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婵

作者:冯苦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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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疑


      百年前,原州的谢家还是不起眼的普通百姓。

      自父逝世,留下兄弟二人。兄为嫡出,弟为妾生。不知多少年后,兄弟闹翻,兄远赴边疆从军,几番生死谋得了信阳候的爵位,尚公主,封袭四代。

      嫡系一脉从此便扎根京城,与原州疏远。

      而今谢厌的父亲,便是第三代袭爵。

      自他再下,信阳候世子谢琰袭爵后,子孙便再无承袭之爵位,因而谢琰自小便被教导,肩上担负着信阳候的门楣与期望。

      原州谢氏牌匾上的“知恩守礼”,是百年前那位庶弟所留。

      知的,是因京城谢家的尊位,而让他们在原州不至于被小瞧的恩;守的,是因当年兄弟阋墙,不可去京城投奔,不可僭越的礼。

      谢厌一声嗤笑,目光从匾额收回。

      手支着额,压去适才因尹婵而起的悸动,略作沉吟,漫不经心地看去:“便依大夫人之言。”

      诸位纷纷松了口气。

      “行了。”谢厌扶着圈椅起身。

      住宅的事毕,他要回去看尹婵。昨晚疲累,来熙春堂前她还未醒。

      旁的人闻言皆惊,没料到谢厌来此竟然只为一处院落。

      庆幸之余又恍然意识到,他之所以要院子,莫非有意常住谢宅?

      刚喘回去的气霎时蜂拥而上,挤在嗓子眼,一张张脸都白了。

      人群中一人没忍住问:“公子是否要回来住?”言语恭敬,带着一丝谄媚,生怕谢厌降怒。

      谢厌瞧了他一眼轻轻点头,对这些人的想法心里门清,自顾往堂外走:“嗯。”

      众人见状纷纷撤开,立在两旁。

      他跨出熙春堂,手指轻捻腰间玉佩,落下一句:“若无要事,往后少来两个院子,招烦。”

      听到这话,在场皆脸色惊愕,欲言又止……他们怎么敢去烦谢厌。

      他们怕的是,同住一宅邸,平时遇上了怎么办。

      岂非日日都要束手缩脚?

      这些事情并不在谢厌考虑之中,眼下唯有见尹婵才是重中之重。踏出熙春堂,其余人堵在堂内你看我我看你,如芒在背。

      谢厌略行几步,忽地想起一事,又转回身。

      堂中甚至倒抽一口气,不知何人发出的。

      谢厌漠然无语,只当没听见,上前,似笑非笑地问:“诸位,原州好吗?”

      无人敢说话,谢厌看着他们一个个的表情,便知在想什么。

      原州好或者不好,毋庸置疑。

      这里群山环绕,道路难行,只这一条就已然与不好挂钩,上面官府无暇顾及,皇权更难覆盖,“天高皇帝远”并非胡言乱语。又地处西南偏僻一带,几十年前甚至可称作穷乡僻壤。

      近年虽好转,却依旧比不上江南或北边的繁华府郡。

      谢厌挑唇,左脸的胎记被扯得狰狞,半张脸的疤在阳光照下,仿佛能窥见其中纵横交错的血肉。

      眼见那群人面露惊恐,谢厌竟然生出微妙的享受,用目光一寸寸扫过他们眼里的恐惧。

      “比京城如何?”

      一阵风过,带起谢厌披散的长发,他岿然不动,似乎很有耐心等待回答。

      其余人皆哑然,在谢厌的冷视中瑟缩。

      却是一个六岁稚子天真道:“当然是京城好呀!”

      旁边母亲忙捂住他的嘴,谢厌反倒笑了,饶有兴致地走近:“哦?说来我听听。”

      孩子刚被吓到,此刻闭紧嘴巴,睁着双乌溜大眼。

      谢厌戏谑一笑:“说。”

      他被母亲推了一把,才乖乖开口:“隔壁小云的书院先生说,京城没有这么多山,大路宽敞很多很多的人,到处都有食楼铺子,满街全是糖葫芦的香味。噢!还有卖糖人的!”

