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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长夜未央
大雪覆盖了整个天地,宁静了整个世间。西澐寺隐于雾灵山中,更是格外的寂静幽然。
西澐寺顺着山路而建,石桌凉亭分错而落。
半山腰寒松之间,便有这么一处矮亭,名曰“醉山亭”,亭如其名,身处其中,观赏四周景致,确有沉醉其中之感。
君如月此时正坐在亭中休息。雪后的雾灵山更显得幽静,即便君如月耳不能闻,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静谧到透过肌肤的纹理都能感受到的宁静和安详。
醉卧红尘还是超脱世外,哪一种才是真正得通达和解脱。
也许谁也不知道选择和答案,君如月默然看着此山此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君平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望着他挺直的背影,抿了抿唇,神色又恢复冷静自然。
他们来到这里已经三日,君如月只是随意逛着雾灵山,时而在禅房里抄抄经文,半点要去找了空的意思都没有。
而了空,据他所知,自从君如月上山以来,在他闭关的禅院里,闭门不出,整整三日,水米不进。竟是以绝食无声反抗着。
暮色低垂,黑暗似乎是从山脚下一点点向上蔓延。
君如月面带微笑,似乎很是喜欢这样的景色,终于在月初东方的时候起身,弹了弹衣上零落的轻灰,对着君平道,“走吧,我们去寻了空大师。”
西澐寺最高的一处禅院,名曰“空无”。四大皆空,无忧无怖。
禅房的布置十分地简朴,与前面大殿属于皇家的恢弘大相径庭。
已经绝食三天的了空神色淡然地盘膝而坐,宛如端坐莲台的佛,眼中除了众生平等的悲悯,还是悲悯。
而此时,他的悲悯,他的绝食,只是因为眼前被他的大悲咒困在一团金光中的女子,也许应该称作半魂,花辞。
那一团金光的束缚中,瘫坐在地的花辞,脸色更显得苍白透明,她的整个身体都似乎跟着透明起来,彷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她的神情甚为颓丧,甚至有些绝望的凄凉。一双明媚的双眸早已丧失了往日的神采,只是呆呆地注视着空空的地面,彷佛一个破碎的玩偶,没有了应有的生机。
了空长叹一口气,终于将金光撤开。
三日了,她的元神受损,不可能再有力气移动半分。
了空年轻却稳重如历尽沧桑的耄耋老者的脸上满是悲怜,他轻轻地再次询问,“施主,你可愿放弃?”
花辞早已没了回答的力气,她沉默了许久,终是缓缓摇了摇头。凌乱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垂到了地面,汇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流,如同她此时的心境,死寂。沉痛地死寂。
她只不过想见他一面,她只不过想回到这个世界,去面对她应该面对的一切,她又错在何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了空双手合十,阖上眼睛,缓缓说着,“你既已成了孤魂,便该接受超度,重入轮回,何必执着于前世之人之事?”
花辞没有回答,她不需要回答。聪慧如活佛高僧了空,又怎会不知她执着的是什么?
她只是不明白,明明他什么都懂,却又为什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这世间,于佛于人世,究竟是谁在痴迷,谁在执妄?
她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了。她只是想回到人世,去做她应该做的事情。去看看君如月,这寺中严寒,他中毒后的身体,可还承受得住?
可是了空不给她这个机会,从君如月进山开始,他便将她困在这里,一步也不能离开。
她是个游魂,她已经不属于这个世间。她不接受超度,不想要轮回。却莫名地在这个庄严的佛地,以肮脏的身份,不明不白地存在着。
她不明白了空如何容得下她。却又不肯还给她重新过活的机会。
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世上有太多无可奈何,很多人能为而不愿为,更多的人,是敢为而不能为。
花辞沉默着,忽然抬眸望了了空一眼。
那眼中无望之外的神情,竟然比了空更加悲悯,更加空无。
了空不禁在那样的眼神中怔住了,忽然间脑中真正成了一片空白。
从未有人敢如此直视着他的眼神,彷佛站在比他更广阔更高的角度来俯视他,来可怜他。
他,也有被人可怜同情的时候吗?会吗?
可眼前这个女子,这个本该不存于世间的幽魂,却这样轻飘飘地,淡淡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彷佛穿透了他的躯壳,直直看入了他的心魂。那里有什么?连他自己也不能知晓。
“花辞……”了空的神情有些动容,轻声第一次唤出她的名。但仅仅是那么一瞬,他便又恢复那高高在上悲悯一切的神情。
花辞抬着头,将那一瞬间的表情看进眼中。
“了空,若是有一日,你能真正看着这个人世,而不是高高在上地俯视人间,也许你就能懂得,我如今的心情。”
在那个香烟缭绕的禅房,在寺中梵音的清唱声中,花辞微微地昂着头,淡淡地缓缓地说着。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花辞的眸光有些飘忽,整个人显得更加单薄,“韦陀菩萨救了她一时,却害了她生生世世。究竟值不值得?”
