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题

作者:朱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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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期4-3


      沈练读初中时,每天要坐一部公交车通勤往返。那时的公交还都是人工售票,印刷粗糙的车票总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被沈练蹂躏到支离破碎,碎片也不知被塞进了哪个裤袋。那是甚至还有专职检票员三不五时地在某个站点迈上车厢验票的年代。
      沈练忘了那天他是为了什么乘坐公交,他只记得肯定是某个周末的下午,不是春天就是秋季,阳光充足,一切很好。他坐在空荡车厢的最后一排正中间,身处高位地把整个车厢被日光划勒出的光影色块纳入眼底,又逐渐在怡人的规律的摇晃里昏沉浅睡。
      某个站点到了,车门咔嚓地开了又关,响起含混不清的人声。
      掀起眼皮,沈练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挎着公交售票员专用的那种小帆布包,从车头向后车厢挪移。他意识到这位是验票员时,对方已站定在他跟前。
      沈练轮番掏着口袋,未果,又拉开背包拉链努力翻找。他知道自己是找不着那片小车票了,但被身前的视线钉着,他直觉还是做出努力的样子会比较好。
      “……不好意思,车票不知给我弄到哪里去了。”沈练终于停下动作,抬起头说道。他认为他的面部表情是无奈的、坦然的、无辜而有说服力的。
      他并不慌张,类似的事他之前旁观过、也遇到过,没有谁会为了张小小的一元车票斤斤计较大动干戈。更何况,他的确是买了票的。
      这位验票员的脸离沈练不远,他应该是能清楚看到对方面部的一丝一毫的,但在沈练的记忆里,那是一片晦暗的阴影。
      这片阴影静止了一会,然后在转身离去前留下了响亮的嗤笑声。
      这嗤笑同它背后的含义一样都过于响亮而干脆,沈练简直听到了回响。而这回响刀刃劈柴一般砸向他的面门时,沈练仍旧是坐着,随着车厢晃动着。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纹丝不动的躯体的内部,是怎样炸开了——他简直要一跃而起抓住那个走向后车门的验票员怒吼一声“我是真的买票了!”,他甚至想冲到由始至终背向他安坐着的售票员跟前扯住对方衣领质问一句“我明明买票了的,你怎么不帮我证明呢?!”
      沈练的体内是这样翻江倒海山崩地裂,而体外的这个世界却继续着午后的宁静与安详,又一个站点到了,后车门咔嚓开启,那位验票员轻轻巧巧地下了车走进一整片日光里。车门阖上后的封闭空间,浮尘一如之前那般飞舞;宁静一如之前的宁静,安逸一如之前的安逸;车厢的律动一如之前那般叫人昏沉萎靡。
      这世界平和得像是假象,没有人关心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男孩是否遭遇了初辟鸿蒙的一场利落羞辱;没有人知道那个男孩涨得满脸通红浑身战栗;没有人知道只是占据了这永恒不止的时间流里甚至不到一秒的那极短的一截,只一个片刻,那个男孩的世界却天翻地覆了。
      沈练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他动不了,他甚至坐过了站。他周身上下就维持在那片刻间,他甚至还仰着头,好像那一片阴影就此将永远笼罩在他的身前。
      他在不期而至的人生初次的羞辱里顿悟到人世的真相——原来人可以这样信手拈来毫无顾虑甚至是一无所察地伤害到人;原来自己是这样易受伤害地暴露在人世;原来只有自己尊重这个敏感到纤细、骄傲到脆弱的自己。
      沈练浸泡在各式各样极端而猛烈的情绪里,一切始于愤怒,归于无力,而无力又燃起新一轮无力的愤怒——他实在无法责怪任何别的什么,他只能怜惜自己、同时责怪自己,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敏感与骄傲——沈练心想,这也许是暂时的,这样易受伤害的自己也许只是青春期的产物。他总会长大,长到足够成熟,长到能老成地、自在地、举重若轻地应对这些有心无心的伤害与羞辱。
      到那时,他若还能记得人生初次的被羞辱,回头看来,一切会显得那样渺小到不值一提。
      当时的沈练,处于青春期的沈练的确是这样想的。他用对未来自己的预设抚慰他所受的伤害。但青春期是怎样的呢——不成熟的沈练所预设的那种成熟,终究也只是支撑不到天明就要破裂的泡影。
      丑陋而坚固的真相是,近十年过去,沈练在遭到羞辱时仍一如十年前的那个青涩男孩:说不出话、浑身战栗、在平静的表象下酝酿永不爆发的地动山摇。

      沈练在冻结了的会场的讲台后面战栗到听见了自己牙齿相撞的声音。他脑中回荡着残缺的旋律,只剩两个字母的歌词依依呀呀反复唱着“never ends...never never ends...”究竟想结束什么?永远结束不了的又是什么?
