的深潭,久久不息。少年目光如龙,身影迅捷的如同雨燕。肃杀的冷,绝色的丽;幽远的黑,清亮的白。在他身上,竟如同是岁月的默首,毫无突兀。
无敢喘息的瞬间。
“呐,下雪了呢。”
舞动的身影猝然停滞。黑眸流转,流光倾泻得极其缓慢。
白发沿着树干落下,汇成月光下的河流。阿黎轻声地笑:“它很开心呢。”
罗士翌靠上灰白的树干。
真的下雪了。
四周一片宁静。像是旧年的梦停下来,眼前一片明朗。
没有风。月光皎洁得如同晨曦的薄纱。雪下得很慢,纷纷扬扬地散开。是泼墨的豪放,是敛眉的娇雅。丝丝凝人,朵朵扣心。
树上的人,树下的人。微笑,如出一辙。
白衫流连,似雪,非尘。
像是一场梦。很久很久以后,想起来,竟是如此无形。
【伍】
“不如我们下山去玩吧?”眼前的少女露出朝阳一般的表情。罗士翌放下手中的长枪,眯起狭长的眸,似是想了很久,才道:“山?”
阿黎抬头,细长的指尖在空气中划开弯弯的弧线:“没有告诉罗吗……阿黎的房子,在太行山顶哦。”
从朱红色的大门走出,手紧牵着。
四周,雾气浓厚地像是层层夹叠的布帘,模糊得连指尖的温度都感受不到。
……
终于见到白雾以外的世界。缤纷的色。却莫名的刺眼。
阿黎跨上高高的石阶,叩响了棕色高门的铜扣。
有人来开门,佝偻的老者,轻轻地鞠躬:“少主,您来了。”“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是的,请这边走。”阿黎回头,朝着台下的少年笑:“罗也进来吧。”
身影消失在门内。
小童走出来,鞠躬:“罗公子,请随我来。”
阿黎出来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恰到好处地洒下来,落得满地灿烂。
罗士翌坐在大门石狮青色的石座上。自然得仿若与身居来的仰角,让阳光打出柔顺的优美弧线。深黑的瞳,无情无感,无拘无束,远目的表情清淡浮缈的分不清天上人间。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却引不起少年一丝的羁倦。听到了身后的声响。少年回头,黑发微扬,面庞完美如神。
阿黎轻轻地笑——黑色的眸,绾起的黑色的发。
“做了一些小小的手段。改变了颜色。这样就不会被当成怪物了。”挽起少年衣下的手,冰冰的凉,不由自主地握紧,回复他眼中的疑惑,“罗穿青色的衣服,很漂亮。”
白皙的颊有浅浅粉红。
少女眉眼弯弯。
“我更喜欢阿黎金色的眼睛……”“诶?!是吗,那以后阿黎就一直保持金色了。”
牵着手,身形相似得仿若本该如此。
身后的大门里,小童诧异地侧头看着老者:“自从少主二十年前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笑过了吧。”“是啊。主上,也一定会很开心的。”老者笑,深入眉眼。
喧嚣的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少女牵着少年的手,穿梭其中,身形轻盈的宛若飞蝶。这般的绝美,引得人群纷纷惊叹。
杂耍,小吃,街游。
一切对阿黎而言都新奇的不能言喻。蹦跳着,兴奋地路过每一个摊位。
“罗,你看你看!好奇怪啊,刚刚明明是一团很丑很丑的泥巴,现在却像一个小人呢~”左手举着泥人,阿黎回头对着他笑。右手还握在她的右手里,清漠地对着她笑:“是啊。”
“呐呐,可以用彩色的泥做出我和他的样子吗?”阿黎回过身,欣喜地对着摊子里的中年人指手画脚。中年人露出宠溺的笑:“这可难办了。姑娘和公子都貌美的好似天神,岂是我们凡人的手艺能模拟得成的?”“诶……好可惜……”
身边世界的喧闹纷纷退却。红尘之中,似只有一人。
视野被突如其来的黑暗遮灭。
阿黎用手指抵着金色的面具,眉眼弯弯。面具下,妖娆的黑瞳光芒流转。“嗯……不好看呢。”下了定义,“果然还是本颜的罗最漂亮了~”扔下面具,握着冰冷的手继续往前走。
