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要强小师姐

　　117

　　极北之境。

　　怒吼的风雪声里，杂糅着人沉重而滞缓的脚步。

　　身量纤细的少女驮着比她高大许多的少年，一步一踟蹰地拖行在冰雪之中，她被压弯了脊背，像一根柔韧不折的草茎。他们走过的足迹，都变成殷红血色的蜿蜒线条，最后又被白雪急簌簌覆盖。

　　温柚想起十年前，她与方蕴通过倒悬海幻境后，也是这般，她背着半昏不醒的方蕴艰难前行。而方蕴总是为了替她裆下攻击，才成为她愧疚的枷锁。

　　她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喘出的呼吸都是冰雪与血腥的混合气味。

　　她比方蕴伤得稍稍轻些，但也只是稍稍，五脏六腑因为行动牵扯出撕裂的疼痛，酷寒却又像禁令让其停却。

　　昏过去前，方蕴将他们送出了老远的距离。妖王刚回人世，也没有追来的心思。

　　他们便如被放逐的孤舟，小心翼翼地寻找方向。

　　“唔——。”磕在颈窝里的脑袋忽然动了动，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知是痛苦还是安逸的响。

　　温柚憋着一口气，终于走到一块冰川的凹陷处，勉强能挡挡风雪。

　　放下负担时，她身子一松，也跟着栽倒，压得方蕴哼唧一声。

　　“小师姐……”方蕴到底被砸醒了，虚虚地耷拉着眼皮，雪光渗进去，瞳孔颜色更浅了几分。

　　温柚翻下身，略带心虚地为他押好雪披的边缘，抬指掐出一朵大大的火花拢在他面前。极北风雪严寒，火花取暖功效甚微。

　　飘摇火光里，温柚蹲在方蕴面前，红唇嗫嚅，良久才说：“方子絮，要不你看看哪里能走出去？”

　　她不会看方向，所以迷路轻而易举，走了这么久，还是在极北之境里打转，她毫不怀疑，多给她几天时间，她能将两人直接送回白鹿殿去。

　　唯一能掐会算的方蕴现在半死不活，要他再动用灵力，不知会不会遭天杀。

　　温柚挠了挠脸侧。

　　方蕴眼皮纤薄，紫红色的细细血线清晰可见，他眨动了眼睫，抬指刚画了一半的灵纹，忽然就猛烈咳嗽起来，那灵纹瞬间就冒烟没了。

　　“行了行了，还是走走看吧。”温柚从识海里取出最后的爽心叶塞进他口中，倒是自己忍着肩胛的刺痛。

　　方蕴掀起单薄的眼皮，难以聚集的眸光闪了闪，指尖缓缓移动，温柚立即察觉肩胛处的疼松缓许多。

　　看着快要贴近心口的暗红灵纹，温柚忽而生起气来，“方子絮，你自己快死了知不知道，这点灵力不留着护住自己的命，浪费给我做什么，我又死不了！”

　　尤其刚才让他辨识方向失败的情况下。

　　避风处逼仄窄小，他们现在几乎是贴在一起说话，因而方蕴虽然虚弱难支，说的话却能听得清。

　　他很是委屈地压下眼尾，微暗的眼眸水光莹润，漂亮的喉结滑动一下。

　　温柚当即就心软了，正想说“原谅你了，下次别这样了”，结果却听方蕴与神色不符的理直气壮的语气，“不浪费，你怕疼的。”

　　火花似乎被风吹了一下，从石壁上“啪嗒”栽进雪堆里，火光忽闪忽闪，反而大了些。

　　空气暖了几分，少年身上的松花清香在鼻尖缠绕打旋，宛如一汪深邃澄澈的潭水，让人忍不住有下潜的冲动。

　　身前的人乍然撩开雪披，抬起手，一把将温柚扯进了胸膛，单薄的衣料隔绝没多大用处，肌肤之间的温热互相传导，两方疯狂跳动的心脏你追我赶，好似撩拨。

　　温柚起先挣扎了几下，却听垂在耳尖上方的嘴唇呼出一片湿气，话音浅淡温柔。

　　“小师姐，我身上好冷。”

　　他身上总像块料峭寒冰，难以焐热，更别说是在极北这样的地方，离冻死也不远了。

　　温柚也就不动了，还颇为主动地往他怀里钻了钻，将雪披的领口合好。然后发现这样依旧漏风，便弹了弹腿，侧身扑向方蕴的怀中，脑袋刚好枕在他肩头。

　　嘴上不依不饶，“知道了，身上这么冷还好意思叫我帮你，若我也被冻死了，到了冥界也要把你拖进生灵海喂妖兽！”

