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偶头牌

　　乔志勋跟随西莲走至游廊尽头，绕过一堵绘着春花秋月水墨画的白墙，陡然间，眼前豁然开阔，满眼尽是连绵不绝、重檐叠顶、青梁黛瓦的亭台楼阁。

　　乔志勋倒吸口冷气，不曾想他置身在一片华丽轩昂的青楼丛中，绚丽奢华得令人瞠目结舌，应接不暇地观瞻着奇观异景，仿若身处琼楼仙境，缥缈虚幻得神思游走。

　　他忽一低头，便见一长方形的庭院，四周植着高大垂柳，设有假山、池塘和高耸的秋千架，疏落横斜的古朴盆景点缀其间，别有雅致的清幽意境，院落西北角处出没着忙碌的身影。

　　乔志勋指着庭院问西莲：“这里也是萌春院的私产？”

　　西莲怯笑点头：“也是。”随后引乔志勋朝门廊中间的一扇门跨了进去。

　　乔志勋掀起簌簌颤响的珠帘，探头进厅，一股浓郁的龙涎熏香沁人心肺地向他袭来。

　　厅内灯火阑珊，高梁悬宫灯，长案掌烛台，虽光线不甚通明，却氤氲出暧昧温柔的暖光。

　　大厅正中的环水八角戏台空寂无人，四围隔断出许多独间，均垂挂珠帘，隐约能听见单间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和咿咿呀呀弹奏清唱之音。

　　乔志勋驻足在入口，茫然中透着好奇，款款走向那八角戏台。

　　身后的西莲说道：“公子莫走远了，且在这里坐下，我到后面取莲子羹与你吃。”

　　乔志勋应诺：“好，我就这里等你。”

　　西莲转身出了大厅，朝后面厨房去了。

　　乔志勋在戏台上走了一圈，又沿水榭小径走至水廊边的八仙桌前，深坐进圈椅中，他思忖觉着这里很像个曲艺表演的舞台，环境装饰文雅，并不像是个烟花柳巷的私窠子，他心情放松了许多。

　　正当他四下张望等候西莲取羹时，但见斜对过的单间门口，珠帘涌动，从里走出四人。

　　乔志勋下意识矮下身子隐藏自己，斜靠贴在水廊旁的绿竹后，只从绿竹的间隙向外观察，见走在前面的男人，身材中等干瘦，平头穿一身古铜亮缎马褂，脚下一双白底黑布鞋，走路轻快，谈笑风声地在前引路；随后走出一高个健壮的男人，含胸塌背地咧嘴笑，很有随从保镖的架势；最后，珠帘后走出一对男女，男人身材矮胖，年岁中年光景，着海清色深袍大褂，上身是黑底福寿纹滚金马褂，戴一副水磨石圆形墨镜，走路敦实沉稳，唇角微微斜翘，身短却别有气度，一副志得意满的沉醉表情，他伸手搀出一年轻女子。

　　但见女子一袭乳白踏雪寻梅底纹的紧身旗袍，将一风韵绰约，丰满窈窕的身材勾勒得精细毕现，旗袍开片处隐约露出的细腻纤白的大腿，勾魂摄魄地令人想入非非，再看那一张脸，唇红若冬梅，齿白似朱贝，黛眉映远山，杏目饱含情，笑语间，春光明媚，鸟语啾鸣，柔水缠绵，怀抱着一杆四弦琵琶，端的一位风骚婉丽的俏佳人。

　　那胖男人手握女子纤巧的手臂，迟迟不肯松手，走至大厅楼梯口，前面平头干瘦男人走过来抱拳揖首，笑语盈盈，胖男人这才恋恋不舍地撒手，眉眼始终盯着女子，却又对瘦男人说了什么，瘦男人连连点头称诺，随后，胖男人扭身下楼，高个随从和瘦男人也跟随下楼，只剩那女子在楼梯口处驻脚，见人远去，女子脸上的微笑渐渐淡去，她抱着琵琶朝内侧游廊出口走去，刚掀珠帘，便与西莲撞个满怀。

