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逝

作者:水云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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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仁


      正当侍女捂着眼睛,生怕血溅当场之时,傅朝翎阖眼长舒一气,咬牙道:“你还真是长本事了。”

      季康一愣,对侍女厉喝道:“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打水准备好干净的衣裳给殿下!”
      一声令下,几个侍女原地打了个圈,慌张而去。

      姜清漪本想蹲在塘边找凉水拍一下额头,却被傅朝翎用手帕胡乱擦了下。

      “痛!”她挣脱开,夺过手帕来擦脸。
      傅朝翎冷哼一声,“偷吃那么多麻婆酱,不流鼻血才怪。”

      随行上京的庖厨是蜀中人士,时常用麻婆酱来炒菜,她在岭南鲜少吃辣椒,对这麻婆酱的味道着了迷,天天拿来拌饭吃。
      姜清漪没想到他会知道,只好默不作声。

      待侍女整备好,二人进屋,换了外裳,不料厨娘端来一桌子的汤水,全是清热降火的汤水汤药,味道糅杂在一块,颇为奇怪。
      姜清漪一怔,“这不会是......”

      傅朝翎已悠然自得地喝上新茶,淡声道:“都喝了。”
      “这!”姜清漪瞳孔微张,咕哝着,“都喝了这湿气得多重,还得喝凉茶。”

      “这上京可没有凉茶。”傅朝翎冷声回着,倚在太师椅上,“快喝,本王还得赶着去宫里。”
      威压之下,姜清漪一咬牙,只好将桌上汤药全喝了。
      待他走后,终于没忍住,吐了大半出来。

      只是让南烟教规矩,没挑明姜清漪身份,季康说她是傅家的远方亲戚,禁苑侍女觉着奇怪,但因为是傅朝翎带来的,便问道她是怎么和他认识的,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关系,看能不能攀上。

      不料姜清漪吓得直摇头,跟拨浪鼓似的,说和傅朝翎没关系,只是看她可怜,父母双亡才带来这禁苑找事做,给口饭吃。
      侍女一听,尽是失落,想来也是傅朝翎顺便带过来的,这傅家人怎么可能对女子上心。

      姜清漪听着缓了口气,母亲说过,做事不要冒尖,要守拙,否则在自己没有绝对的实力能独善其身或金蝉脱壳时,就会被嫉恨成眼中钉肉中刺,迟早要被拔掉。
      她暗暗想着,当年母亲身处这上京权欲漩涡中,定是遭遇了不少事才懂得这些道理。

      侍女见她没什么特殊之处,也当她是寻常侍女使唤着干活,直到在她沐浴时,有人偷看到她后背的官妓印,她们便立刻退避三舍,如洪水猛兽,生怕沾染什么病气给他们。
      姜清漪也料到一二,这教坊司的官妓瞧着光鲜亮丽,可大多都因沾染梅毒而死,或是容颜衰老被赶出去,像姜娘子能带着孩子回家的,少之又少。

      侍女知其出身不如自己,有了盼头,时常将手底里的活让她干,她们就在庭院打叶子牌和嗑瓜子。
      南烟本想和她们讨个说法,姜清漪叫住,温声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不习惯她们在我身边八卦些世家的那些后宅事。”

      南烟瞧递上汤婆子,说道:“姑娘,您放心,殿下肯定会给你名分的,到时定要好好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姜清漪没忍住笑,“你怎么比我还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她们有什么过节。”

      南烟摇头,“我觉着姑娘是个很好的人,应该要享福才行,不过......有一事我打听来,您知道可千万别伤心,我听说这各世家都送了贵女来服侍殿下,等与公主大婚一成,就将她们迎进府里,您没有娘家依靠,也千万别气馁,奴婢是站你这一边的。”

      这些话落在耳畔,姜清漪无心理会,她现在只想搞明白傅朝翎留她做什么,若是非要在上京待一段时间,她也想搞明白当年父母之事,否则还不如放她自由,两不相欠。
      思及此,她温声道:“你怎么会在这府邸做侍女?”

      南烟煮着茶汤,思索道:“奴婢家中是在江南做油纸伞生意的,可后来家道中落,欠下债务,上京的御史经过,看中奴婢懂诗画琴棋,就买去做他女儿的伴读,然后奴婢学了上京的规矩,在侯府将军府都当过女使,再后来摄政王府落成,被季康管家挑来,就是这样。”

      姜清漪耐心听着,埋在臂弯里,不禁悯笑,喃喃道:“你这出身可比我好太多了.....”
      可无人听见,她没有再细想。

      自从上次,傅朝翎没再来过,除了南烟外,其余侍女当她丫鬟使,时而送来疱屋做的饭就走人,有时衣裳堆了好几天就丢给她洗。
      姜清漪也不计较,自己麻溜地洗完,晾在庭院上,让这价值千金的盆栽滴着皂角水。