      青涩年代的那片阴影明明灭灭,终于如大网般张开,足以笼罩住一切。
      沈练在眩晕里看向谢荼。男人此刻也同样看着他,不,与其说是看着他,其实只是看向他。串联起谢荼与自己的这个方向上,似乎还有自己以外的存在吸引了谢荼所有的视线。
      “……我的问题就是这些。”
      杨教授一噤声,整个空间就彻底死寂了。
      沈练想,这好歹是场发问,看来需要自己作答。
      “……谢谢杨老师的指导。关于这个的定义,的确是本课题的最大难点,但在查阅了学界目前的研究成果后,我还是决定尽力让难点成为创新点。毕竟只有直面这个问题,才有可能展开后续研究……”
      “所以说嘛,”杨教授薄薄的嘴皮又开始上下翻动起来,还很有架势地握着笔杆痛心疾首地敲击桌面,“知道一个课题可不可以成立,有没有价值研究,也是需要认真学习的。”
      看来这场发问其实并不需要作答,沈练后知后觉地想,既是如此,那自己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杨教授点评完,再无人发言。期间主持人几番暖场,败下阵来,于是便轮到谢荼做指导老师总结。
      沈练从开始汇报到现在,枯站了半小时,已然脚跟酸胀,腰部也隐隐痛起来,又长久地恭听杨教授发表高见,心神已有点聚不拢。他竭力想听清谢荼说话,哪里想到谢荼沉着脸先作了篇检讨,字字句句是他作为指导老师的不力;而后寥寥几句,提了下沈练这个课题的难度之大与学力之间的矛盾,就这么归结到培养本科生的学术兴趣的主题上去。
      谢荼说完,全场又静默了许久。杨教授万万想不到,这位她从未听闻过的讲师居然当着她的面如此护犊,而由于谢荼开篇的姿态又做到极低,她一时也不好发作出来,只能体内循环了几回,最终落了个面色阴晴不定。
      沈练这回合就在几场沉默冻结里结束,杨教授见台上那个惨白男生动作缓慢地走向座位,只能瞪着眼前的评分表打了个比底限高不了几分的数字。
      事后过了一周与当时也参加答辩会的系副主任等人吃饭时,杨教授被告知一周前中期答辩的所有课题都通过了审核。见系副主任跟菩萨似的笑眯了眼宽慰自己,“啊呀,跟这些小朋友较什么劲呢,又指不上他们。这不是学校的项目资金摆在那里,我们系总不见得同室操戈主动弃权咯,你说是吧,杨教授。”
      杨教授也只是待人待己都格外严苛直白了一些,绝算不上促狭,想想自己这么个大忙人和本科生置气也的确犯不着。她早忘了那个惨白男生姓甚名谁,倒是自此默默记了一笔谢荼的大名。
      当然,这些是后话了。

      答辩会结束后,沈练挪到还坐着理东西的谢荼身旁。他自觉该说些什么,但一时又说不出什么,就这么盯着谢荼的发旋出神。
      谢荼见他还晓得要靠过来,便等沈练开口。等了一会没动静,一歪头,身旁这人明显心思不在这儿了。
      谢荼到这时终于有点压不住,他腾地站起来,拿着东西就往外走。沈练被谢荼毫无预兆的动作吓得回过神,愣了一会,就拖着背包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两人一路乘着电梯下楼,期间都有旁人,便各自一前一后地绷着脸。走出大楼时天没黑透,带着点蓝紫色的惆怅。沈练冷得一哆嗦,停下来朝还在走着的背影出声道。
      “老师……我的车在这儿。”
      沈练也没期待这话就能挽留住谢荼。住得近的关系,谢荼来回学校都是步行,自己总不能推着车和他走在一块吧。沈练便慢条斯理地掏钥匙开车,再抬头时,挺得笔直的那个背影不知从哪个转角拐掉了。
      谢荼走到自家门口时,沈练已在门前蹲了快十分钟。他撑着身后的墙壁站起来,脚麻得往谢荼怀里一软,被男人用双手架住,不知是扶是挡。这样近却不构成拥抱的距离,沈练闻着谢荼身上陌生的烟草味,鼻子一酸又拼命压制住,熬着酸麻劲儿给谢荼让了地方开门。
