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时

作者:梁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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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脱衣服


      今年江南的春雨降的稍迟,在那日阴霾转晴的运动会过后,似是一鼓作气要将之前存积起的雨库全部落完般。
      一连整周都在降雨,有时浇湿青瓦柏路就停,有时水洼满溢仍然在下。
      大的时候隔着窗子偶能听见雨水噼啪击打在地上的声音,小的时候也是淅淅沥沥像牛毛般的密集雨丝。

      耳畔是老师尽忠职守也吼不过班里同学作威作福的噪声,时温大多数时间里都会戴上耳机做自己的习题册。
      也会被起雾的玻璃与滑落的水滴吸引眼球,无意识的抬手在雾里乱涂乱画。
      不知晓心思到底飞到哪里去了。

      细数起来,自运动会那个上午过后,时温便再也没在教室里见过贺承隽和六儿。
      黑子时而来、时而不来,间或下课有闲情逸致过来找她唠嗑,也是跟时温交代,她那天上午塞给他的碘伏,他最后还是没给贺承隽涂。
      据说因为每次一靠近,贺承隽就用眼神凶他。
      反正就是绝口不提关于贺承隽这么长时间不来教室的原因,被问烦了便打个哈哈,说贺承隽懒得来而已。

      三节漫长而嘈杂的晚自习,时温照常戴上耳机隔绝教室里纷乱的一切,却一道题都没做到心里去。
      陆夜白给她传来的江北一中火箭班的绝密押题卷,数学第一道最简单的集合题都能做错。
      题中问sinx,转眼草稿纸上就画出cosx的图像;大题第一题让求A,眼瓢求成第二问让求的sinC。
      时温气愤的扔下笔,感觉脑子里乱的不受控制。

      在她仍没理清头绪的时候,已经遵从心底最深处的指引,手撑黑色长柄伞站到奶茶店门口。
      屋檐上残存不走的雨珠滴答滴答打落在她的伞面上,制造出阵阵声调不一的闷响。
      学生们还没放晚自习的学校街里灯火满堂却清清冷冷,徒留脚步匆忙的行人踩破水潭穿行而过。
      任何人都看不见北斗星。

      往日这个时间点儿里也是人员爆满的奶茶店,今天人去店空昏黑寂然,玻璃门上的挂牌显示暂停营业。

      时温略往后退几步,举高长柄伞仰头望了眼二楼,里面隐隐绰绰是亮着光的。
      虽然灯火很微弱。
      未多犹豫走近站入屋檐下,收起长柄伞转身推开玻璃门进店,将长柄伞立在门口墙壁处控干水分。
      身形藏匿于暗处,阴影笼罩起面孔,时温抻了抻眼皮,缓步踏上台阶。

      楼梯转角处漏下星点光茫,台球厅里虽未灭暗灯,但难得一个人都没有。
      整间屋子寂廖沉黯,连时温细微的脚步声也能让里屋那人听的清晰。
      “今天不营业。”
      从里间冒出嘶哑而又沉重的语调打入时温的耳膜,第六感告知她情况肯定不对劲,遵从本能大步走去推门而入。

      里间环境乱不乱、装修好不好、家具有些什么,时温一律没心思注意。
      冲入其眼的是只穿一条淡灰色抽绳运动裤坐在床边的贺承隽,光裸着的上半身肌肉线条流畅、紧实有力,猩红后背掺着深一片浅一片的深棕色,好几处还往外冒着血丝。
      本该被保护良好的细皮嫩肉的白皙后背上,大大小小新旧伤痕交替,竟快让时温找不到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
      贺承隽嘴角咬着烟尾扭头,干净修长的指尖捏了棉棒在给自己后背上药。

      见有人不经询问推门而入,贺承隽抬头射来的眼神中满布阴郁狠戾,面无表情的俊脸上覆盖寒霜,像极了下一秒就要冲上来要她的命。
      那是时温从未见过的贺承隽。
      寡淡而无生气,冰冷不近人情,冻的她莫名想发颤。

      或许因看清来人是她,贺承隽阖起眼皮压了压狭长眼眸里的暴戾冷冽,迅即捞起床上散放的白t想穿上。
      被时温急忙上前几步阻止。
      身陷贺承隽仍然凌厉有攻击性的目光,时温难得没有呛他,改用温言软语道,“你不是要上药吗?一个人不方便,我帮你涂吧。”

