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时

作者:梁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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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起来


      那时候的江南,有这样一条街。
      一面是富丽堂皇、雕栏玉砌的独栋别墅,一面是上漏下湿、肮脏污晦的破旧小巷。
      别墅里经常人静灯熄,小巷中满聚牛鬼蛇神。

      “滚特么远点,跟你爹耍什么赖呢?”黑子嘴边叼根烟,粗糙干燥的左手码齐扑克,倾身右手用力拍在桌中早已成堆的牌上。
      装满啤酒的玻璃杯都随之震了一震,飞溅出几滴酒渍。

      天幕渐沉,月朗星稀,不到夏日的仲春里,街边老地方烧烤摊里早已是人满为患喧杂吵闹。
      摆在路边的每一桌都坐了个满满当当,不惜有人端了铁盘蹲站在路边也要一饱口福。

      只有三人坐的这个角落,像是故意避嫌,又像是暗含惧怕,除了刚打照面时此起彼伏的招呼声,聊天中几双眼睛不动声色地往这边扫来的眼风外。
      自觉同他们中间隔开条‘三八线’,孰热闹孰冷清当下立见。
      徒留白烟随风散,飘进鼻腔。

      贺承隽望向两人的眼底似笑非笑,嗓音是刚抽过烟的沙哑,“他想拿,你就让他拿。”
      小桌对面本还有些犹豫的六儿在听到贺承隽的话后,立马来了劲儿,使劲将两张K从愣怔的黑子手下抢出,换成四张尖。
      脸上荡起势在必得的奸笑。

      “三哥,这他妈的他不就——”
      “王炸。”

      贺承隽不多废话地将倒扣在桌上的2张牌摸起散漫扔进牌堆,曲臂从脚下踩着的啤酒箱里又捞出一瓶。
      硌上后槽牙用劲一咬,瓶盖落地,白沫争先恐后从绿色瓶身涌出,男人喉结滚动灌下两口。

      耳边六儿满是惊诧的抱怨未消,“操,三哥,你可真是个老阴b,感情半天不要就是在这等我翻倍呢?”
      “哟,傻了b了吧,叫你狗的耍赖,4倍。”黑子双臂一伸拢起桌中杂散的牌,归齐叉开再累回桌正中。
      又是新一局。

      “三哥,昨天你和李阳——”
      黑子抬了抬没缠纱布的左眼,想问贺承隽些什么,却被街对面驶来的一辆漆黑锃亮的豪车支配了注意。

      眼神跟随它稳稳停在对面那栋,已经许久没亮过灯的别墅门口。
      瞳孔放大,黑子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儿,“草,看对面,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大宝贝。”

      “这什么车?妹妹车?”六儿闻声迅速回头瞅。

      “妹你妈呢,三炮,这他妈叫迈巴赫。”
      “没听过,这车多少钱啊黑哥?”
      “少说百万往上,好配置得千万。”

      六儿手中刚码好的牌抖了抖,掉在地上张小王都管不上了,死死盯着那辆车不放,“我操…”

      旁边两人一来一回的话顺着白烟钻进贺承隽耳中,随手将摸来的牌整齐,撩了眼皮儿去看。
      正逢那辆黑漆油亮的豪车驶走融入夜色,徒留一个拉着白色行李箱,身穿正红色旗袍、摇曳生姿的女人的背影印入他眼中。

      “草,这女的身材真他妈绝,光看背影老子都把持不住了。”
      “黑哥,你有没有想过这会是个背影杀手?转过来能做噩梦那种?”

      那抹火红径直融入别墅铁门内的暗色,消失不见。

      “其实关了灯都——”
      “噔噔——”

      贺承隽抬手略重力道叩了叩桌,将嘴上喋喋不休的两人的注意力集中回他身上。
      扬了扬下巴,嗓音不耐,“别说脏话,起牌。”
      黑子赶忙拿了牌,六儿又开始预谋耍赖,话题就这样无疾而终。

      期间烧烤摊上人来人往,因地盘不稳左摇右晃的油桌子翻了又翻,小二将残瓶余饭快速扫到地上,拿抹布一抹又是一个新桌。
      很快新桌又填满了人。

      唯二不变的是前方大风扇呼啦转的噪声,和男人们喝多后与同伴的吹嘘装逼声。
      直到。
      “——老板,拿瓶二锅头。”

      有道清利娇媚的声音凭空响起,一举击散烧烤摊中多余的嘈杂喧闹,徒留小二烧烤架里窜起的火焰和肉串上滋滋外冒的油水。
      方才还恨不得有七嘴八舌的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齐齐看向声音的拥有者。