　　乔志勋引颈立起身子，见西莲端来的莲子羹和汤勺撒了一地，那白衣女子被溅了一身的汤水，弯腰轻弹着衣襟。

　　西莲慌得连忙趴地磕头，陪了无数个不是，女子并没发火，与西莲说了几句话，就见西莲用手指了八角戏台的方向，那白衣女子转头，一双圆睁的杏目正与乔志勋望过来的眼眸对上了。

　　乔志勋唬了一跳，见那女子冲他嫣然一笑，他顿觉诧异，懵逼了一瞬，就见那女子转身抱着琵琶跨出了大厅，向游廊后边去了。

　　西莲自远处朝八角戏台这边挥手，高声道：“公子，抱歉，莲子羹被我不小心洒了，你稍等，我再去后边取来。”于是，西莲收拾地上的汤碗和勺子，端着托盘又出了大厅。

　　乔志勋正纳罕，那女子究竟是谁，为何会朝自己笑？

　　忽然，身后有人轻咳两声：“公子，昨晚休息可好？”

　　乔志勋扭头一瞅，这人正是刚才在前引路的干瘦男子，另外他也看清了他的眉眼，他不就是前日为他倒酒的那穿灰色西装的男人吗？

　　乔志勋一个激灵霍然站起，口齿拌蒜：“你……你是……”

　　“我叫张德发，是萌春院的总经理。”张德发极有礼数地请乔志勋坐下，随后自己也坐在旁边的圈椅里。

　　“那日，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吗？”乔志勋终于问了他憋在心中的问题。

　　“是啊，那日你喝醉了，饭馆老板娘说你没钱住店，我只得带你到这里了。”张德发边笑，边交握了双手，歪头问道，“公子，你可有别的去处？”

　　乔志勋顿了下，微微摇头：“我想找到我哥，眼下还没有线索，不知从何下手。”

　　张德发扬脸笑：“你可有寄居之所？”

　　乔志勋沉默片刻：“也没有，在这里，我不认识任何人，还身无分文。”

　　张德发目光炙亮：“公子，我愿帮你寻找兄长。”

　　乔志勋兴致高昂，颇为感激，拱手揖礼：“张兄若能帮我找到哥哥，需用多少酬劳，请张兄开个价码。”

　　张德发忽地敛起火热的目光，忸怩道：“公子浑然一副大富大贵的模样，以你资本便能赚得酬劳，以支撑寻你兄长的费用，就不知公子是否愿意从之？”

　　乔志勋热切地凑近张德发：“张兄请讲，愿闻其详。”

　　张德发稍显激动地陡然立起，搓着手又坐回圈椅，拉近两人的距离，笑吟吟地指着绚丽奢华的大厅，道：“公子应能窥出我萌春院的规模吧，萌春院已历经春秋九十八载，风雨飘摇，将近百年不倒，自有它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虽引人诟病，但食色性也，人伦之根本，人性之刚需，谁人也撼动不了。”

　　乔志勋听完这一番话，心又悬了起来，心想这萌春院表面看着端雅、高大上，依然绕不过“以色侍人”这一核心的服务宗旨，面庞逐渐骇出白凄冷峻之气色。

　　张德发揣测乔志勋心生抗拒之意，逐收了笑，神态亦正然道：“公子莫轻视这一行当，声色犬马也分高级与末流，顶级清倌只卖艺不卖身，平日接洽之客，迎来送往皆为高官权贵，高洁儒雅之士，出入鸿门府邸及上流场合，有绝艺傍身，何来献身？如性之所至，两情相悦，双宿双栖，自是出于人格自由，全无强迫之理。”

