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婵

作者:冯苦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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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方


      尹婵不知道是在发泄几月来积郁的艰难,还是被他的脸吓唬得魂不附体。

      眼睛一圈通红,沁了泪花。

      扇子似的睫羽扑簌扑簌着,泪要落不落,一张娇美的脸凭满面的水痕也洗不去委屈,白得像易碎的瓷,楚楚可怜。

      谢厌听她哭了一会儿。

      原州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哭……嗯,细想还是有。比如月前刚出城时遇到的几个小童,本来玩着雪,他骑马经过时哇的一声砸下来,暴雨打在树叶上噼里啪啦,呼天抢地犹如夺了他们的零嘴。

      不像尹婵低着声抽搭,细雨蒙蒙洗在满枝的梨花上。

      只是想想,心口鬼使神差地酥软发麻。

      害怕再听就要心猿意马,闷声打断了她的啜泣:“还要不要买药。”

      尹婵把泪生生忍了回去,眼眶还发红:“……要。”

      阿秀提心吊胆地搀着小姐走,时不时悄悄回头,偷觑后面的人。

      那人一步一趋,没有束起的头发披在身后,不正衣冠,毫无正形,像话本里写的浪荡江湖的不羁客。

      这还算好的,若再仔细端详那满是疤痕的脸,说是草莽也不为过。

      阿秀不寒而栗,怯弱地和小姐紧紧挨着。

      不久,走到那家药坊。

      掌柜见是最近京城尤其出名的尹家小姐,心生一贼,想提提价。

      不料她身后站着位面如厉鬼的男子,双目阴沉地打量他。

      右眼的眼尾正好连接着褐色胎记,狭长眼睛也和那诡异胎记一齐让人毛骨悚然。

      春日陡然成了附骨严寒。

      掌柜手一抖,说话也不利索:“拿、拿去……这药精贵,仔细点用,药坊可再没有了。”

      一千两的药材到手,尹婵闭上眼睛,沉沉舒了口气。

      如云开雾散。

      父亲的衣冠墓已立三月,尹婵正是孝期,租赁的院外挂着白布。

      从一尾巷口看,靠里的那家便是。

      简陋的旧院,但十分整洁,院墙外的杂草收拾得干净,里间的屋开窗晒着太阳,不见颓丧的气息。

      尹婵买完药材,顺路将替奶娘治病的大夫请了过来。

      刚进院,里屋却传出陌生的声音。

      很多人很杂乱。

      阿秀出门找她的时候,只留奶娘在家,孤身一人,莫不是有贼人闯进屋。

      那奶娘……

      尹婵周身一个寒颤,闪过许多可怖的念头。

      奶娘病重,连床榻也下不了,倘若遇见贼人,根本无力反抗。

      她飞快将药包塞给阿秀,想也不想跑进屋。

      阿秀反应慢了一下,抓着药,泪水唰地控制不住。正要跟上小姐,被泪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

      衣袂被风带着翻飞,披散的头发张牙舞爪,大步到小姐身旁,挡住她急乱的步伐。

      金线绣成的锦氅是通身黑色,让他无比的神秘,捉摸不透。

      阿秀意识到自己错想了这人,不应该是草莽,而是叼着猎物满口血腥气的一头野狼。

      他站在小姐身边,像个不顾死活的守卫,双眼的戾气,紧盯住里屋门。

      谢厌说:“我去。”

      假使里面出现猎物,一定会拼死咬断猎物的脖颈。阿秀这样想着,提着颗畏惧的心,护到小姐旁。

      尹婵不免因为这两字看向谢厌,后者没有给她说话的时间,毫无怜惜地踢开了门。

      “砰”的一声。

      门内的声音顷刻消失。

      谢厌抬腿踏进去,冷冷的目光扫过里面的所有人。

      屋内几乎同时,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你是谁——”
      “啊啊啊!有鬼啊!”
      “哪个光天化日的踹门进来?”
      “还愣着干什么报官去!”

      若非这院子是尹婵白纸黑字租下的,她还以为自己闯进了别人家。

      忙走近,站在谢厌身旁,怔怔盯着满屋的男男女女。

      这些人是……

      谢厌转头,声音落下,近得如同耳语:“不认识?”

