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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
我没有想到盛京的街头是如此繁华。
人群熙熙攘攘,完全不象是传言中被劫掠受辱后的凄惨景象。百姓仍然是安之乐之。是的,孱弱的平民又能怎样呢?与江南不同的是,这里的金国人更多,也更肆无忌惮。当然,这里在黄河以北,如今完全是他们的天下。
我饿极了。自山林中辗转奔波而来,这两日几乎水米未进。师父和师兄还有那些集聚行刺的人,全都消失不见,甚至连尸体也没有留下。象是人间蒸发。
我身无长物,唯一携带的,只有啸雪剑。而这,是无论如何不能割舍的。
拖着疲惫的步伐,我觉得自己已经摇摇欲坠,不知道哪里才是停留的方向。我应该回江南,还是留在这里继续无望的打探追踪?
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啸雪,啸雪,如果我倒下了,倒在这繁华而落寞的街头,那么,你要怎么办?
我紧紧抱住剑。前方的街角慢腾腾走来一行人,一顶软呢罗轿晃悠着,轿中一抹温婉人影若隐若现。
我茫然的走过去,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大地离我越来越近,空白占据了全部视线,我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伸手触剑,呵,啸雪,你仍在这里。
你醒了?耳边传来一声低语,我睁开眼睛,一个女子正向我恬然微笑。她衣饰华贵,眉目疏淡,但是,我看到她的金翅绣线披肩,她是金国贵族。
我默然了。
姑娘是南宋人氏?她竟然一语道破,我有些奇怪了,那为什么明知道还要救我呢?
她眼中晃过一丝惆怅,然后温柔的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流落在这里呢?看你的穿戴,似乎……她没有再说下去,我依然保持沉默。
旁边的侍女依然按捺不住,轻叱道,喂,我们夫人救了你,收留你,你怎的连声谢字也不说?!
她摆摆手,不许这么对姑娘无礼。
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久违的母亲的温柔,心头不由一动。
犹豫了一下,牵起她的手,在她掌心中一笔一划的写下,我叫清菡。
她一怔,你……,我点点头。
不错,我是哑女,自出生之日起,从不曾发出过任何声音。唯双眼极明,双耳极敏,或许是老天爷对我的一种弥补吧。也正因如此,师父常说在剑术方面有特别的造诣。可是,我情愿自己是普通的人,健全的,平淡的。
夫人有些怜悯,又抚过我的面庞,目光奇异,“大约,上苍是在给了你无与伦比的容颜之后,觉得后悔,于是才收去你的声音。”我一笑,这样安慰的话已经听的太多。
她又问我住哪,找什么人,姓什么,我一概摇头。她取来纸笔,“总归,会识得些字吧。”
想了想,我只好编造曲折故事,说是抱剑为凭,来投靠这里唯一的叔伯,但他老人家已寿终正寝,无处落脚,且身无分文。我想想,写写,竟是半日辰光过去,她倒也不急,含笑看着我。好容易将故事凑齐全,自己也觉得脸红。我至讨厌撒谎,却又不得不隐下实情,甚至连自己的姓也不能暴露。
我叹息,爹,但愿你莫要怪我。挥手,我写下,本姓为罗。
她点点头,“罗清菡姑娘。”我赧然一笑,心说,叫我清菡便可。她果然开口道,“你这孩子颇投我眼缘,既是我救你一命,你又没个落脚之处,不如,就在我这将军府容身吧。前两日我的近身侍婢返乡,我正愁没处找个体己的人,你又斯文又安静,留在我身边,也断不会亏了你。”
她的一番话我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只听清了将军府三个字。那么,她是金国靖南大将军澹台肃森的夫人——忻雅韵。我之所以知道这个女子,是因为传说她是澹肃森少年时在杭州邂逅的歌女,虽然两人身份悬殊,然其夫对其极尽宠爱。更重要的是,澹台肃森在金国可谓权倾朝野,几乎一手操纵兵权。师父曾说过,与金国的交战,不啻是说与这位枭将的抗衡。
难怪,她会对宋人存有特别的好感,同是一方水土养育人。
我眼睛亮起来。实在是太好的机会,藏匿将军府,打探师父和师兄的下落,同时可以寻觅爹的消息,没有再好的安排了!我欣然点头。
夫人淡淡一笑,“那么,以后你就在我身边吧,我单独拨间小屋给你,清菡。”
她的声音极柔,极和蔼,那一瞬间,我禁不住扭过头去,因为她太像一个怜爱的母亲。而我,记忆中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慈怀呵护。我为自己的动机有些愧疚。平素受过的那些灌输涌现出来,我想起他们常说的国恨家仇,民族大义,留在这里,是潜伏,是伺机而动,换言之,我在不知不觉中走上间谍的道路。
惆怅之后是一点茫然,一点慨叹。
自那一日起,我成为靖南大将军夫人的近身侍婢。江南的烟雨离我远去。
夫人待我极好。
她喜欢我为她梳挽的各种精巧发式,比如卧云髻、垂柳缳、翦波绾…于我而言,替她梳发是一种奇特的享受。她时常在菱花镜中含笑望着我,望着我安静的翻手、抬腕、揽发、盘纽,直到最终云鬓妆成。她笑说,“也只有我们这样的庸脂才会这般耗力耗心的变着花样打扮自己,清菡,象你这样,只垂两绺简单的云辫也如此灵秀,着实叫人妒羡。”说的我倒不好意思起来。
她的性子倒也十分安静,品品茶,翻翻书,拨拨琴,一忽儿便是一天。我几乎以为这里是另一个江南,另一个小而安静的江南。
府里唯一聒噪的人是将军的女儿,夫人唤她雯儿,下人们都称呼她为雯小姐。
她第一眼看到我时,老气横秋的说,“喂,听说你是哑巴?”我点点头。
她居然跑过来拎一拎我的耳朵,“人家都说天聋地哑,那你怎么能听的见呢?”我一呆,这倒是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她霎时笑的很灿烂。她说,“我知道了。”我用疑惑的眼神望一望她,那不过才六七岁的小姑娘晃了晃她的大珊瑚耳铛,笑嘻嘻地说,“因为老天要你听到别人安慰的话,这样你就不会太伤心了!”
我楞楞盯住她,这孩子让我想起了那个行刺时被挟持的男孩子,在笑的瞬间有那么点相象。
距离行刺失败已差不多快半月了。
将军府上下忽然忙碌起来,说是金王冬狩归来,随行的将军也要回来了。
一想到要有可能见着那位叱咤风云的金国大将,难免有些忐忑和紧张起来。夫人似乎也有些心绪不宁似的,这几日连弹琴也没什么兴趣。
那一日,正小心翼翼地抿起她鬓边一缕灰白的发丝,她忽地抬眼望望窗外,很是欢喜的说,“真是儿行在外母担忧,现在好了,他们终于平安回来了。”待我拢好头发,蓖上桂花油以后,她满意地笑一笑,转身走到窗棂前,逗着一对相思雀,又对我说,“清菡,凛儿要回来了,我儿子凛翼要回来了呢。”
手里的梳子轻轻顿了一下,我仿佛忽然间看到一束青霜扑面而来,寒冷刺骨。
颈间伤口本已愈合,却在此时,又一次微微的跳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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