      跟着谢荼进门,关门,脱完鞋,再转身,谢荼不知走进了哪个房间。沈练也不开灯,卸下书包找了张单人沙发便蜷进去。
      他早就透支了。
      两天前肠胃炎发作,烧得晕晕乎乎一个人居然也勉力骑着自行车安全抵达医院。挂了急诊,按部就班地,最后他躺在输液室的长椅上,心想,果然,其实靠他自己一人,也能应付这种突发状况……只是稍许有些寂寞——可寂寞算得了什么?对沈练来说,寂寞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他简直愿意欢迎它的到来……不,不是到来,其实寂寞一直都在,只是自己很少察觉而已——沈练一个人躺在空旷的输液室里,虽然感到冷,但他还是睡着了。睡着前他模糊地想,意识到寂寞的自己大概是变软弱了……也许是那些此刻不在身边的人让自己变软弱了。
      现在,沈练抱着腿横向斜在沙发里,他自觉精疲力尽,却没有一丝倦意。他看着落地窗外的天全然黑了,不知哪儿的灯火透进来,却并没有让他眼中的房间亮上些许。
      这一回他心明眼亮地想,是那些此刻不在身边的人让自己可耻地软弱了——可是,沈练怎能不再坚硬?这是沈练身上,难得为沈练所喜欢的一个部分——如果他不再坚硬,他简直找不到自己身上值得喜爱的部分了。
      沈练不愿再想下去,但今天的自己不受控制。他连为什么他不愿再想下去也想得一清二楚,他把之前所有不愿想下去的事都想得一清二楚了。
      沈练最终妥协,他知道自己就是这样了:平和的表象也许让很多人满足,也一度让他满足,但他终归会挖掘出最深的动荡不安。从动荡不安里汲取一点安全感的自己,固执地相信世界的真相远非平和的自己,时刻制造假象却永不能用假象说服自己的自己,有多可憎就有多可悲。
      但他就是这样。
      谢荼也没能让他放弃自己的这一部分——其实,是谢荼才让他终于认清自己——沈练不认为谢荼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想到这儿,沈练的鼻子又酸了。他揉了揉眼睛,又缓缓吐气,可这一次,却好像怎样也压抑不了。
      “沈练。”从哪一刻起,对面的单人沙发,这个让自己变软弱的男人坐在那里。
      这两个字响起在沈练的生活里已太多次。他从不知道,只是被呼唤姓名,自己用最大心力制造的假象就真的破碎了。
      “老师……你看得见我吗?”
      “你看得清我吗?”
      “你看见的我,是什么样子?”
      没有灯光的房间里,对面的男人只留下模糊的轮廓。沈练努力睁了睁眼,那轮廓却混浊颤巍着,像根基不牢随时要崩塌的山。
      “……你怎么了?”男人的声音低沉着、迟疑着,仍不忘送出款款柔情。
      “没什么,”沈练垂下眼皮,“只是……我好像突然看不见老师了。”
      等到真的闭上双眼,沈练却又看见了谢荼。
      那时的谢荼站在厨房前,离着不短的距离面向沈练。那是背光处,有金色的光消融着谢荼的轮廓。那时,一切好像正要开始。虽然局促、窘迫、不安,虽然在谢荼面前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虽然对谢荼一无所知,但那时的沈练,能看清谢荼背光处的一个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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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中期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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