      稚子童言童语,其他人唯恐谢厌不悦。

      熙春堂乍现山雨欲来的静默。

      听小童一语,谢厌徐徐点头,看向为首的谢大老爷,意味不明地说:“既然这么好,是要去看看。”

      大老爷顿然一惊,再看谢厌,已施施然离去。

      谢厌虽无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太过直白,谢大老爷揣着手脸色不安。

      这么多年,京城那边并非全然不顾原州,但为何不知谢厌如今在原州的地位?只因过去他们派遣至京城的人,全都被谢厌半路劫回,或打或杀,手段狠毒。

      以至于近年愈发和京城谢家没了交情。

      而他现在的意思是,可以将原州这些事传去了?

      难、难道谢厌还想回京城的侯府?或者说,正是提醒他们,往后他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大老爷瞪大眼睛,眼前浮现他的狠辣手段,一颗心倏地提起,猛然落下,脸色时青时白,不知该如何好。

      旁边兄弟问他:“要不要派人去禀报侯爷?”

      “不可。”大老爷惶然阻止,眼眶微震,“谢厌与信阳候的恩怨,我们万万不能牵涉其中。他若真要回去,若真……回去……”

      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喃喃。

      兄弟也焦愁:“但他适才那话,不正是要我们传消息吗?”

      谢大老爷悚然一惊。

      是啊。

      早在信阳候将谢厌丢在原州时,他们的恩怨就已经扎根进土,割舍不去了。

      -

      花香盈盈,海棠枝丫被风吹动。

      谢宅地段称得上原州顶好的一处,而赵逢玉院子实乃其中最甚。

      冬暖夏凉自不必说,还特地在内室窗外栽种着花树,每到春时,淡雅的香气钻进窗户,填了满屋的美丽。

      然则今日的花香却无法安抚尹婵蹙紧的眉弯。

      尹婵做了一个不安稳的梦。

      离京日久,起初她挂念旧人旧事,梦到京城是寻常。但后来便已释然,常常整晚无梦。

      可这个晚上,她居然在梦中见到了谢琰。

      他故作温柔的脸,说着要纳她为妾的良言,然后她摔碎了定亲的信物,而谢琰娶得尚书千金,志得意满。

      梦至此还算正常,除谢琰娶妻她不曾亲眼见到,别的都是那日在石花巷的真切经历。

      可接下来的一切却让她无比恐慌。

      新婚美夜,谢琰红袍加身,在宾客间游刃有余。

      他的脸,他的脸……竟逐渐和谢厌重合!

      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含情回望。

      对上谢琰、或者说谢厌的目光,尹婵脸色煞白,拼命按捺住叫嚣的心跳,一时冲动地想喊他的名字。

      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叫谢琰这两字,还是她至今都不曾问过姓名的另一个男子。

      那一瞬,尹婵从梦中惊醒。

      满额冷汗,后背浸了凉,她恍恍惚惚坐起来,靠在床头。

      昨晚天暗,未能看清眼前的房间,这会儿捂着胸口喘气,一双眼茫然四望。她须臾在勾挂帐幔的床柱上,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谢字。

      昨晚……听宋鹫他们说起,此地是谢宅。

      尹婵咬了下唇,连忙挑起被子起身,走近床柱,怔怔盯紧这一个字。

      梦太古怪,谢厌与谢琰怎么会扯在一起,她说不出心里在紧张什么,踟躇着踱步。

      忽然,交握的手攥紧,呼吸在满室花香中一低再低,几不可闻。

      尹婵的唇轻轻发颤,想起在来原州途中,阿秀提起“原州”时,为何觉得这州名耳熟。

      她曾从父亲口中听到过。

      原州。

      信阳候的祖籍地。

      尹婵双手霎时无力,松松垂下。

      那时父亲还说了什么?信阳候与原州亲眷生疏,只年节时会遣人送些银两。除此,父亲并不知晓其他。

      所以……眼下的谢家,会不会就是谢琰的老家?

      尹婵闭眸,猛然坐在床上,思绪千回百转,不敢相信世事如此巧合。

      这里若为谢宅,那将她带出京城的男子,是何身份?

      尹婵难掩心下的茫然,喉咙干涩地咽了咽,起身,拢着裙摆飞奔至门旁,带着凌乱不堪的情绪急冲冲打开房门。

      情急之下,正好撞入推门进来的谢厌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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