      贺承隽也不例外,刚捏起酒瓶的手顿了下,撩眼去看。
      最先入眼的是一袭火红如烈日的旗袍,下摆开叉处印有金色烟云暗纹,视线上移是乌黑微卷的及腰长发随意披散。
      女人皮肤白皙红唇狐眼,好似还化了妆,眼尾上挑妖媚勾人。

      他想,黑子没说错。
      这女的确实绝。

      窃窃私语汇聚最先响起,紧接着是雄性荷尔蒙的难忍躁动。
      为引得美人短暂关注,甚至不惜频繁揭露身边人的丑事趣事,却只得到谩骂与急眼。

      时温独自坐在离贺承隽那桌只隔一条过道的桌上,不屑的垂头笑了笑,用力拧开二锅头盖子,扬起头来对着红唇就咕咚咕咚往下灌。

      间歇嘲想,他们大抵也就比猩猩多了个小脑。
      还没发育完全。

      白酒入口醇香,后泛腥辣刺喉,激的时温眼角直淌下泪。
      黑子惊的一双眼珠转都不转,手中的牌被贺承隽抽走都不知道,略张大嘴,“牛b,一口灌半瓶二锅头。”
      “老子第一次见这么野的女的。”
      六儿无意识地附和道,“黑哥,我也是。”

      贺承隽收回若有所寻的目光,嗓音淡漠,“掏钱。”
      声音猛然唤回六儿和黑子的注意,才发现今晚他俩一把都没赢过,只有掏钱的份儿。
      黑子边从口袋里掏钱嘴上边抱怨,“操,我他妈以后再也不和三哥打牌了,每次都输的老子裤衩子快没了。”

      “我看你也没露着。”六儿掏了两张一块缓慢放在贺承隽面前,下面压着黑子的一张十块。
      “三哥,回台球厅?”
      贺承隽低声应了句嗯,捞起桌角放着的万宝路软白和火柴盒,站起身整整衣服就要走。

      毫无防备的被一道尾音勾着媚的话,瞬间激起生理反应:
      “哪有台球厅?”

      贺承隽狠狠闭了闭眼,从白盒里磕出支烟时抖了下手,咬在嘴角划了好几次火柴才点燃,深吸了好几口。
      才勉强压住火。
      哑了的声音却泄露秘密,“前面。”

      时温撑头慵懒地瞅他背影,面颊晕了些粉红,以娇媚替代清冷,“你带我过去。”
      不是能不能带她过去。
      而是带她过去。

      贺承隽扯了扯唇,两指猛然捏紧掐断快要燃到尾端的烟,决定不跟喝多了的女人一般见识。
      “跟上。”

      留了句话便迈着大步往前走。

      时温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愣怔两秒,才扶桌站起身来。
      穿过斜前方六儿和黑子不可置信的目光,身姿婀娜地跟在贺承隽身后,走进一条深巷。
      因昨天傍晚刚落过场春雨,那条望不到头的深巷里阴腐湿潮,漫着令人窒息的霉味儿。

      艳红旗袍傍身的时温,左手闲散拎着没喝完的二锅头瓶子,脚步稍显虚晃的跟在前面不远处那个白衣黑裤,头戴黑色棒球帽的男生身后。
      两道频率相异的脚步声交错噔落,扰乱地上成片的昏黑黄灯。

      倏忽,贺承隽止住脚步插兜站定。
      巷中除了细微残风吹醒角落的荒草和砖瓦难留决意离开的水滴外,再听不见其余任何声响。
      贺承隽插在兜里的右手伸出带出两个大小不一的盒子,往左手掌中轻磕出支白烟,咬在嘴边。

      “擦啦——”
      “咝——”
      虚拢起想点烟的大手顿住,背后青筋顿显,半晌再无动作。
      贺承隽望向前方只能窥见细微散光的遥远巷口,耳边是斜后方时不时发出的轻小啜泣声。

      火焰于潮湿中丧生。
      那支烟,到底是没点着。

      时温孤苦伶仃地蹲靠在污黑染霉的肮脏墙壁上,哪怕因此粘污了身上价格不菲的定制旗袍也不在意。
      只是独自垂头,泪眼模糊的盯着地面。

      透过水雾隐约可以看见,粘黏着已经被无数脚印践踏过的黑色口香糖,边角被磕碎的小石子混着饮料洒下早已浸埋地里的深色,共同构成霉渍肆意生长的培养皿。

      她想,她的世界大抵就如这污巷。
      心不甘,走不出。

      那就干脆不走了。
      蹲着也不见得不是另一种‘留得青山在’。

      可,随着几声鞋底轻蹭在湿地上的声响,踏破周遭的苔藓脏污,一双洁白如新的白色板鞋映入时温眸中。
      时温没抬头,眼角挂着泪,却猛然听到头顶上响起一句沉声。
      他说,“站起来。”