了空在那清清淡淡的语调中一时失了神,他从孩童时便与人论辩,从未逢敌手,如今,却第一次无话可说。
了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闭目不语。他手中的念珠一颗一颗地拨动着,伴着声声佛号,将这一霎那间的情绪掩盖无踪。
禅院外忽然传来有人故意加重的脚步声,君如月的声音随之传来,“南安君如月特来拜见了空法师。”
了空彷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继续念着大悲咒,花辞的身形也随之变淡,直至消失不见。
“南安君如月特来拜见了空法师,还望大师开门一见。”
稍时,君如月再次扬声道。
了空起身,神色淡然地在香炉中再添了一把香,颂了声佛号,仍不理会。
院外的君平已经有些不忿,这了空将主子至于寺中三日不理不说,如今主子屈尊来见,他居然闭门不理。
君如月笑了笑,“习武之人总是多些戾气,这么些年你的脾气还是如此。退下吧,一个时辰后,咱们就可以回府了。”
君平一向视主子的话为圣旨,当下怎会不听不信,便执剑行了一礼,离了这让他恼火的禅院。
君如月的脸上始终如一是那般淡雅如菊的笑容,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再次扬声道,“南安君如月特来拜见了空法师。”
话音刚落,禅院便打开大门,向里一直通向禅房门口。
君如月提起衣摆,踏过高高的门槛,行至禅房门口。
便听一个年轻却十分稳重的声音问道,“施主为何而来?”
“如月此番前来,斗胆与法师参研佛理。”君如月笑答,手执一柄折扇,言罢后便收起,只等入内。
果然不出其所料,禅房的门应声而开,房内端坐一人,正是了空。
君如月进门将折扇放到小几上,恭敬拱手道,“了空法师,多日不见了。”
了空抬眸望了一眼,见那君如月眉目清朗,一副坦然之态,较之先前开光大典之时,更显沉稳。
“领主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了空合掌回礼,一副宝相庄严之态。
君如月依言而坐,轻笑一声道,“听闻法师闭关三月,本不该打扰,奈何如月愚钝,不得已前来请法师解惑。”
“施主请讲。”了空盘膝而坐,金色的袈裟整齐服帖地披在身上,宛如正端坐高台,为众生讲佛。
君如月微微抿唇,叹了一口气问道,“佛语常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月想请教法师,此意何为?”
了空合掌颂了一声佛号,缓缓道,“当年地藏王菩萨原可以成佛,但他见地狱里有无数受苦的魂灵,不忍离去,于是留在了地府,并立下重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地藏王菩萨为佛而忍,为三界苍生立此重誓,是否是佛家的大爱?”君如月微微昂首问道。
“自然是大爱。为大爱而忍一时,退一时,是礼佛之人应为之事。”了空声调平和,心中却不禁升起莫名的疑惑。
“那么,”君如月起身,扬声问道,“法师为何不能为佛法传播,为谛国百姓而忍?”
了空闻言一震,停下手中拨动的念珠,抬首看向面色动容的君如月,终是抛开一切,缓缓道,“当今皇帝残暴嗜杀,我佛慈悲,了空不能为这样的君主护法。请施主见谅。”
君如月走进一步,接着问道,“法师既知圣上残暴,如今一味违抗皇命,必会触怒龙颜,届时法师不过一命相抵,全了您为佛舍身的美名。可法师是否想过,你死之后,还能否出现一个得道高僧继续弘扬佛法,普渡众生。佛道也许会因此衰落,在谛国的土地上销声匿迹,届时,已经西去的法师您,又将有何颜面面见佛祖?”
“施主……”了空自幼秉承佛法,在他的心中,始终以佛为尊,以佛为先,他自问已然得道。却从未想到,自己视为对佛无畏的忠诚,竟然是这般愚蠢,竟然可能会造成这般的后果!
他生于世上二十年,为佛而生,与佛相伴二十年,从未对自己的心对自己的所为有过丝毫怀疑,而今日,却连连在两个人的质问中,哑口无言。
了空怔怔地坐在那里,双手却不觉紧紧握着,手中的念珠忽然“啪”得一声,撒落在地,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
了空黯然起身,平静了二十年的容颜终于显出了常人的疑惑、无奈,还有,深深的疲惫。
他双手合掌,深深行礼,沉声道,“贫僧错了……”
他往日淡然清越的声音如今那般地低沉无力,他对着君如月深深躬身行礼,彷佛面对着佛时的谦卑,他缓缓说着,“贫僧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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