      说罢倾身抢过他手中的碘伏和棉签,坐在他身后开始帮他细致涂抹。
      沾染棕黑的棉签依次掠过每一处浅疤深痕,小心翼翼地多佛照了几次因药物刺激,涌血涌的更欢的新伤口处。
      直至它们不再固执的往外溢红。

      雨好像停了,窗面不再有雾气与水滴融合的轨迹,又好像没停,房间里残存细微需探寻的‘砰砰’声,似雨水敲落于伞面。
      闷闷的、有迹可循的,却容易被忽略的。

      没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没问他没去学校的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时温十分清楚,如果是贺承隽不想说的事情,她问了也是白问。
      不如就安静帮他上药。

      “你——”
      “噔、噔、噔——”

      时温刚想问问他纱布在哪,就从没完全闭住的门外激入一阵尖锐急促的声响,像是高跟鞋用力跺在地板上的声音。
      一声一声,踏的人耳蜗生疼。

      还没来得及替贺承隽喊今天不营业,就见贺承隽扔掉嘴角的烟,如临大敌的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些什么就大步朝外面走。
      不忘回头叮嘱她,“呆着,别出来。”
      音落便重重碰上了门。

      仅留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双手还举着碘酒和棉签的时温,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
      时温静默半晌,在听贺承隽的话呆在屋里欣赏他的装修,和不听贺承隽的话偷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没有任何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时温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悄悄走到门前,做贼心虚地轻拉开一条缝。

      女人最准的第六感告诉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定就是贺承隽最近没来学校的原因。
      比暗色更快顺着门缝溜入时温耳中的,是外面不断响起的打砸折腾、脏话连篇的喧噪声:
      “个狗杂种,老娘问你要点钱怎么了?啊?”
      “你的什么不是老娘的?咋的?狗b崽子长大翅膀硬了,觉得自己牛逼的不行了是不是?也不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呸。”
      “……”

      那些粗俗不堪的话语霎那间让时温蹙紧眉心,哪怕以前在江北,陈岳去公司留她与朱姓母女俩相处,吵架吵的最凶的时候。
      你来我往的话语也没这女人口中的十分之一恶毒。

      下一秒她听见贺承隽淡漠冰冷的声音,像浸入北极冰川的深冷里,空灵到使人寒毛竖起。
      她还从未听他说过这么长的一句话:
      “前几天和你说过了,奶茶店和台球厅我都低价卖给徐宴淮了。我现在就是给他打工的,身上只有这些了,你不要就算了。”

      时温鬼鬼祟祟地透过细微门缝,探到贺承隽手持一份大概是合同一类的A4白纸,和几摞整齐捆好的一百元人名币。
      平举递给面前身穿玫粉色貂毛外套和黑色丝袜,面目表情却十分狰狞的妩媚女人。
      女人彻底被激怒,扬起手中满是铆钉装饰的包包,狠狠往贺承隽脸上摔去。
      边用力摔打,还边尖锐谩骂道:
      “妈了个b的,当时真该掐死你这杂种玩意儿,看见你这贴钱货就他妈的恶心。”

      贺承隽背脊挺直干站着挨打没躲一下,被填的鼓鼓囊囊的皮包接二连三触摸上贺承隽的脸和胸膛,他唯一做的反抗是将眼睛闭起,确保自己不会因此变盲。
      时钟蹭过三分钟,又或许只有三十秒。
      女人似是打骂累了,气都不多喘的一把抢过白色A4纸,三下两下撕扯稀巴烂,用力扔在贺承隽脸上。

      迅速蹲身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几捆红色人民币,如获至宝般抱在怀里,口中继续骂骂咧咧地走下楼梯:
      “狗贱种,真你妈的长本事了。”
      “真晦气——”

      后面女人又污言秽语些什么她再听不到,窥见贺承隽静立良久,随后抹了把脸朝屋内走来,时温加急速度回床边坐好。
      扒拉好因慌乱飘散的碎发,手忙脚乱地抓起碘伏和棉签,假装听他话没有撞见任何事情的样子。
      紧锁手中黑绿色碘酒瓶儿在心里解缠:不出意外,外面那个打扮精致却尖锐泼辣的女人,就是之前在论坛上、众人口中被无数男人上过的妓女。
      也就是贺承隽的母亲。

      那晚光是看论坛上的苍白文字都觉得令人作呕,等到亲眼目睹的这一刻。
      时温才真切明白。
      贺承隽经历过的烂事儿其实一点都不比她少。
      甚至比她要多得多。