　　张德发劝良为娼的本事实乃真诚所致，金石为开，乔志勋听明白了，张德发给他指了一条卖艺且通达向上之路，既赚钱，又能结交上流权贵，是否需要献身，全凭自愿。

　　乔志勋将信将疑，慑懦道：“我一七尺男儿，怎能出卖色艺呢？”

　　张德发见乔志勋有所心动，即刻眉开眼笑，伸手拍了下乔志勋的手臂：“公子，这你就有所不知，要说女色，历代尽出绝色青楼女子，并非稀奇，但这男色，自来是上不了台面的隐形需求，殊不知，近年来，男艺人也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大有赶超固有业态之趋势，各家院所皆引入新人，只是没见几多尚好的材料，昨日我第一眼看到你，便相中了你这块通灵之宝，以我近百年的眼色，还能看走眼么？”

　　乔志勋被说得瞠目结舌，他没想到自己竟是个做男色艺人的好材料，却依然心有抵触，迟迟不表态。

　　张德发突然叹了口气：“若是没有足够的资金，是寻不得你哥哥的，你可知那地狱谷内有多少孤苦的鬼魂日夜游走，若要引得孤魂野鬼注意到你，也得花大价钱造四座通天的高塔，垂挂醒目的招魂幡，日夜轮番教人造势吸引注意力，还得广撒人脉四处查访，这可都需要资金，你身无分文，如何能办成呢？”

　　乔志勋听张德发这般一说，彻底横下心来，问道：“如若我从了，多久能积攒够钱财来造高塔？”

　　张德发沉吟半刻：“无需多久，三载便可。”

　　乔志勋道：“可有字据为证？三载后便自动解除合约。”

　　张德发见大事渐成，没想到这游说并没费太多口舌，满眼都是欣喜：“那自然是有。”说着，他便从马褂的怀中掏出一条丝质的帕子，上面已拟定好了细则和双方的权责，呈给乔志勋看。

　　乔志勋没想到张德发做事如此精算，早已算计到了这一步，乔志勋虽心蔽阴影，但也想不出更好的找寻哥哥的办法，便接过帕子，上下仔细看了一遍，悉数是对乔志勋在萌春院工作的要求，大多数都没甚要害，他只盯着两条最紧要的条目看了又看：一条要求接客必须向萌春院报备，出入均要打招呼，所有收礼和钱财必须上交，萌春院与艺人五五分成；另一条是，三年合约到期解约，中途如若发生人身意外，萌春院仅负三年内的责任，至于长远影响，萌春院并不承担三年后的责任。

　　乔志勋将帕子递还给张德发，苦笑问道:“这里细则可否商谈？”

　　张德发摇头：“这已是最慷慨公平的条款，对你我双方都没商量的余地，你看可否签字画押？”

　　乔志勋点头道：“可以。”

　　张德发从怀中取出一只印泥铁盒，打开道：“在帕子落款处，按个手印即可。”

　　乔志勋伸出右手食指，在红色印泥上蘸了油彩，重重地按下去，抬指便见一纹理清晰的指纹痕迹留在了娟白的帕子上。

　　张德发见大事已成，两眼放光，咧嘴大笑，干瘦的两腮凹出两道沟壑：“公子，你已受聘于萌春院，望你我双方合作愉快！”

　　“可我还有一事不明？”乔志勋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惊异道。

　　“公子，请讲。”

　　“你刚说让我做艺人，可我从小就不擅长艺术，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这算哪门子的艺人啊！”

　　“公子莫要慌张，公子天资聪慧，艺术又有何难？学来便可。”张德发轻吹了声口哨，“论艺技鉴赏之集大成者，非我张德发莫属，全冥界无出其右者，公子敬请放心，在我萌春院的悉心栽培下，包你色相美幻，技艺绝伦。”

　　乔志勋不敢相信张德发所说的，难道他连自己都不了解吗？他就是个妥妥的理工直男，如今这异想天开的张德发要将自己打造成美色兼技艺双殊的艺人，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接下来，他要脱一层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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