      “我、我。”尹婵口齿一慌,下意识后退。但她站在门口,小小的院子门槛也窄,没有办法后躲,稍稍一动身体便贴在了门上。

      这一次见他面容的距离,比刚才在巷子里的还要近,脸上的疤和胎记过分清晰。

      之前还没怎么分辨,一眼看去只觉刺目的骇人,现在是看清楚了。右脸的胎记把半张脸几乎覆盖完,唯独留下眼睛。而左脸横贯的伤疤之外,竟是出奇的……

      轮廓很、很好看。

      棱角分明,该高挺的地方,该深邃的角落,都十分听话。

      尹婵自己都傻眼了,呆呆盯着他。

      何其专注。

      谢厌没料到她如此认真地端详疤痕遍生的地方,一颗心七上八下,飞快别开脸。

      他哪里还记得,初到京城时,曾病态地想把这张脸给她看。

      等她当真“如愿”时,除了不安只剩自厌。

      “你……”尹婵喃喃,意识到他误会,想解释。

      而被这些陌生人遮住的床上,奶娘朝她喊:“小姐。”

      尹婵将情绪抛至脑后,顾不得和谢厌说话,连忙进去,走了两步又停下,警惕地看向其余人:“你们是谁?”

      奶娘哑着声音:“小姐莫怕,这是我在老家的几个儿子媳妇,还有小孙,连、连我的老哥哥也过来了。”

      尹婵拧起眉,懊恼极了,怎么忘了这桩事。

      离开将军府时,奶娘就托人给老家传了信。算算时间,若赴京的话,差不多便是这几日。

      知道是奶娘的亲戚,尹婵和阿秀都松了气。

      大夫见屋里站了这么多人,脸一拉:“都出去,病人受不得你们的挤,通风才好得快。阿秀把药取来,按我说的去熬。”

      大夫发话,不敢不听。

      转眼一群人被赶出了屋。

      小小的院子,分做楚河汉界。一边站着尹婵和谢厌,一边是千里跋涉来接奶娘回老家的亲戚。

      亲戚悄悄打量着落魄千金和她身后的男子。

      对于一年到头进不了几回县城,长在庄稼地的他们来说,京城的小姐属实高不可攀。

      即便穿粗布麻衣,站在旧得可以与他们村房屋相比的院子,也好像天外的人。

      连带他们自个儿都不由得拘谨,再没有刚才叫嚷报官的气势。

      不过,京城的人忒怪。

      小姐身后的男子,一张脸毁成那样,这种人也有门路赚钱?不然哪来的金贵大氅穿。

      虽说不该看长相议论人,但无可厚非啊。据他们县城的刘秀才说,当官的一个要求就是模样端正,丑的连考试都不许,何况这人脸毁的……瘆得慌。

      还没看几眼,就鸡皮疙瘩挂满身,冷汗直流了。

      大夫这次给奶娘看诊,足花了一个时辰。

      不得不说金贵的药材自有其本事,奶娘服用后,不至于药到病除,也康体无虞了。往后只再炖些滋补清热的药养养,便万事大吉。

      亲戚听说了镇国大将军的事,千里之遥赶来京城,只为将奶娘接回老家,颐养天年。

      儿孙想尽孝,奶娘岂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她挂心尹婵。

      “小姐,您与老奴一起回吧,我们那儿虽说不富裕,可有田地在,不会短了衣食。”

      奶娘的大儿媳脸色微变,小声和丈夫说:“人家是千金小姐,难伺候得很,我们哪养得起?”

      丈夫给了个闭嘴的眼神,她有些怨:“京城的人谁不是娇生惯养啊,母亲在想什么。”

      “别说了,听母亲安排。”

      来的亲戚多,或站或坐满院,闹哄哄。

      谢厌靠着院内的一个石柱,双臂横在胸前,时不时看一眼尹婵,自得其乐。

      这话入了他耳时,肃杀之气含在眉眼,阴恻恻瞥去。

      大儿媳立马往丈夫身后躲。

      尹婵脸色难堪了一下,佯装没听见,勉强牵起唇角,柔声说:“奶娘慈爱,婵儿明白,我也舍不下您。但……奶娘不知道。”

      话到这里,轻快地笑笑,眉弯挂上绮丽的月亮:“如今婵儿想离开京城,去,去原州。”

      “原州?”奶娘震惊失色。

      靠立石柱的谢厌眼皮颤了颤,抑制不住心潮的起伏,看向她。

      奶娘急问:“原州在什么地方?小姐去做什么?”

