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

　　韩飞的笑容依旧清澈干净，水凝不禁怀疑刚刚的那一某冷冽是不是她的错觉。当李艳说完那句话的时候，韩飞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阴冷……也许是她眼花了。她总是思虑的太多，有的没的，这通常总不是什么好现象。

　　韩飞全神贯注地看着招聘表，不时的，他会抬起头问她两句，比如说：“你叫水凝？”，又比如说：“你是江苏人？”再比如说：“你今年才16周岁？”
　　水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明明都是表上填的很清楚的问题，可他似乎就是不相信，总是要她亲口确认，才好像可以勉强接受这个事实。

　　“为什么会想要在酒店工作？”
　　这个问题让水凝一蒙：“不是想要在酒店工作，我只是想要找一个工作。”
　　“那为什么会来酒店找工作？”
　　“因为……我不知道还有其他地方可去。”
　　“也就是说，如果你发现你有其他地方可去，你就会辞职走人？”
　　“我不敢说一定不会，虽然可能性不大。我喜欢安定，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不喜欢再到处挪窝。”
　　她的诚实让韩飞的笑容有些恍惚：“很少有人像你这么坦率。”

　　水凝弄不清这句话是讽刺还是赞扬。
　　韩飞接着说道：“很多人在应聘的时候都会说很多冠冕堂皇的话——‘和酒店一起发展、共同进步’……诸如此类。可是，往往是这类人，只要看见一丁点的诱惑，立刻就见风使舵地忘了自己过去的种种豪言壮语。其实，这些话他们说的不嫌老套，听的人都觉得没新意。”
　　水凝低头抠弄自己的指甲，韩飞的话说得太玄奥，她听不懂。
　　“我说的这些，你一定不感兴趣吧。”
　　“也没有啦！我……”水凝突然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韩飞，“其实，面对诱惑就忍不住立场动摇在很多时候也不一定证明那些人忘本负义。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难处，只是，我们常常看不见别人的忧伤。”

　　韩飞愣住，短暂的沉默后他微笑着开腔：“为什么不再上学？”
　　水凝的目光有些闪烁。
　　“起初我以为你不上学是因为功课跟不上。然而，你很有思想，不应该是那种因为课业不好而放弃学业的人。我相信，你选择不再继续学习一定是有非常不寻常的理由。”
　　水凝垂下目光：“也许没有复杂。”
　　“怎么说？”
　　水凝苦涩地笑笑。韩飞于是不再追问，而是将话题重新还原到应聘这个问题上。

　　“我看到你应聘的职位是餐饮部的迎宾，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想要做迎宾吗？”
　　“在网上看到贵酒店的招聘启示，上面的职位虽然很多，大部分都是和专业技能有关，像什么厨工、仓管、水电工……看来看去，好像只有迎宾还算比较适合我。”
　　“实际上……”
　　韩飞的话被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打断：“我来跟她谈吧！”
　　“会议开完了？”韩飞的声音有些疏离。
　　自门口缓缓走来的身影，三十岁的容颜里有时光雕刻的沧桑，也有年华沉淀的韵致。水凝站起身，想着自己也许该打个招呼，她不希望自己显得没有礼貌。
　　“坐！没关系，坐！”她冲水凝微笑，“就是你来应聘餐饮部的迎宾员吗？”
　　水凝点头。
　　“你好小。”

　　“这位是金主任，专门管招聘的。”韩飞站起身，“那……你和她聊。”
　　目送着韩飞离开，金主任这才悠悠地开了口：“是在网上看到的招聘启示吗？”
　　“嗯！”
　　“在‘智联招聘’上面看到的？”
　　“不是。”
　　“那一定是在‘前程无忧’。”
　　“嗯！”
　　金主任点点头：“我们的条件网上写得都很清楚。我看……你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基本上是过了。”
　　水凝在心里舒了一口气，沉下的心脏却又因为那突如其来的转折而被拎到了嗓子眼。