　　“好。”方蕴唇角勾起弧度，一侧头低下去，唇瓣便擦着温柚的额角而过。

　　感觉对方身体忽然僵硬，温柚生怕他要死了，急得扬起头颅，乌黑的眼珠恰好对上方蕴略带嫣红的嘴唇。

　　就皮相上，方蕴是得了造物者许多偏爱的，尽管只是两片薄唇，也精雕细琢一般，极尽优美。寥淡的血色在皙白皮肤下显得弥足珍贵，唇瓣仿佛云絮一般柔软。

　　“呼呼——”她听见方蕴急促地呼吸两声，随后见他从雪披下伸出两根修长手指，唯粉的指尖轻轻摁了下她的右眼皮。

　　指尖向下滑动，紧接着，取而代之的是温软的唇。

　　温柚以为，在极北的风雪里，方子絮除了内里的肺腑和血液，其余地方都应当冰冷如铁。可他的唇却偏偏带着温凉的温度，一时间，这让温柚又意外又呆滞。

　　究竟是因为嘴唇的温度而出神，还是因为他在吻她而心猿意马，她没空去弄清楚。

　　那个始终周到克制的少年，在她眼皮上蜻蜓点水般地吻过后，竟低哑着嗓音问她：“我可不可以吻你？”

　　于是她又疑惑了，刚才那不算是吻吗？

　　脱离了理智的控制，小师姐的本能便轻易占据上风，她不容许有任何处于被动的时候出现。况且，风雪森严之中，一点点的温度都足够让人眷恋，从而生出贪婪。

　　距离贴近，呼吸仿若交换，雪风吵闹下，便更显出这一隅的缱绻。

　　方蕴感觉有一只小手绕过他的脖颈，压着他的后脑，推着他低头，去迎合那张水润绵软的唇。

　　身上渐渐有了重量，纤秾合度的身躯贴在他胸前，方蕴忘了自己如何抬手扶住她的腰肢，只记得对方周身甜甜的暖香沁入他的肺腑。

　　*

　　对于把人亲昏了这件事，温柚只能无奈表示，是对方受伤太重，迟早要昏的，她只是恰好赶上了。

　　修仙之人可以辟谷不食，休息过后，温柚惊喜发现，经过方蕴灵纹的治疗，她终于恢复了些灵力，可以御剑而行了。

　　于是便将方蕴薅上剑，捡了个往南的方向去。

　　极北之境顾名思义，在世间最北端，她朝南去，应当就能走出去了。

　　御剑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温柚察觉自己灵力快要耗尽，只能稍作休息才能继续。

　　而在御剑的过程中，她也注意到脚下皑皑白雪逐渐退去，被乌黑沼泽和青白云雾代替。

　　她寻找落脚之处时，忽而看见不远的地方，半空有一座悬浮的小岛，树立一块硕大参天的石碑，碑上隐隐有字迹，古朴繁复，如鬼画符一般。

　　温柚御剑过去，将方蕴靠在石碑下坐好。

　　绕过石碑，小岛剩下地方皆是一块圆形石雕法阵，雕的纹路不甚清晰，却让她有种心惊胆战之感，不由得摸了摸胳膊。

　　这地方颇为眼熟。

　　温柚一边仔细回忆着，一边踏上石雕，丝毫没有察觉，天穹上青白色的云海渐渐聚拢堆积，形成即将下垂的漏斗。

　　“温柚——”一个悠远的声音环绕响起。

　　“是谁？”温柚倏然提剑，也在此时，她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个地方。

　　——贺紫给她的梦魇中。

　　她曾亲眼见过自己入魔的样子。

　　思及此，像是为了对应她的回忆，自远处飞来一群乌压压的血鸦，鲜红的眼珠凝视着她，莫名有些讥讽意味。

　　难道又是梦魇？

　　这时，一缕黑烟钻入她眉心，登时脑海翻涌，困锁在记忆深处的碎片开始一片片瓦解，眼前画面次第展开。

　　那是她御剑载着方蕴穿过青白云雾来到一座悬浮的小岛，然后他们立于石雕法阵之上，忽然间，法阵中心的石雕碎裂掉落，露出底下盘旋着的银电黑雾。

　　然后她看见自己跌入其中，很快被黑雾锁住四肢，抽筋剥骨的疼痛海水般袭来。无穷无尽的魔气灌入她的筋脉和识海，彻底取代她的灵力，她的眉心生出魔印，彻底堕魔。

　　而在此之后的画面中，方蕴身体里的骨骼金光熠熠，那是灵体内神骨觉醒的场景。黑雾碰到他周身金光，顷刻便烟消云散。

　　他的面容细微变化，越发深邃隽秀，也越发清绝卓荦。长发随风飘动，衣袍猎猎，神息浓稠神圣，却是他成神之时。

　　“我不堕魔，我不想堕魔！”温柚才发现，一直说话的那个声音与她一模一样。

　　她一直不解，为何自己独独失去堕魔时的记忆。

　　直到看见画面中的自己被魔气缠绕，生拉硬拽回银电黑雾之中，她拼尽全力向着方蕴的方向爬去，却被他的神息无情打落。

　　如毒蛇般充满引诱的声音道出她的所想。

　　——“是他亲手，将你推下化神台，你没有神骨，魔气便趁虚而入。”

　　——“是他让你堕魔！”

　　——“复仇吧，拿走他的神骨！”

　　温柚急忙抬眼，发现那块石碑上的字迹无比熟悉。

　　那是。

　　化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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