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沙南顾

　　是的，我在等一个人。
　　从哭城建起的第一天起，我便开始等那个人的出现。

　　我等到了从南方逃来的最后一批牲畜，等到了被驮在骆驼背上奄奄一息的逆沙。他是我见过的，从哭城外来的，最后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哭城的人都知道，南方再无乐土。那万里之外的我们曾经的故乡，早已是一片死了又死，烂了又烂的地方。
　　没有人能活着回去，也没有人能活着过来。
　　即便如此，我仍要每天站在城头张望。期待能从远方倾听到清脆的驼铃声，期待能从满眼的风沙里瞧见一点生机。
　　即便每次等来的只有失望……

　　哭城中曾有一位老人这么对我说。他说，他就快死了。因为他梦到了南方。一个人老死之后，即使他的身体留在异土，他的灵魂总还会是叶落归根的。
　　之后，他真的回去了。回到了梦里的故乡。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就快要忘记他说过的话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遥远的南方，依旧是遍地的尸体，只是它们的身上已开满了鲜花。梦醒后我不断想，那些被我们抛弃在故土的同胞们，此刻也许真的就睡在一片鲜花下面。成为沃土，成为养分，成为大地母亲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也快要死了，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我多么希望，那位老人对我说的话是真的，这样，我终于也可以回家了。

　　“你想家吗？”
　　“我没家。”
　　逆沙说话时总有许多小动作，配合他的眼神，他的语气，形成他独有的调调。但当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竟平静得好似一潭死水。
　　但很快，他又讪笑着抓起头发，抑扬顿挫起来：“咦？莫不是城主大人，想家了？”
　　“我也没家。”我对他笑着说了这句话。心里却在想，这一定是世界上最苦最丑的笑。
　　“哭城不是吗？”
　　“你说呢？”
　　“老把问题扔回给我。问你呢！”恼恼的语气，加上挑得高高的两道粗眉，逆沙好不刻薄地又说，“你天天都往城头跑，这里倒像是你的娘家。”
　　我笑而不应。

　　日已落了。大漠的落日每天都是不一样的。今天的落日红得特别刺眼。

　　“家……”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渐渐有种东西在浮涌，噎得我难受。

　　“……你看，草的根是扎在地里的，雁山上的林鸟夜晚全要归巢，云不管飘到何处总飘不出蓝天，沙子……就连沙子也要时刻与风缱卷在一起，从千里之外飞回到这儿。”
　　“……你再看哭城里的人们，每日去城外掘井，每夜回城内休息。忙忙碌碌，好像什么都不多想，只想着明天要怎么才能活下去，活下去。”
　　“……如果人死了就可以回到故乡的话，我们就不用这么费劲心思地去想怎样才能活下来了。但我们不能……人死了，就只能被埋在他死了的地方。死人是回不了家的。”
　　“……你看哭城的时候，又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的，是许许多多每时每刻拼命想要活着的人们。他们要活着，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回去。”
　　“……他们要活着，是因为他们不想被埋在这里。那样的话，就永远回不去了……”

　　逆沙看着我，不再问下去。其实他的心里早就有答案的。他是知道的，能被我们称作“家”的地方，就在我们眺望的那个方向，在那片遥远的，南疆之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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