　　“不过，你知道的，我们是五星级的大酒店，规矩难免比较多。”金主任露出个无可奈何的微笑，“你年纪小，照理是不能收的……好在现在酒店有实习制度。你要是来，我就算你是实习生。”
　　“实习生？”水凝不明所以。
　　“是这样的，因为你年纪还不满十八周岁，所以，暂时以实习生的身份在酒店工作，等到你满十八周岁就直接成为酒店的正式员工。到那个时候，你连试用期也免了，直接就是正式上岗了。”
　　“实习和试用或是正式有什么不同吗？”

　　金主任理了理头发：“它们的相同点是工作内容。不管是实习还是试用，做得工作和正式员工都是一样的。只是，在工资这一块，我们正式的员工……比如说餐饮这块的迎宾，正式员工的工资是1800，但是，你来应聘，不可能一下子就让你正式上岗，酒店也要有一个考核——你是不是适合我们酒店？能不能和我们酒店磨合？那我们酒店又适不适合你？”
　　水凝似懂非懂，和金主任的谈话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所以呢，试用期是一个观察的过程。基本上是在三个月，如果表现优秀，也会出现一个月就升成正式员工。但是，有的人他表现不好，那酒店就会相应地延长他的试用，甚至可能会是六个月。那么，在试用期期间，酒店因为还要担负培训、引导的职责，工资上难免不可能和正式员工平起平坐。一般只有正式员工的80%，像餐饮这块的迎宾，就是拿1440。”
　　“实习生呢？”

　　“实习其实是酒店比较特殊的一块。实习期的工资和你的岗位无关，不管你是做客房还是做餐饮，月工资都是800元。”见水凝没有答话，金主任微微敛了敛笑容，“工资是不高，特别是当你看见自己的工作伙伴和自己干一样的事，而你的收入才是他们的一个零头，心里通常不太好受。可是，从培养自己的大方向来说，做实习生很能锻炼一个人，从能力到心态……”
　　“我能够接受。”
　　“你考虑清楚了？”
　　水凝点点头。
　　“那……这样吧，我打给电话给魏总监——就是餐饮部的负责人，让她给你面试一下。”才说着，金主任像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李艳，魏总监是不是出差啦！”
　　“是啊！要到下个星期四才回来。”
　　“这样啊！”金主任撇撇嘴，“那就让小唐给你面试吧。小唐是餐饮部的大堂经理，她说了也算。”

　　去餐饮部的途中，带路的文员叫做孟焦。餐饮部的，他自我介绍是魏总监的助理，说这话时，孟焦笑得很憨，以至于眼睛都从鼻梁上滑了下来，他也不在意，依旧滔滔不绝：“其实，我也就一跑腿的。像是某某某要到餐饮部面试啊，人力资源处就挂给电话上去，让我下来，把人给领到餐饮部。再不然，就是帮魏总监往个个部门递单子……工作量虽然不大，可没什么意思。我打算这个月干完就不干了，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这张嘴。文员队伍里，竟是群‘知识分子’，文化也不咋的，天天就装模作样，搞得一副很清高的样子……我跟他们混不来。他们那走起路都是抬头挺胸的，也不搭理人，也不希望别人搭理他。我怕我干文员时间长了，变得和他们一样。个个跟僵尸似的，这儿是酒店，又不是古埃及的火葬场。”
　　“古埃及好像不流行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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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三分钟的路，等了八分钟的电梯，再加上电梯从13楼“呼哧呼哧”爬上56楼的时间……短短的十几分钟里，水凝听到了太多的信息，不单单是来源于孟焦，那些从电梯里出出进进的男男女女——送货的、打扫客房的……

　　“你告诉周雅培，别一天到晚想着我带她擦屁股！”说这话的女人推着过人高的推车，推车很大，上面架着的筐子几乎和小型的双人床一个大小，里面满满堆着的全是床单和被套。
　　“你都不知道，今天有个男人可拽了，在那里耀武扬威的指手画脚，他以为他是谁啊！不过就是个百万而已，还想要调戏白白，我日他妈！”很漂亮的女孩子，声音却尖利的有些凶神恶煞。