掌心化雪,缕缕馨薰。
……
午后的人间慵懒地移动着。
阿黎转了个弯,嚷着肚子饿进了客栈。
二楼的座位,靠着围栏,侧头,便是楼下风风尘尘的人间。
咬着筷子的阿黎露出很不满的神情。
罗士翌偏头。聪颖如他,有些事情,不说,只是不想知道得太清楚而已。而唇角的微润却掩饰不了内心的笑意。
楼下的舞台上,换了个老人。眉目温柔。
二胡的声音很苍翠。
老人唱着,情动,身形像是融进了歌声里。
罗士翌侧头,这首歌太熟悉了,熟悉的就像是刻进了骨里,漫进了血里。
“新辞酒赋何当歌
一曲旧人离满园
梦落边 霜寂地
雕弓满月天狼嚎
半卷红旗映日斜
黄河水满天山泪
风锦麟 雨翔燕
年少兜鍪平岗卷
……”
桌下的手指握紧。
阿黎轻轻地笑:“很好听的曲子呢。不知道叫什么……”
“将军令……”从嘴角跳出的词语,不带任何思考。罗士翌诧异地抬头。脑海里有哄哄沉沉的杂音,像是有什么在流动。
阿黎还是看着楼下。目光里的脆弱罗士翌却看不到。
该是怎么样的呢。
明明是伸手想抓住的东西,却不敢伤害,再伸手推开。
其实,是希望你留下来的。一直一直,从二十年前就这样想……
【陆】
阿黎从窗口望出去。
白雪湮没的庭院里。少年固执地仰头站在树下。轻颤的光落在漆黑的眸子里,潋滟而深邃。
唇角溢出若有若无的苦笑,终究,还是留不住了啊。会不会,有一天为这个决定而后悔呢。
“罗……”
回头,少女的脸映在苍茫的白色里,显得单薄而瘦削。有伸手抚摸的冲动,却尴尬地停住。
没有风的世界。安静的像是被抽掉了灵魂的美丽木偶。
绿潭里,水波粼粼。红色的花倒映出荡漾的影。悠悠地荡着,一圈一圈划开岁月的年轮。
“如果我说,不想你走……你,会为我留下吗?”
深深地叹息。
修长的手抚上白色的发。
阿黎伸手,抱住眼前的少年。很瘦,就像瘦得只剩下了骨头。手臂可以紧紧地环抱一圈。
“阿黎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没有回答,怀里的生命似乎弱的只剩下抱住自己的力气。
同伸手,抱住她,就像一直想做的一样。
这一瞬间。
让阿黎以为,时间,是静止的。
……
对不起。
实在是没有勇气,在你的目光里离开。
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放不下,也不能放下。欠下的情,终是要报的。
不求你能等我。只要,回来以后,还能看到你,就好……
金色的眸露出沉沉的悲伤。又不甘得睡去。
罗士翌抬头。
世界很安静,阳光渗过了水,刺得眼角生疼。
太过灿烂,终是,伤人了。
【柒】
圣帝元年十月,罗士翌归。领兵征讨袁军。
三日,逼其退至泅水边。
天突降大雪,连日不止。
袁军窘。次日投降。
士将兵归。一袭白衣,雍容浅笑。眉若远山,眸若星辰。只一眼,便已惊若天人。
圣帝大喜。城中连宴三日。
封功。
千侯万户。
帝欲招士为驸马。士拒。帝不怒反问:“何意?”士曰:“收士时帝尝言,‘他日若有所求,必当尽所力而助之’。可有乎?”帝笑曰:“有。”继而惊问,“然真有可得士之心之人?”士曰:“然。但求不阻。”
隔日。士离城。无所带,无所留。
帝闻而笑。不言。
【捌】
太行山顶。
少年修长的手指划过土膏清冷的表面。
黑眸深沉。
抬头,眼前的山脉平旷得苍凉而粗犷。
风急急地刮过,吹得烟尘飞舞。
山崖边,有棵巨大的树。
立在树下,指甲扣入灰白的树皮。
阳光落下来。落得满地灿烂。
抬头,参差的支脉,将天空划成分裂的板块。
掉进眼里的光芒,碎的很苍茫。
风有人唱歌的声音。
是某夜听到的歌声。
柔长的,渗进血液里。
急促地回头。
四周一片宁静。
阳光落下来,满地灿烂。
金色的晨光。
温柔如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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