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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莎来了
重阳过后,木犀花香转淡了些许,淋淋漓漓挥洒在空气里,无拘无束东飘西荡。仆佣正在搜集院子里的新鲜木犀花,用它来给太太们酿酒。一群孩子围着捣乱,孩子们中间有司令的孩子,有下人的孩子。仆佣哪敢吆喝小主子,只好冲着自己的孩子吹胡子瞪眼,暴跳如雷。门外鸡飞狗跳乱哄哄,扰得陈司令实在受不住出来狂吼一声,声音拔地而起,响彻云霄。吓得孩子们抱头鼠窜。所有人大惊失色,默不作声。陈司令骂完进去后三姨太太象螃蟹一样横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亦不怕老爷会恼,一手扶着墙壁,一手叉着腰哇啦哇啦骂了仆佣和仆佣的孩子一通。越骂越大声,简直不知死活。她脾气来了就是这样。仆佣张耳听着,手里忙着,所有人知道她不过借题发挥,找人撒气。都不做声,个个黑着脸。他们都不喜欢牙尖嘴利的三姨太太。她根本不拿他们当人看过,骂起来毫无情面。
二姨太太慈眉善目,可又不大出来管事。
从善又在自己屋子里写信。他今儿发思古之幽情,给艾莎写了一首杨万里的《九日都下黄雀食新》-——
九日新霜薄,群飞一网遮。
裘披杨柳絮,色染木犀花。
下箸欣乡味,知侬忆故家。
金杯浮菊蕊,相映两光华。
他将这首诗翻译得情意绵绵,柔肠百转。还洋洋洒洒叙述了重阳节的风俗与来历。起先写信是情绪的喷涌,下笔有如神助;现在纯粹是为了凑字数好交差;以前总一挥而就。一天一封,三天一封,到固定的一个星期一封信,他发现等信的热忱多过于写信的热忱,可信又不得不写。思念无穷,然而笔屈词穷,脑袋腹内空空如也。情信,得越长越好。从善从没写过三言两语的信过去。艾莎倒经常会写,写得兴致勃勃,趣味盎然。有时一句也寄过来。她的信都是不定时的飘洋过海,走到从善手中。一个星期一封,有时两封,有时三封,有时七八封,发电报的风格。想到什么写什么,不象从善学究派的长篇大论。所以艾莎写得孜孜不倦,从善笔杆子都快咬断,无奈手上握的并非生花妙笔。只得借了古人的诗来充数。连带解释,随想一共一千字整,到达了字数极限,他的感想不过寥寥数语。男人象他那样勤快得不多见。邮局的小姐见了他也笑眯眯的打趣他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呀,他全身包裹在秋天里,行走在漫无边际的秋天,怎么也出不了那染着相思的红。行行复行行,时间的钟好象坏掉了。他迫切希望能够快点见到她。
他都无法想象那个金发碧眼的小美人长成什么样了。头发颜色深了还是浅了,人长高了没,是胖了还是瘦了?艾莎从来不会在信里透露出来,存心要瞒他,吓他一跳似的。
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阴雨天,老仆佣贵叔火烧屁股的跑来报告,“有人要见大少爷”。全家人举着筷子忘了动,从智调皮道:“谁找大哥,是女人吗?”
府上府下都知道从善不近女色。贵叔拢着袖管子讪讪道:“还就是个女人——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外国小妞。不知道怎么地跑这儿来了,还说认识大少爷。”
从善霍站起,激动道:“贵叔,我们认识。请她进来吧!”
贵叔应声去。
马副官已经带了人来,还一迭连声喊:“大少爷,快看谁来了!”马副官兴奋得直搓手,讨好得看着从善。
吃饭的人霍全站了起来,扔了筷子,目不转睛瞪着门外。一个烫着发顶着墨绿瓜皮帽的时髦女郎英姿飒爽跨进门槛,抖了抖衣服上的雨珠,嫣然一笑。亚麻色的风衣飘飘坠坠,俏丽得象阴天里的一盏长明灯。香艳夺目得只有古老的东方里才有的神话。她的头发仿佛吸收了太多太阳的光泽,映得满屋子蓬蔽生辉。她好象就站在一团光里,光外面水汽弥漫。她也不管,跳过去抱住从善又叫又笑,叽哩呱啦说了一大通洋文。其他人插不上嘴,都作了背景。
无声的背景。他们都惊呆了——
三秒钟后,呆若木鸡的他们缓过神来,谁都看得出从善与那个外国女人关系非同一般。一个一个都齐刷刷板下脸。沉浸在久别重逢中的两个人丝毫未察觉。马副官识趣得敛住笑,他看出来陈府不欢迎艾莎。贵叔向来不喜欢红眉毛绿眼睛的外国人,此刻更露出了轻蔑的神情。捋下袖子,清了清嗓子,瓮声瓮气道:“大少爷,司令,太太,少爷小姐们都在,请自重。”
从善这才想起,连忙向家里人介绍,一看神情不对,父亲的脸跟外面的天一样,就差打雷闪电。孩子们惶惑得抬头,眼珠子滴溜溜四处转,大气不敢喘一声。父亲要发火了。所有人都识相的闭了嘴巴。偏偏艾莎不懂入乡随俗,大剌剌地问:“自重?什么意思,从善——我们到底是哪做错了?”——她不解地望望从善,再望望端坐在椅子上的陈司令:“爸爸,你应该是爸爸吧。——我们是不是哪做错了,惹您老人家这么不开心?我跟从善不过是,不过是拥抱了一下——”她耸耸肩膀,表示困惑。
陈司令的眉头皱得快要夹死一只苍蝇了,他冷冷拒绝未来儿媳妇加给自己的这个称呼:“我不是你爸爸!别叫我爸爸!”