      除了学规矩,其实也动了别的心思,傅朝翎不想理会她,她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若是傅朝翎有所松懈,正是她找机会逃出去的时候,他堂堂摄政王,总不会费尽心思去抓她一介酒娘。

      只要逃出去,就会有一线希望。

      可探查了几日,她发现禁苑守卫森严,夜里经常有穿夜行衣的侍卫在屋檐上巡逻,一旦她接近后门,这侍卫就不知从哪冒出来,软硬兼施让她回去,若是想扮成侍女出去更是天方夜谭,府里侍女都有特定采买之人,守卫都认得。

      整座禁苑如密封的铁桶,滴水不漏,就连狗洞都有专人看守,姜清漪不禁犯难,要想偷偷从这里逃出去,除非变成只会飞的鸽子,否则难如登天。

      直到她偶然见过白鸽飞过,也一一被侍卫射下,成了厨娘的盘中餐,她扯了下嘴角,对未来希望渺茫和无助逐渐涌上心头。

      姜清漪只好打道回府,站在亭台楼阁上,瞧着这禁苑布局,发现她住的屋子和后院朱墙不过是三丈之隔,而她睡的床也靠着墙,朱墙外面就是商贩村夫走捷径的臭水沟子,沟子只有一尺之隔,正好够她的身形出入。
      回想这十几年听的话本戏文,其中不乏有死囚用勺子挖地道半年逃出去,她曾经帮过西坪镇的豪绅当杂工盖房子,熟悉这寻常宅子的地面构造,说不定她也可以一试,挖条道钻出去。

      说干就干,她借着处理后院杂草种花的缝隙,以脚量尺,摩挲着泥土,寻着土质最松软之处做好标记,再偷偷拿些栽植盆景的小铲子。

      为掩人耳目,及至深夜,她就钻到床底下去,掀开木板,开始挖起了地道。

      *

      王府中,傅朝翎正喂着笼中野鸟,以狗尾巴草来逗鸟玩。

      季康:“少爷,自从这姜姑娘在外墙想跑被守卫抓回来后,现在安分了许多,可您怎么没一点反应?”

      叽叽喳喳作响,野鸟在笼子里扑朔着翅膀,卡着笼子缝隙想逃,咬掉狗尾巴草,烈性难改。

      傅朝翎一笑,将鸟握住,抚着赤红尖嘴,淡声道:“意料之中,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性子,而且我觉着她没这么容易放弃,说不定有场猫捉耗子好戏看,不过我更好奇,那些侍女都是后宅打擂台出来的人精,若是知道她的出身,自然会不待见,她是什么反应?”

      季康眸光微闪,“这个......她没什么反应,还说她和你没关系,只是你好心带回来的侍女。”

      “没关系?”傅朝翎眼角微颤,这寻常人恨不得攀龙附凤仗着势气来作威作福,享荣华富贵,她却把他当做狗皮膏药似的,恨不得撇开关系,八竿子打不着。

      季康咽了下喉咙,继而道:“而且她还挺高兴的,除了平日学规矩外,还帮忙洗衣裳、打扫庭院、甚至有时候还去疱屋帮厨娘做饭,问侍女有没有能让土壤变松软的草木灰,想要种花......”

      “混账!”傅朝翎低喝,差点掐死野鸟,“真是做下人的命,这都能被人骑到头上来!”

      野鸟嘶鸣挣扎,被丢回笼子里才得以喘息。

      傅朝翎面色稍缓,瞧着野鸟战战兢兢地缩到鸟笼一旁,舔舐羽毛。
      他敛回眸子,接过递来的热茶,一饮而尽,清冽茶水入喉,唇齿留香。

      “阿翁,去找一下她的生身父亲。”
      “啊?”季康一愣,“少爷要找一个官妓出身之人的生身父亲,还是二十年前的!”

      傅朝翎眸光微闪,复又坐下,沉声道:“你忘了吗?大梁官妓,是不能赎身的。”
      季康猛地一惊,思忖着前因后果,“对啊!大梁明文规定,官妓不能赎身,更不能生孩子,那她又是怎么?”

      “虽然明面上不能赎身,可若是有身份的人暗中相助,就可以拿回自己的良籍。”傅朝翎抚着玉戒,眸中暗淡,“所以我带她来上京,也有这个原因,她母亲听说当年是教坊司的行首,寻常老鸨定不会轻易放她离去,可若是有官宦世家作保,帮其脱籍收作良妾,这也不是没有,可又怎会让她一人生了孩子还带回了岭南,让母女两个孤苦无依这么多年。”
      还记得他儿时刚认识姜清漪时,她坦言自己是官妓之女,从上京回来,他本是不信,觉着她在说谎,直到看见她背后的官妓印。

      思及此,他远远看向禁苑一角,“二十年前,发生太多事了。”
      季康眸光一沉,似乎回想到什么,“不错,二十年前,上京差点城破,俞图南他还敢......这个节骨眼,一个出没于世家皇族的烟花女子,突然带着个来路不明的婴儿离开上京,的确有很大问题。”

