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欢

　　番外二皇家宴饮之高僧悟道

　　熙和五年，小皇帝十一岁，在琼林苑宴请皇亲国戚、王公贵族。昭和十三年，先帝曾御封叶青为渤海郡公，自然在列。同在的还有昌王曹渊，钟静，小皇帝的太傅、溧阳侯简繁。
　　内侍给众人酒，昌王曹渊低头闻了闻酒香，忍不住抬头问：“山西杏花村上贡的竹叶青？”内侍手一抖，碧绿的液体撒到桌上。曹渊皱眉，而后才记起来，熙和元年，辅政皇叔靖王曹欢下了一道旨，大兴境内不得有酒再叫竹叶青。
　　暨南侯钟静在一旁示意内侍起来，内侍满脸感激地行礼：“谢侯爷。”钟静挥手，低声对曹渊道：“简太傅刚刚说了，这是山西杏花村上贡的碧竹。”曹渊瞪他，抬手喝了一口：“好酒。比当日许王府的家酒还好喝。欢弟，尝尝啊。”
　　靖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小皇帝睁圆了眼等着皇叔的评价，就好似，这酒是他亲自酿得一般。靖王见小皇帝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禁不住一笑。满园春色。小皇帝心头一暖：“皇叔，这碧竹如何？”
　　“不错，不错，相当不错。”浑厚有力的声音，回答的是永王曹浩。永王曹浩是昭和帝的侄子，曹欢的堂兄，小皇帝众多堂叔之一，性情豪爽，自幼痴迷剑术，喜爱结交江湖豪侠。曹渊见自家堂兄如此自作多情，忍不住哈哈一笑。曹浩一杯酒见了底，犹自摇头感叹：“好酒，好酒，不愧产自天下第一村杏花村。皇上，本王喝了这般清爽凛冽的美酒，忽然来了兴致，不如，本王为皇上和众位兄弟舞剑助兴如何？”小皇帝一笑，客气了一句：“永皇叔自由研习剑法，真乃我曹家第一剑术高手。”一错眼，见曹欢低头抿了第二口，赶紧又问：“如何？皇叔。”
　　“还好，还好，只是碧竹这个名字过于直白……竹乃君子，不如改名为碧君如何？”这次回答的是康王曹沾，悠闲派王爷的代表，素爱咬文嚼字，整日埋头于书案故纸堆里，轻易出不了门，若不是皇家宴席，很少能见着此人。
　　小皇帝颇为无奈：“康皇叔真乃我曹家才子。”曹沾嘻嘻一笑，一抖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皇上，臣闭门七个月，写出一本书来，不如，今日赶着皇上和众位兄弟都在，念给大家听听？”小皇帝扶头，靖王第四口酒已经咽了下去，小皇帝赶紧问：“皇叔若是喜欢这杏花村上贡的碧竹，回头我让人把宫里还剩下的六坛全部给你抬过去可好？”
　　“好是好，不过臣下三日后便要启程前往吴越为祈祥宫选址，不如，等臣回来后……”
　　“啪——”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小皇帝一掌拍向案桌。别人倒也罢了，可这昌皇叔好歹也是靖皇叔之外他最为亲近的一个，明明知道他问的是靖皇叔，偏偏还来凑热闹。曹渊一见小皇帝动了怒，忙上前安抚：“皇上，叔叔这不是跟你开个玩笑么？怎么，真生气了？别气坏身子啊。”曹渊本就面善，此事一副三分歉意六分关心的模样，小皇帝想气也气不起来，更何况，平日里，昌皇叔一直待他不错。小皇帝小小年纪身上便担着整个天下，整日里朝堂政事、宫廷礼仪、四书五经、礼乐骑射，哪一样都得学，哪一样都不能不要，自然有不为人知的委屈……
　　“叔叔知道皇上辛苦，刚刚是几位叔叔逗皇上开心，皇上可别真气，要不然叔叔们可成了罪人咯。唉，纪儿啊，你父皇去得早，你母后没出三个月就追着他去了，皇兄和皇嫂倒是伉俪情深，感天动地，只是可怜了我的侄儿。不过，你也不用怕，叔叔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看人一向很准。叔叔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从那么一点点长到这么高。依叔叔看，兴儿将来一定是一代明君，我大兴的百年基业会在纪儿手里更加繁盛起来，来，吃快白云糕。”一番贴心加励志的话说得小皇帝眼里蒙了层水汽，看着眼前的白云糕，嘴角憋了憋一副感动得要哭的样子，曹渊露出一个十二分安抚的笑：“来，不怕，不哭哦，这么多叔叔陪着你，咱什么都不怕。”白云糕往前送了一送，小皇帝满眼感激地看了曹渊一眼，张口就要咬上那松软甜糯的糕点……“叶青——！”水汽蓦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凶狠夹带着脆弱惊慌的招人眼神。