底下一阵窃笑。闷声闷气的。陈司令佯装没听见。
艾莎不甘示弱:“爸爸,我和从善会结婚,我应该要叫你爸爸才对。我学过中文,我学中文,因为我爱从善,我要来中国和他一起生活。我要和从善一起在中国白头偕老,我要为他变成中国女人,爸爸,我爱从善,从善也爱我,我们已经交换过誓言,这是从善给我的定情信物——”她从脖子掏出那只大戒指,它穿在编织好的红线上,艾莎摩挲着那枚戒指,戒指日复一日,摸得闪亮如新,那都是思念。可是没有人理解,她禁不住热泪盈眶,颤声道:“我生是从善的人死也要做从善的一只鬼,请爸爸成全我和从善,不要让我们一个变成朱丽叶,一个变成罗密欧。”她说得字字恳切,句句铿锵。能想到的都一骨碌说了出来,就怕有人不明白。
三姨太太最忌讳鬼魅邪说,朝着地板一连啐了好几口,好象真有鬼来缠她。
在场的人明白了大半。
“什么?”陈司令不懂。
“罗密欧和朱丽叶是一对恋人,因为双方家里不同意,后来两个人都死了。”从真幽幽道。从真正在看外文小说。《罗密欧与朱丽叶》敲开了她懵懂的少女心怀,让她学会了思考爱情这个严肃而宏大的人生主题。她懂得了爱情是忧伤的。她整日笼罩在浪漫的空虚的忧伤,听了艾莎的话,她更忧伤了。她现在明白这样的爱情原来现实也有。而且就发生在自己家里。她同情得看着那个外国女人。
从善顺理成章接口道:“我今生今世只娶艾莎。爸爸也是过来人,知道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的痛苦,我和艾莎两情相悦,我们应该在一起。”
从善敢冒天下大不违戳他的痛处?陈司令心里冷笑。面上不动声色预备给他来个下马威。
艾莎继续游说这个油盐不进的倔强老头,她不会坐以待毙:“爸爸,我为了能来中国和从善结婚,已经和父母闹翻了,现在您就是我的父亲,你们就是我的母亲,陈府是我永远的家。”
她的苦口婆心,不屈不挠,终于感动了一个人。
“老爷。。。。。。”吃斋念佛的二姨太太忍不住开口。
司令不吃这一套,粗声粗气:“你父母为什么不同意?我一个司令员的儿子都配不上你么?——难道你家是皇亲国戚不成?”
“不——不——不,我爸爸是名传教士,曾在南京的一所大学任教。后来发生南京大屠杀,回到家,只要一提到中国,他那个脸吓得活象世界末日。他也是为这不允许我和从善交往!
他估计把中国想象成了一个屠宰场了吧。”说罢,艾莎咯吱笑了几声。凝重的氛围,浮起一串欢快的泡沫,转眼消失无踪。艾莎不自然的咬了咬嘴巴,紧紧盯着陈司令。
全家人的眼神都盯在陈司令脸上,等待他发话。婚姻大事岂容儿戏,陈司令委实不喜欢家里多个洋人媳妇。一旦开了头,后面四个,还有完没完?日后如果再有人替他弄一个东洋媳妇,这个家成何体统?可人家也是千里迢迢投奔了来。不容易。自己也不能一下子回绝,这样就显得自己太没人情味了——思来想去,施了个缓兵之计。先留艾莎在司令府住下,然后再想别的法子.。反正是不能让他们结婚的。陈司令打定主意决心先弄走从善几天,然后一致对付那个妄想做他儿媳妇的外国女人。分派完任务,大家依计行事。二姨太太低眉顺眼伏低做小惯了,即使想反对也不敢。府里兵分两路,一面好酒好菜招待外国客人,一面假借各种名义拖住从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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