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题

　　与其说这是梦，不如说更像一场无声彩色电影。
　　他其实是少梦的人，即使身处梦境，也总有另一人格在半空俯视着，自嘲着，解析着。
　　思及自嘲，似乎有人说过，你对自己未免也太过苛责。当时的自己作何反应，大概又是露出对方讨厌的那种笑容。心底的话永远也说不出口，自己就是这种连自己也嫌弃但又无奈的性格。话说，当时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呢——
　　其实不是对自己苛责。其实是把对别人的苛责转移到自己身上。至于为什么做不到苛责别人，大概是因为再怎样被自己伤害也不会离开的人，只有自己。
　　他想了一圈再回神时，电影已经开场。对于梦境的虚幻一贯有着过于清晰的认识，他实在无法抱以任何期待。曾经正经想过，假如真有什么梦神存在，一定最讨厌自己这样的人吧。像自己这种一边做梦一边想着这梦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这个场景又是复制了现实中的哪一时刻的人，是无法忘形地投身这片刻虚幻的。说到底，这应该算是根本的态度问题。无论是梦神还是自己，都无法不认同，自己这样的人，做梦也纯粹是浪费。
　　果不其然，这次电影伊始就看到了过多现实的剪影。依附着高楼一侧顺阶而下的窄而陡峭的水泥楼梯，铁锈质感即使用看也足够鲜明的鸡肋栏杆，连接着高矮不一的两幢教学楼之间的天台，位于天台下方不远处的在一排水泥外墙中突兀又低调的小卖部，小卖部身后的灰色马路偶尔传来一声看不见的急刹车总是尖锐得叫人在胆战心惊里浮想联翩，当然还有天台上混杂着尘嚣味、汽油味以及比邻的私人面包房刚出炉菠萝酱面包的面包味的风的气息。
　　他第一次知道，梦境还能启用到视听以外的感官。这不免让他有片刻失神，好像一不小心，就真的会被梦境吸纳，在那悠久的气息里闪回他的初中。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尤其当看见这场电影的主人公不是他自己时，就更没有道理沉浸在记忆与梦境的相似里。虽然无法理解为何主人公会是个耳后垂下两束蓬松长发的少女，但他还是在“对梦境较真未免有些无聊吧”的自嘲里旁观下去。
　　少女弹跳着下了那串本应内藏却不知为何暴露在外的阶梯，整个过程里她的两束长发也像是被赋予生命力一般变换各种姿态。没有其他学生的天台上她一路小跑过来，又突然停下望向下方远处的马路，不，也许是更远的天际也说不定。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跑过了剩下的平台进入较矮的教学楼里。
　　看到这里，他想，也许是已经打过预备铃了。这种情形在他的学生时代也并不陌生。打过预备铃直至上课铃响起的那段时间里，走廊里，天台上，原本挤作堆喧闹的学生都回到教室里各自的座位。只剩一个人没回归教室，看着蓦地空旷下来的周遭，难免会产生“这个空间也许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人”或者“我是不是一个人掉进了异空间”这样的想法。外围的空洞伴随着内心的失落与不安，会催促脚步不断加快。
　　镜头一晃，背景已从室外转入室内。没有人的转角楼梯，一侧的墙上是毕业班学生们一度热衷的集资回馈母校的巨大镜子。若是看得仔细，也许还能从镜面右下的朱红隶书里分辨出几届几班的信息。这次的楼梯要开阔许多，扶手是让人安心的漆着赭褐的饱满实木条。面向楼梯的层面，左侧是不常使用的教务人员们的办公区域，而右侧是明亮的教室聚集地。
　　想着“复制完初中，之后便是高中了么”，少女出现在视野。她依旧弹跳着下了楼梯，朝向教室的下一步却猛地转向，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停在办公区入口处的一扇门外。她踌躇的同时，他继续捕捉那些细枝末节的相似点。啊是的，办公区域的最外部被设计成一间开放的小会客厅，摆着两条不知是不是真皮的黑色沙发，有乏味的玻璃矮柜和看上去就很假的绿色植物。
　　落实完这些细节，少女也终于下定决心敲了几下门。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又突然拉远距离以观察那块被硬板纸从室内挡住的门玻璃的边缘透出的光亮。大概是屋内人终于给了许可，少女握紧门把旋动了一下，将门打开至克制的角度，闪身进去。门随即关上了。
　　他觉得有些怪。他等着镜头跟随少女进入那扇门背后的空间，但视野里却始终只有那扇紧闭的门。如果这是电影，要划进哪一个分类呢。他原本以为这是青春文艺片，现在看来倒有了些悬疑片的味道。
　　梦境里的时间不知走得和现实有多大差别。感觉上，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想想这在现实里估计长不过几秒，总之，门又开了。依旧是克制的角度，少女以同样的敏捷闪身出来，轻轻关门，然后走向右侧尽头的教室。
　　不知能不能算蒙太奇，下一刻的镜头对准了站在讲台后的女老师的脸，这张20世纪好莱坞女星的脸是第一波冲击，紧接着，他又陷入轻微的焦躁里：这一刻究竟是几天过后的上课时间，还是少女当日回到教室里的延续，他无从确定。镜头推进里，女老师的美貌逐渐显露一丝不确定的神经质，她说了些什么，虽然听不见任何声响，但他居然陆续接收到女老师传递的信息。
　　“×老师——”
　　“被发现从办公室的窗口跳下——”
　　“——抢救无效——”
　　“在留下的遗书里承认——”
　　“和某个学生有不伦关系。”
　　信息还在继续传来，镜头已转向少女。他记得那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虽然对于那是怎样的一副五官他毫无印象，但没有表情这一点却又清晰又牢固地驻留在梦境结束后的记忆里。
　　少女的特写没持续多久，他就醒了。看来是自己“这种梦不做也罢”的念力已经强大到足以逼退梦神，这是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不知是窗帘遮光功能太好，还是原本就还处于黑夜，在黑暗里睁眼久了，开始不确定自己究竟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百无聊赖里，他开始回想刚才的梦境，却发现除了接近执拗地记住了“面无表情”这一点，原本该是储存了梦境相关的那部分记忆，只留下空白一片。
　　到这时，眼部逐渐刺痛起来。他这才意识到，从刚才到现在，自己的确是在这整片黑暗中过于长久地持续睁着双眼。他闭上眼，但并未缓解、甚至愈演愈烈的刺痛又让他忍不住怀疑，也许自己并没有闭上眼。
　　他就借助右手，将手掌轻轻覆盖住双眼。睫毛划过掌心的痒一瞬而逝，这一次，他知道自己终于闭上了双眼。
　　刺痛开始缓解，但又似乎没有。疼痛在别的部位以更加驽钝的形式持续下去，他只能用手按住不断漫出液体的眼角。
　　真正疼痛的部位他触摸不到，至于疼痛的原因，他也完全不想知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