　　“今天的伙食不要太烂，那个土豆都变质了……听说，菜都是昨天晚上剩下来了……”
　　“可不是，恶心死了。”
　　一男一女，一唱一搭。

　　孟焦的嘴也一直没歇着：“我们酒店小气的很，你别看客梯富丽堂皇，我们的员工电梯简直就破烂不堪，还动不动就出故障。上次，我们餐饮部的两个服务员被困在里面一个多小时。”
　　“一个多小时？”
　　“还是后来，我们韩总助感觉不对劲，找人把她们援救出来的。你都不知道，我们酒店修理部的那群人全是吃干饭的，只拿钱、不管是。酒店就这样，什么人都有。等你干一段时间，自然就全能见到。黑幕多的是。”
　　说这席话的时候，电梯里已经只剩下孟焦和水凝。那些抱怨地喋喋不休的男男女女，早在三十层以下便陆续下了电梯。
　　孟焦说酒店里的人都是面和心不合，部门与部门斗、部门的内部也斗；员工和员工斗，高管阶层互相之间也在斗……说白点儿，就是一个看不惯一个，一个不服一个。

　　“就好比说我们唐经理，面子上，那个能干，其实骨子里比谁都爱偷懒。领导面前做一套，员工面前又是一套。你想想，原来就一做社会餐饮的，一下子就跃到五星级酒店当起了部长，没几个月，又升成了大堂经理。谁敢说这背后就没点鬼弄鬼、私弄死的。”
　　孟焦刚说完，电梯就到了。
　　56楼上，几个男生正站在电梯门口：“孟兄，身边的靓女是谁啊！”

　　注视到水凝僵硬的侧脸，孟焦瞪他们：“小心吓到人家女孩子。你们这群油嘴滑舌的家伙！”
　　“哈哈！看不出来，孟兄还挺会关心人的。”
　　孟焦将那几个男生一一推进电梯：“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就知道甩嘴皮子。不是我说你们，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就没点城府！”
　　水凝憋着笑，看电梯上的数字从56一层一层往下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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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经理是个剩女。”在经理办公室的外面，孟焦冲水凝小声说道，“知道剩女是什么吗？”
　　剩女？
　　这个词，水凝隐约记得。
　　记忆里有模糊的景象，似乎在某个时刻，曾有人对自己说起——说起剩女。那个景象里有男人低沉醇厚的话音，话音里有淡淡的讥讽和不屑。
　　然而，她始终不明白剩女有什么不好，直到，她遇见了唐经理。

　　唐经理是个年龄在三十开外的女人，长着一张鹅蛋脸，却称不上秀气。水凝猜测她是北方人，皮肤粗黄、长得又很是粗壮——典型北方人的长相，特别是她的嗓音，虽然称不上嘹亮，却粗犷的厉害。然而，听在耳里倒是别有种另样的风情。
　　“我刚才午睡的。”水凝进去的时候，唐经理没有穿鞋袜，光着的脚丫搁在沙发的撑手上晃荡。见到水凝，唐经理不好意思地如此辩解，一边迅速地穿上了高跟鞋，又赶忙将连裤袜胡乱塞进了手边的抽屉里。

　　“是来面试的啊？”唐经理对着应聘表努嘴，“咦？！你有1米68吗？”
　　水凝还没来得及回答，唐经理已经站了起来：“我们比一比。”对着水凝的头挥手划着平行线，意识到两人的身高几乎持平，唐经理有些尴尬地干咳：“咳咳，穿了高跟鞋应该有。”
　　水凝不动声色，哪怕唐经理的话让她微微有些不悦。
　　她的身高她很清楚，只是，生着一张娃娃的她很不显高，所以，常常引来别人的质疑。

　　“长得……倒还算清秀。”唐经理端详她，“就是太瘦了点……以后正式上班了，记得把眉毛修一修，涂一点唇蜜。女孩子要多打扮打扮。”
　　在应聘表上签上“通过”，唐经理却没有放水凝离开，在那边一个劲儿地给提了好多建议——从着装到谈吐，她一边挑着刺儿，一边详细叙述着自己的改良方案。
　　当水凝终于获准离开的时候，墙上挂钟的分钟居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转了大半圈。而她一直都是站着的，唐经理不喊她坐，于是，脚再疼也得坚持着站立。水凝有一种感觉，唐经理似乎很享受那种盛气凌人的权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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