　　小皇帝一声吼，虽然音量不大，但足够尖锐。乐工舞伎同时受了惊吓，音乐舞蹈骤停，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叶大丞相，而后齐刷刷低下头，再而后，音乐响起，舞蹈继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事实上，确实没发生什么。（只是某两人在调情，小皇帝没见过世面，反应过激= =）
　　曹渊也被小皇帝一身喊惊出一身冷汗，待回过头来看清出了什么事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白云糕塞进嘴里，声音模糊：“皇上啊……其实叶丞相和阿欢……”小皇帝犹自在震惊之下回不过神来，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曹渊摸摸鼻子，觉得这事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楚，更何况早就答应那人，这事由他自己来说。摇头，转身。曹渊大步走向大兴新贵、小皇帝的舅舅、颖阳侯李添的位子上，坐下之后便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开始推杯换盏，促膝长谈。
　　众人一副何事都不曾发生的模样，只有小皇帝惊得连呼吸都快没了，太傅简繁看着着实有几分不忍，冲小皇帝身边机灵漂亮的小内侍素全使了个颜色。素全上前一步，躬了身：“陛下……”小皇帝抓住小内侍的衣领：“你说，那个是皇叔么？”素全心里哭笑不得，面上还是一派讨好的笑，别人做起来免不了一副奴颜婢膝的奴才相，素全做起来却是漂亮討喜的：“回陛下，那位确实是靖王爷，靖王爷身边坐的也确实是叶丞相。”小皇帝茫然点头，又问：“他们……怎么挨到一起去了？”“靖王爷喝醉了，叶丞相护着他而已。”“这是什么意思？”“小的听说啊，叶丞相以前是许王府的大夫，靖王爷的身子那时候就是由叶丞相给调理的。”“噢。”
　　小皇帝松了手，心下稍为平静了些，喘了口气，突然又皱眉：大夫？原来这讨人厌的叶青是大夫出身？可是，一个小小的大夫，怎么就成了我大兴权相了呢？皇祖父临终时为什么会拉着我的手把我付给一个大夫？怎么回事……
　　小皇帝还是太小，虽然登基三年，知道的事情比同龄的孩子不知多了多少，但不知道的事情同样也不少。
　　小皇帝又看过去。此时，叶青正一手扶着曹欢握着曹欢手臂，一手去拿他手里的青玉酒杯。靖王显然还想喝，紧握着酒杯不肯松手，叶青手腕一转，不知使了什么手法，一转眼那酒杯已然落进他掌中，偏偏靖王不甘心，伸手去夺，两人缠斗了几个回合，小皇帝眼前一花，那青玉酒杯突然就变成碎片。
　　“叶青！”这声喊出自靖王之口。靖王盯着案几上的青玉碎片，又抬头看叶青，然后扬手，小皇帝心一惊，皇叔这是要打叶青？虽然叶青确实讨人厌，可是他毕竟是皇祖父临终托付的辅政大臣，而且，心机颇深，手段狡诈——这是十岁的小皇帝对叶青评价。虽然平日里这讨人厌的丞相总是摆出一副雍容大度、优雅深沉的嘴脸，有时候看起来还着点猫科动物的懒散，但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丞相大人不是好惹的，既然是猫科动物，那发起威来，可是会很恐怖的……脑子还没转完，小皇帝的身子依然冲了过去，素全拉了一把，没拉住。
　　待小皇帝冲到近前，只见叶青一只手握着靖王的手腕，一只手拿着一只皇宫礼宴上常用的青铜酒樽站起来冲他笑：“靖王身体不适，不易多饮，臣代靖王敬陛下一杯，愿陛下福寿无边，基业万年。喝完这杯，请陛下允臣先送靖王回府休息。”
　　叶青一饮而尽。小皇帝去看靖王：“皇叔哪里不舒服？”
　　“陛下，臣身体无碍……”
　　“靖王只是需要休息，臣和靖王先行告退。”
　　看着两人并肩而去的背影，小皇帝咬牙切齿。二人行到一处假山曲径要转弯时，小皇帝看见自己的皇叔突然站住不动了。皇叔舍不得我，想要回来？叶青微微侧头，看样子似乎是，似乎是在威胁靖王……好你个叶青，连辅政王都敢威胁！靖王别开头去，根本不愿听叶青说话，又转头看向这边。果然，是皇叔想要回来，叶青不让。小皇帝一勾手，素全上前：“陛下。”“你带两个人去把皇叔接回来。”“啊？”
