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寇与花魁

　　再说另一边的莘晏，他自回房后便彻夜难眠，等到天蒙蒙亮 ，东方泛起一点鱼肚白，他头昏脑胀地望着窗外，突然想起昨晚对莘窈说过的话来。

　　那些厚颜无耻的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

　　少年春心初动，没有经验，脸皮薄得很，一时冲动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此时回想起来只觉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光是想想便无比汗颜。

　　趁着天色还早，他匆匆出了门，生怕撞见莘窈。

　　对于成亲一事，少年决心再也不提，毕竟痴心妄想终归是痴心妄想，它成不了真，与其将姐姐吓跑，不如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相处，不也有几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意思吗？

　　他压抑着心中的期盼，扑灭了仍在燃烧的希望，试图忘却昨夜发生的一切。

　　清晨冷风料峭，经过一夜风雨，今日天气骤然转寒，仿佛一雨成秋，山野间空气清新，处处弥漫着一股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冷冽的山风一阵阵吹打着少年的衣衫长发，驱散了他少眠的疲惫，让他复又精神焕发。

　　他来到文家故居时，方管事已然在等候，方管事个子不高，但十分瘦削，又爱穿青色布衫，远远看去就像一竿竹子静静扎根在无人的院子里。

　　文掌柜虽已离世，可他留下的藏书室无疑是间宝库。

　　莘晏与方管事打了个照面，便一前一后走进藏书室。

　　这里即便是白天，也十分昏暗，莘晏走到书室尽头的一张矮几边，点上了一盏油灯。

　　“有探子来报，说肖太尉已悄悄莅临天水城。”方管事一边开始整理书架上堆叠的卷轴，一边低声说话。

　　“哦，他终于坐不住了，”少年取出一卷泛黄的旧书，缓缓展开，“你猜他来是为了肖予怀还是肖恒恒？”

　　“一定是肖予怀了，”方管事笑道，“肖太尉大权在握，还会在乎一个老不死的姐姐？她能给他带去什么好处？”

　　“我也这么以为，肖恒恒真是倒霉，上哪儿都不受待见，”少年随口一笑，他摊开一卷书轴，细细浏览起来，“近来我翻阅了文先生的行海札记，札记上提到‘海煞’的老巢原在明霞岛，后来由于水贼过度猖獗，引得官军出动，浩浩荡荡将明霞岛彻头彻尾洗了一遍，才让它成了荒岛，此事当真？”

　　方管事点了点头，“的确是真的。”

　　“方叔怎么从未与我提起过？”少年不禁皱眉。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他自顾自盘腿在矮几边坐了下来，“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咱们被打得落花流水，窝囊到了极点，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提它作甚？”

　　“那方叔你也是从明霞岛来？”

　　“没错，”方管事徐徐道来，“不仅是我，还有文先生和裴先生，咱们都是在明霞岛上长大的。岛上曾有一家殷实富户，祖上靠入海采宝为生，聚了一笔丰厚财富，不仅家累千金，还拥有一支船队。”

　　“你们就是船队中的一员？”

　　“是，”他颔首，“随着财富与日俱增，船队也渐渐壮大，咱们开始横行霸道，不仅入海寻宝，远赴各岛行商，还会抢劫行凶。起初只是有同行商船前来挑衅，咱们奋起反抗，谁知竟屡战屡胜，不仅打得对手屁滚尿流，还让他们交出了船上最值钱的宝物来求和。如此来往了几回，咱们只赢不输，开始食髓知味，干脆做起了豪夺巧取的事来，久而久之，自然恶名远播。”

　　“这支船队的领头人就是‘海煞’？”

　　“不错，”方管事忽然神秘一笑，“你可知真正的‘海煞’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少年笑问。

　　“不，”方管事摇头，“她是个姑娘，十七八岁，貌美如花的小姑娘。”

　　莘晏不由吃惊，“真的？”

　　“真的，她是那家富户的独生女儿，从小被人众星捧月着长大，极受宠爱，她心情好时活泼大方，逗人喜爱，可一旦发起火来，那只有‘凶残彪悍’能形容，可这姑娘偏偏又生了一副玲珑身段，姣好相貌，平日爱穿一身红衣，手里持一根软钢打制的七节鞭，鞭子指哪儿，手下的船队就打哪儿。”

　　少年笑着摇头，“我万万没想到，真正的‘海煞’竟是个凶悍残忍，却又体格娇小的姑娘家，真令人开眼。”

　　方管事也笑了，“是啊，世人总以为温柔和善，多愁多情才是女人的天性；凶残嗜血，骁勇善战只能属于男人，其实不然。换作其他人，从小被溺爱着长大，顶多习成个刁蛮脾气，可‘海煞’不同。残忍是她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性子，平日里虽看不出来，可一旦杀红了眼，就算浑身是伤，长鞭染血，也不依不饶地往前冲，不将对手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绝不收手，许多人高马大的水手都没有她那股子彪悍凶野的劲头。”