      “很远,您不知道的。”尹婵抚了抚她的背,好顺口气。

      去原州为何,哪里说得清呢,总归离开京城便好。

      目光一时变得悠远,告诉奶娘同时也告诉自己:“这些日子在京城太累,婵儿想去散心,原州就很好,您不要挂怀,我会顾好自己。”

      奶娘怔住了。

      她朝谢厌望了一眼,从头到尾小姐没有介绍他,这个人像孤魂野鬼等在旁边。她到底年长,对男子的心思看得比小姐清楚,不得不往别处想。

      “娘,咱们得出发了。”大儿媳不耐烦等,“再耽搁便天黑了,路不好走。”

      世间太多人,自有分别时。

      黄昏时分的一尾巷最欢闹。

      早出忙活的人归来,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站在门口便能闻到。

      学塾的孩子也回了家,和玩伴打闹不停。

      巷道停有几架简陋的牛车,尹婵目送奶娘坐上去。

      他们往南方走,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日落西山,尹婵再也看不清陪了她十六年的亲人。

      好久好久后。

      黑色的身影从门后出来,衣袂曳动,叩了两下木门。

      他说:“我们也该出发了。”

      尹婵匆匆转身,薄暮下,巷外的树影斑斓在她身上。

      暗暗的灰白的微光蒙眬了娇美的面容。

      谢厌不知何时脱去了大氅,腰上挂着一柄匕首,黑色常服窄袖盘领,腰间紧束,将周身衬得利落。

      此间无风,他独独站立门内,被影子隐去了半张脸,可那股压迫感却好像更强悍,猎猎北风盘绕,一眼就觉森寒。

      尹婵看不清他的脸,想到要远赴原州,心下有些不知所措。

      该如何问才好。

      纤细的眉梢挂着惶惑,略睁大了眼睛去看他,深吸一口气后,踟躇着:“去原州,我……以什么身份去?”

      “身份?”谢厌皱眉,不懂。

      尹婵以为他装腔,揪着手指越发焦虑。

      未嫁的姑娘谈这话难为情,但不说明日后定有麻烦。饶是再难堪,也只好继续解释,神色无意地带着两分委屈,道:“若旁人见了你我,该怎么说……”

      谢厌怔住,呼吸不禁发急。

      一股血气冲动地在四肢和躯干挣扎。

      耳根倏地红了,仓皇别开眼睛,还后退了一步。甚至不敢仔细看尹婵,怕她一见自己这张脸,艳若桃李的娇颜便委屈得想逃开。

      要他决定的话,当然是……

      谢厌脑中全是她蛾眉细蹙,凤眼无辜的模样。

      揣着怦怦擂鼓的心垂下眼睛。

      胸口强烈的起伏告诉他,当然是妻……妻子最好。

      低沉的声音,脱口而出的却成了:“吾妹。”

      不敢说妻子两字。

      他觊觎了尹婵整整四年,卑劣的心思长久藏在阴冷黢黑的角落,每每想念时就扒开肮脏的皮,偷偷闭住眼睛,让那股渴念剥蚀轻贱的心。

      卑微的蝼蚁,苟活着,是为了贪婪那束照进深沟的阳光。

      尹婵看他一眼,阳光更盛一分。

      -

      深夜,更夫敲锣过。

      一尾巷的一户人家正酣睡,突然被砰砰砰的敲门吵醒。

      “谁啊。”男人不情不愿开门,再要说话却看见外间站着十来个黑衣人。

      他吓得魂飞:“有什么事……”

      “住在隔壁的人呢?”

      一个质问当头砸下。

      隔壁是谁来着?

      深更半夜头脑昏沉,傻愣愣扯长脖子瞅了一眼,才想起是前镇国大将军尹家的孤女。

      咽了咽口水说:“走了。”

      黑衣人脸色骤变。

      男人打着哆嗦:“几个时辰前,不知道去哪,都走光了,院子也退了租。”

      说完,一息间,十余人忽地消失。

      男人的惊叫噎在嗓子眼,马上锁门,心惊胆战地回了屋。

      巷外角落,来晚了一步的御前暗卫负手,看向众下属。

      手执诏书道:“陛下密诏,北至白延山,南到古赢海,不论千里,务必找到尹家女。”

      “属下遵命!”

      风惊树动,野鸟忽地展翅,叫声如鹰隼长鸣。

      一辆马车遥遥驶过京郊的官道,转入崎岖的山路。

      夜色已深。

      林子起了灰蒙蒙的雾,连骏马也看不清前路。

      但无妨。

      目的地还在远方,顺着这条路不停地往前。千里之遥,翻过群山与河流,途径树林和谷道,便会在西南之南,看见巍峨的留君山。

      那是原州最壮阔的一道门。

      千岩万壑,但求君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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