　　素全顺着小皇帝的视线看过去，目光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接回来？把靖王从丞相怀里“接”回来？别说他一个入宫不到两年的小小内侍，即使放眼整个大兴，可以说是有那个本事的没那个胆儿，有那个胆儿的没那个本事。
　　素全又笑一下，腰弯得更低，露出一截粉白的脖颈：“陛下……”
　　小皇帝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小皇帝此时的模样有些……可爱。一双漂亮的圆眼瞪得跟两颗紫葡萄那么大，嫣红的小嘴张得能直接塞进一颗鹌鹑蛋，呼吸暂时停滞，这一次是连喊都喊不出来了。简太傅又使眼色，素全接着开导：“陛下，靖王爷不胜酒力，可能是已经醉了，所以没法走路了，所以，丞相只好……扶……着他回去。”小皇帝转头看素全，忽然笑，笑得咬牙切齿：“看你小子长得人模狗样的，却原来笨得跟猪一样。连抱和扶都分布清楚，怎么你小时候没被人抱过不成，你狼窝里长大的啊？！还有，分明是皇叔想回来，叶青不让……欺负朕倒也罢了，居然还敢欺负朕最亲爱的皇叔，天，礼，何，在？！娘娘的，你等着，你等着朕十六岁亲征之后收拾不死你？！”幼兽爆发了，可惜只是在言语上爆发。
　　素全漂亮的脸上表情变了好几变，有一瞬，看起来似乎就要哭出来，身边一个年纪较大的内侍忍不住替他捏了一把冷汗。终于，在小皇帝抬头时，素小内侍的表情固定在了面无表情上。
　　听了最后那几句话，他不敢也不能或者说是不知该有什么反应，索性面无表情。小皇帝看见小内侍忽然间就面无表情的脸，忽然间脸红了一下，而后，小皇帝也面无表情。小皇帝此时的内心活动是：娘娘的的，一个小小的内侍都比我沉稳，知道以不动神色麻痹敌人，朕堂堂一国之君还不如他？！曹纪，镇定，来，做出一个面无表情的表情来～

　　现在是大兴熙和三年三月二十七酉时三刻，请记住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熙和一朝共六十年。自熙和二十三年辅政丞相叶青去世、熙和二十四年太傅简繁去世以后，剩下的近四十年里，数以百计的权臣、幸臣、弄臣粉墨登场，你方唱我接着演好热闹一番景象，给大兴最为繁盛的熙和一朝平添了几分色彩。俗话说的好啊，站得越高，摔得越疼；伴君如伴虎，进了宫，入了朝就得随时准备着为理想献身。这些人中有京官，有地方大员，有皇亲国戚，有布衣良臣，这些人或风光一时、不得善终，或明哲保身、急流勇退，大多晚景凄凉。其中只有两个人例外。其中一人姓素名全。素全于熙和十三年升为内侍总管，熙和五十九年去世。四十七年里，素大总管的官宦生涯几乎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比起某些大起大落、如履薄冰的权臣不知好上多少倍。在大部分人眼里，素大总管一直如得道高僧般站在皇宫的最高处，低头看芸芸众生。素大总管的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被认为是福禄无边的标志，以至于熙和三十年前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宫内无论宫女太监、宿卫甲兵，统统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而且品级越高，越面无表情……扯远了，总之，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日后的素大总管今日的素小神童瞬间悟道，练就了一项高超的本领，以不变应万变的无敌功夫——面无表情。听到不该听的话，看到不该看的事，别人可能会惊慌失措，惶惶不可终日，也有身处险境而不知梗着脖子往刀口上撞的，而我们素大总管只需拿出一个面无表情的死人脸，就会安然渡过一切险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素大总管悟道的时候，虚龄十二，真真正正是一代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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