      傅朝翎点头,“所以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尽全力去找!”
      季康面上犯难,也只好应下。

      *

      姜清漪拜托侍女寻来草木灰,是以这上京的土地不如岭南松软,这硬土不知得要挖多久,用草木灰撒入能快一些,可代价就是得帮她们洗衣裳。
      白天干活学规矩,晚上挖地道,这话本上的细作探子可都没她这么累。

      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泪水盈着微红的眼眶。
      身后的侍女惊喊一声:“姑娘,你搓那么大力干嘛?衣裳都洗烂了。”

      姜清漪回过神来,摊开手上的衣服一看,穿了个大洞,她讪讪笑了声,“刚刚在想别的,没注意到。”

      侍女忍不住埋怨几句,这岭南的土音听着着实别扭,她一屁.股躺在躺椅上,捧着梨花酥来叹茶,沐浴着阳光,看上去很是享受。

      姜清漪洗完衣裳晾在院里,目光落到点心上,喃喃道:“梨花酥?”

      侍女微惊,“姑娘还知道这梨花酥,这可是上京特有的点心,不会是从教坊司知道的吧?”
      见缝插针来阴阳怪气,教坊司是大多名流官宦人家去的风月之所,姜娘子在她儿时也曾说过上京有很多好吃的,其中最喜欢的当属梨花酥,口感软糯适中,甜而不腻。

      姜清漪撇过脸去,准备要走,不料这侍女匆匆跑过来,一副谄媚模样,“别走啊!是不是想吃,这本来就是厨娘要答谢姑娘的,姑娘没吃过,我哪敢拿。”

      姜清漪冷笑了下,拿起一块,似乎想起什么,“这里面除了梨花碎还放了别的什么?”

      “怎么那么啰嗦,我哪知道?”侍女可见不耐烦,还等着打叶子牌。

      姜清漪没多想,吃了口,眸光一亮,刚想拿几块给南烟尝尝,这侍女拔腿就跑,扬声道:“多谢姑娘赏赐!”

      “见过势利眼,没见过这么势利眼的......”姜清漪摇了摇头,思忖怎样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快要入夜,月牙初显。

      傅朝翎从密道来到了禁苑书房,顺着回廊走出来,老远就听到女子的嬉闹声,几个侍女正在院里玩踢毽子,石桌上风炉还煮着茶汤,叶子牌散落。

      季康轻咳几声,侍女一见傅朝翎居然来了,顿时吓得腿软跪了下来,声称是姜清漪允许她们在此处玩耍。
      傅朝翎绕道,本想让季康来处理她们,却瞧见石桌上的梨花酥。

      “梨花酥?”

      侍女心生不妙,膝行到他面前,连声道:“请殿下恕罪,这梨花酥是姑娘吃过后觉着不好吃才赏赐给婢子的,不是婢子逾越吃食啊!”

      傅朝翎瞳孔骤缩,掐着她的脖颈提起,“你说她吃了?”

      侍女面目涨红,几乎呼吸不过来,“是啊!姑娘真的吃过了啊哼......”
      咔哒一声,脖子拧断,口舌伸出,吓得在场侍女惊声尖叫,磕头求饶。

      傅朝翎定了下神,“阿翁,快去叫医师。”

      话音刚落,南烟急冲冲跑来,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殿下,姑娘她出事了......”

      姜清漪吃杏仁会得瘾疹是到十二岁时才发现的,在这之前她都没尝过杏仁是什么味道,直到她去一户商贾之家送酒,主母见她小女孩怪可怜的,就赏了她一些杏仁糕。

      她知道这是些名贵的糕点,就带去给岭生吃,只是他当时看不上没有吃,姜清漪只好自己吃了,没想到夜里突然起红疹发热,几乎呼吸不上来。

      岭生觉着吵闹没有理会,姜清漪一人去寻村医,晕倒在路边,幸而张叔经过,赶忙送去秦娘子那才捡回一条小命。

      从那以后,她才知道自己不能吃沾有杏仁的东西,所以在外买吃的东西都会先问一下,可她不知,这上京的糕点大多为了口感丰富,或多或少都会加入杏仁粉研磨。

      季康抓来了几个坐堂医,老骨头连声埋怨,可一见这阴气森森的傅朝翎就立刻止住了声,去给人诊治,如深入虎穴。
      一瞬间,夜里的禁苑似乎笼上一层阴霾,令人噤若寒蝉,陷入沉寂,时不时传来禁苑后山传来的野兽低吼声。

      侍女仍跪在庭院,噤声不语,季康瞧着廊檐下的傅朝翎,眼底情绪晦暗不明,令人难以捉摸,问道:“少爷,这些人打算怎么处置?”
      傅朝翎仰头,摩挲着玉戒,月水萦绕在瞳水间,沉声道:“丢去野兽笼子里,让禁苑的下人都去看着。”

      这一夜,伴随着野狼低鸣,下人声声作呕,后山萦绕的血腥味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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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点,修改个bug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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