　　“如果‘海煞’不是在海岛上长大，而是投生于尚武之家，恐怕能做个铁血骁悍，人人敬畏的女将军吧。”少年笑着品评道。

　　“的确如此，这小姑娘虽然凶残，却也十分仗义，不仅对手下极为大方，每次劫来的赃物也都分给沿海的穷苦百姓，绝不贪婪。”

　　“所以她打劫船只，更多是为了满足自己凶残的天性？而非贪财？”

　　“可以这么说，”方管事笑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所欲所求不可能尽然相同。”

　　“那二十年前，官军洗岛之后，‘海煞’去了哪里？”

　　“洗岛那夜，众人死的死，伤的伤，我与海鬼海妖，还有一群水手侥幸驾船逃脱，那小姑娘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性情大变，最后听说是嫁了人，从此金盆洗手，再也没有出过海。”

　　“那么如今的‘海煞’又是什么人？”

　　“不知道，”方管事神色凝重，“如今的‘海煞’很神秘，行事作风也截然不同，即便是文掌柜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这个‘海煞’与肖家是否有恩怨？”少年扫视着卷轴上的文字，忽然问了一句。

　　“何出此言？”

　　“我近来发现，凡遭‘海煞’伏击的官员，多与肖家沾亲带故，难道‘海煞’是在蓄意报复？”莘晏思索着问道。

　　“不好说，”方管事若有所思，“肖家本就是做水师发家的，如今沿海的将领大多都与他们有些干系，要杀个毫不相关的还真不容易。”

　　“话虽如此，可我看了文先生的札记，有两桩案子很是离奇。”

　　“什么案子？”

　　“方叔可记得三年前车骑将军萧齐，携家带口出海游玩，结果全家罹难一事？”

　　“据说是突然变了天，遇上风暴翻船了。”

　　少年摇摇头，伸出手指点了点书卷某处，“文先生在此添了一笔，说萧将军罹难乃海煞所为，他手下有人亲眼目睹了此事。”

　　“这不好说，毕竟亲眼目睹的人不是咱们。”

　　“但若是真的，‘海煞’为何要 处心积虑杀萧齐？他是位居三品的车骑将军，长年替皇上在陆地上征伐平乱，从不参与水战，三年前出海游玩也并未声张，‘海煞’是如何得知他的行踪的？”

　　“萧齐虽然战功赫赫，但早年乃是肖家家仆出身，全靠肖家老爷提拔，才有了后来发迹的机会，萧肖两家关系向来极为亲厚，萧齐一死，如同断了肖太尉的一条胳膊……”方管事细细一想，发觉莘晏的猜测不无道理，“‘如此看来，萧齐若真为‘海煞’所杀，海煞的确有跟肖家作对的嫌疑。”

　　“还有此处，”少年又点向卷轴上的文字，“两年前，官军得知‘海煞’在瑰令屿附近出没，暗中派船只前去偷袭，却被‘海煞’反咬一口，弄得人船俱没。我很好奇，海煞区区一个水贼，如何做到不仅知晓军中密令，还对远在皇城，且官居三品的车骑将军行踪也了如指掌的？”

　　“你怀疑他身份特殊？”

　　“我怀疑他其实是某位在朝官员，位高权重，平日里装得两袖清风，暗中却用另一个身份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少年静虑片刻，忽又自嘲似的摇摇头，他合上书卷，对方管事笑道，“我瞎猜罢了，方叔莫要当真，若真有一个人能辗转于缙绅水贼之间，进退自如，游刃有余，那也是举世罕见的能人了。”

　　“怕是要焦头烂额了不成！”方管事也跟着笑了，可心里却觉得此种说法虽然异想天开，但未必不可能，不由同样陷入了深思。

　　黄昏时分，莘晏离开了文家故居，他满脑都是远在天水城蠢蠢欲动的肖太尉和身份扑朔迷离的‘海煞’，只觉额角青筋搏动，一阵阵发痛。

　　他回到半山腰的居所时，斜阳正慢慢西沉，霞彩布满天际，四围一片暮霭苍烟，他前脚刚踏进门，后脚又想起昨夜说过的话来，顿时玉面生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少年本想悄悄走回房中，谁也不惊动，未料方入庭院，就看见莘窈支颐独坐在石头上，望着前方一棵开满白花的玉兰树静静出神。

　　他刚巧穿过月门，于是在景墙边停下了脚步，少年微微侧过身子，既想要离开，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她。

　　下一刻，莘窈向他望了过来，他慌忙将身子转向另一边，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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