      字里行间是她无法设想的生活,语中调外是她无法忍受的日子。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若无其事的掩去自己胸膛上的零碎斑驳,满怀希望的帮助她挺直背脊去一往无前。
      贺承隽在她心目中是个当之无愧的,言语中的矮子,行动上的巨人。

      时温捕捉到贺承隽推门进来的细碎声响立刻回神,不自在地扑扇扑扇睫毛,扭头冲他讲,“把你衣服脱了。”
      讲完自个儿都先愣了下。
      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自己这句脱口而出的、容易被人误解的鬼话,还是因为贺承隽脸上又新添的大小伤口,在持续不断地往外渗血珠。

      甚至右侧眉骨上的皮肤都被划出道口子,鲜血急涌而出顺着纹理滑下落入眼角,似是给贺承隽不易进犯的眼尾染上猩红。
      再加上贺承隽才理过不久的、只贴头皮的青茬,和他周身散发出的厌世沉郁、暴戾恣睢的气息,都让时温移不开目光。
      她想,如果一定要给自己找一个不用摆任何动作,就能将血腥暴力美学展现的淋漓尽致的模特,没人比此刻的贺承隽更合适。

      时温瞥见他用手背随意蹭了把流入眼尾的血,骨节分明青筋乍现的大手手背上是鲜红与暗红的交叠,贺承隽却似个没事儿人般朝床边走来,还有心情打句溜儿:
      “裤子要脱吗?”

      仅此一句话,顿时浇灭时温心里滋生的所有异样情绪,包括心疼,包括抱歉,包括倾佩。
      唯独保留想揍他的冲动。
      略抻嘴角觑了眼端正坐到她对面的贺承隽,手臂一闪而过浸湿棉签,狠狠往他眉骨上摁。

      棕黑色液体覆盖皮开肉绽的伤口,与鲜红血渍相混相斥、争先滑下,可面前的男人硬是一声不吭,就如同不是自己受伤泛疼般。
      往日总是漆黑如静潭的瞳孔,细究能瞧出眼底被隐藏极好的委屈。
      一瞬不瞬、虎视眈眈的锁着她的面孔,天圆地方间再没有其他能入了他的眼。
      让时温软和了心口。

      手边动作无意识地放轻了些,凑近仰头给他脸上每个伤口处都仔细晕上药水。
      一盏暗灯勉强照亮的屋子里,每个角落皆被细微擦蹭的声响充斥,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明白归明白,但如果这事儿放在时温身上,她肯定不愿意让别人亲眼目睹自己的狼狈相,更不愿意别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安慰一些举重若轻的屁话。
      所以不必凡事都说透,装不知道也是种体谅。

      反观贺承隽本人好像并不想接纳这份体谅,在时温再一次给重又渗出血滴的眉骨上药时,贺承隽暗哑沉闷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都看见了。”
      尾调没有上扬,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才碰到伤口处的棉棒骤然顿住,素白纤手不经意的狠压了一下,棕黑色碘酒争先恐后脱离棉棒,沿着男人流畅的面部线条滑下,留下一道蜿蜒曲折的棕色路径。
      最后通往领口。
      在白t上蔓延晕染开一片暗色的花儿。

      时温眼睫频颤,红唇蠕动几下刚想否认,贺承隽却没给她机会,“门开着。”
      闭上双眼深吸口气,时温在心底痛骂自己怎么这么蠢,连这种最基本的事情都能忘记。
      在深呼出那口气时睁开眼眸,眼里没有丝毫同情和怜悯的意味在,只有坦诚地抱歉,“贺承隽,我…”

      “想听吗?”
      时温眼神晃了晃,忐忑几秒还是听到自己细微的嗫嚅,“想。”

      贺承隽不意外的点点头,起身从桌上顺起万宝路软白和火柴盒走到窗边,磕出一支白烟来咬在唇边,‘呲啦’一声划燃火柴。
      用持火柴盒的左手拢上尖端,垂头触到大限将至的火苗,烟雾软化了整个锋利地面容。
      狠狠吸了三四口,一支烟燃尽。

      随着他大拇指和食指凑紧,用力掐灭那抹猩红的动作,幽静的屋子里布满他低哑的声音。
      内容让时温瞬间蹙了眉:
      “时温,他们说的没错,我是个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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