      -

      这是时温第一次见,环境脏差、人鬼各聚的学校街。
      街中央一排绿色垃圾桶林立,仍提醒不到随心所欲的人们。垃圾桶里满的满空的空,再满也满不过垃圾桶下和街道中央的果皮纸壳。
      每走一步都要提前设想路线,像在躲避地雷。

      头顶霓虹灯牌亮起五光十色,打在路面经过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社会男女身上,竟不知是灯更亮还是头更显。
      在一众防水布破角垂掉,LED灯管断接不明无人修葺的铺面中,面前这家奶茶店已然算得上装修高档。

      时温不禁回想起过去她在江北的十几年里,每日走出音乐舒缓环境高雅的餐厅酒店,迈进金碧辉煌彻夜不熄的酒吧夜店。
      还从未见过这种地方。

      好在她有个优点,无论是对环境还是对人的接受度都很高,没有那些‘名媛’身上所谓的公主病。
      故而能在奶茶店店员一水儿“老板好”的恭敬里,和满散烟熏火燎白雾的‘隽哥来了’的奉承中,毫不在意的拎着二锅头瓶子跟贺承隽迈上通向二楼的阶梯。

      这也是时温第一次见,开在奶茶店楼上的台球厅。
      经过方才街中一众环境难言、气味难掩的店面,时温已经对贺承隽口中的台球厅不抱任何希望。
      却在真正看到时,还是松了口气。

      不到十张的球桌零星摆放在厅中,每张台中央都吊着盏明灯,四周摆了些简约大气的沙发供人休息,旁边立有竖排球杆架。
      简略看去每个台旁都有人,或是两个相约来打球放松的学生,或是一群拉帮结派,怀里搂着女人和旁人侃天的社会青年。

      但看到从楼梯口处上来的贺承隽,或高或低都放下手头的事儿向他打了句招呼。
      “隽哥”、“隽哥好”、“隽哥今天来的挺晚”等,诸如此类。
      随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在她身上。

      女人的嫉妒不善,男人的垂涎打量,十几二十岁的少年少女哪懂隐藏情绪,心里想什么都明晃晃放在脸上眼中。

      时温一律当作没看见,心无旁骛地跟着轻向他们点了点头的贺承隽,走向唯一一个没亮灯、被柱子隔开隐匿,靠在窗边能将底下学校街的环境人潮一览无余的球台。

      无疑是这里最好的一个台。

      眼看贺承隽举臂将灯管按明,照亮绿色台面上整齐呈三角状摆放的桌球后,转身就要走。
      时温立马将还剩四分之一的二锅头酒瓶撂在窗边,弯身捡了根球杆,举直延到贺承隽身边,“你陪我打。”

      贺承隽本就隐晦的眸子沉下,回视她的眼里荡满不知名情绪。
      看样子大概是想转头凶她的,却又不知道为何将口中捻了的话咽下。

      “一个人没法儿打。”
      时温趁机将球杆又往前顶了顶,不断磨蹭在贺承隽手边,像是在撒娇。

      贺承隽面不改色地收回视线,掩下狼眸中的暗沉,虚抬手握住那根细长球杆。
      没说话,但意思明了。

      时温红唇微翘,动作格外自然的将垂在脸颊的黑发勾到耳后,露出一只白皙圆润的耳朵来。
      也没再与贺承隽多说什么,径直走到白球正前方,弯身伸手,架球杆。

      “啪——”
      手腕只稍一用力,聚成三角形的桌球便应声四散,各自停落。
      看四个袋口处聚集不少花球,花14笔直落袋,贺承隽垂下的眸里难得染上些兴味。

      接下来时温换位击打,依次将袋口处的花球全部打进,到最后一杆失手,桌上除了一个未进的实球,只剩花11和黑8。

      时温眼梢带得意的扬了扬下巴,带动脖颈处优越线条,示意贺承隽接上。
      贺承隽轻挑了唇,嘴角仍咬着那支在巷里未点燃的烟,看都不看台面布局一眼便弯身。

      三分钟不到,绿色球桌上仅剩孤零零一个花11。
      贺承隽将球杆放回杆架,与远去的背影一同给靠窗望着球台发呆的时温留了句:

      “记得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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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嘿,亲亲我的宝们,谢谢你们愿意点进来看。
    隔壁开了个新坑《被暴雨阻挡脚步》,感兴趣的话可以点点收藏,爱你们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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