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酥巧果

　　时已近夏，每日正午的阳光开始灼人。这烈日当空的大晌午，官道上赶路的人大都找个驿站休息去了，待过了这一两个时辰才好继续动身。

　　不大的驿站里歇着好几批人，各自围拢着一个桌子喝茶消暑，天气热的人都没有精神，尤其是进了这蜀地之后，连风好像都被热跑了，越发热的人无精打采。于是这一个不大的驿站茶棚里坐满了人，却没人闲谈聊天，都各自抹着汗，举袖扇风给自己造点清爽。

　　远远传来了不疾不徐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打乱了阵阵尖刺的蝉鸣，歇在驿站里的人中有几个禁不住懊糟的放下茶杯，开始打量这只有几张桌子的茶棚，又有路人要来了，就这么点地方，更挤了……

　　马蹄声和车轮声渐渐近了，仍旧是不疾不徐，茶棚里众人听着声音看着不远处那一个弯路。踏，踏，踏……马车拐过弯路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一匹普通的棕马拉着一辆普通的驿租马车，赶车的是个驿站车夫打扮的马夫，虽然戴着大斗笠，但是颈后露出的几缕汗湿的白发显示这马夫大约有岁数了。

　　说那马车不疾不徐，似乎都有些说快了，茶棚里的众人瞧着那马似乎都是睡了，只是随意的拖着车一步步晃荡。驾车的老人似乎也睡了，倚着身后的马车脑袋微仰着，斗笠遮着脸看不清面容，随着马车一颠一颠，老人的脑袋在脑后的车门上一下下磕着，但也不见醒来。

　　茶棚里的几个汉子虽然不情愿，可眼见着马车一点点接近茶棚，还是耐着性子起了身，端起自己的茶碗，招呼旁边的人挤挤，给新来的让出几个位置。

　　那边马拉着车缓缓的到了茶棚门口，这边茶棚里的人已经挪好了位置。

　　那边马车到了茶棚正门，这边茶棚里的人随着马蹄每一次落下都觉得这就是最后一下了。

　　那边马车从茶棚的正门缓缓行至茶棚右侧，这边茶棚里的众人：恩？……

　　那边马车经过了茶棚右侧，渐行渐远，这边茶棚里的人从疑惑到愕然……“操！”不知是其中哪一人爆发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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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又拐过一个弯，将驿站彻底甩在了身后，行进两山之间凹处的驿道，路两侧虽有高耸的树木，奈何太阳就在正上方，完全没的树荫可遮。

　　马车侧面开着的小窗里，一直细白的手伸出来搭在窗边上，停了片刻确认没有清风只有灼人的阳光后又收了回去。车里传出了男人无奈的叹息：“唉……龙二你非要在这夏天来蜀中……”

　　龙钰香斜倚在马车一角，睁开眼看着倚在对面一角脸上难掩抱怨神色的李易秋，没好气的说：“要不是你李大公子嫌弃山间驿站粗鄙，我们用得着正午赶路吗？”

　　“这也叫赶路？你瞅瞅，山里的兔子跑的都比咱们快！”

　　龙钰香眯起眼，“兔子本来跑的就很快。”

　　“- -！”

　　马车里倒是不晒，可没有风的闷热让人心里烦躁，龙钰香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脖颈间的大片肌肤，略略觉得舒服了些。

　　李易秋这边有样学样的也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龙钰香见状挑眉，李易秋撇嘴，“看什么，反正除了你没别人，我不用衣冠齐整的捂死自己。”

　　龙钰香嘿嘿笑，本想说你还不如放下架子咱们去驿站歇会儿，可热的连口也懒得开，更何况说了也没用。

　　李易秋是在龙钰香出了长安一日后追上来的，非说要同行前往蜀中游历。龙钰香是十分的不想带着他这样不谙江湖事的人前去唐门，所以百般拒绝。谁知道他非打定了主意要跟着，气的龙钰香拿出了撒手锏：跟着我就要衣食住行都听我的，别挑剔，我身上可是没钱了，我也不要你替我出钱，吃得了苦你就跟！满以为李易秋会不愿受旅途之苦而退却，谁知道他一口应下了：行！

　　唉……龙钰香心里叹口气，这一路上其实哪里有辛苦，住普通的旅店吃普通的饭菜，租普通的马车。但是这些正常人习以为常的事情，着实成了李大公子的折磨，他是从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从来最讲究享受，这一路把他折磨的……龙钰香抬眼看看对面恹恹的李易秋，不禁好笑，罢了罢了，自己也不是真就没钱，到了下个城镇，找个好点的旅馆多歇几天吧。

　　那边的李易秋闭着眼假寐，却不经意的皱起了眉。

　　龙钰香看在眼里，也皱了眉。不是没有猜测到，为什么李易秋要跟着自己去蜀中的……但是有些事情太复杂，他不愿意去了解，所以不问，而李易秋也不会主动说。

　　龙钰香推开车门，拍拍打盹的车夫，“老汉，待过了日头，就赶赶路吧，咱们争取天黑前到下一个城镇投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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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蜀地已有一日，这是停宿的第一个城镇。虽然小城不大，但是别有一种乡土的热闹，再加上蜀地近些年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还有达官贵人，这里的小城也还是修的有些城镇的格调的。更加吸引龙钰香和李易秋的，是这里多民族混杂的风貌。

　　从远远看见城门开始，李易秋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的精神抖擞起来，整理好衣襟，抹干净脸上的汗水，重新理了襥头，在龙钰香无奈的注视中又坦然的从怀里拿出了一面小镜子开始左照照右照照，略皱了眉，对于目前这个勉强凑合的样子不是很满意但是也只好如此了。放下镜子李易秋抬头严肃的看着龙钰香，“龙二这次你得依我的……”

　　龙钰香嘴角抽动：“知道，好客栈。”

　　李易秋瞬间眉开眼笑，颇有兴致的开始趴在车窗上看街市，“龙二啊，这异族少女果然别有风情。”

　　一个土家族的少女穿着大红色编制金色蓝色缎边的土家服装从车窗前走过，看着趴在车窗上的李易秋，灿然的笑了一下。

　　龙钰香瞅着李易秋对着走过了的土家族少女眼冒绿光的色狼样，坏笑：“易秋啊，咱们交情不浅，这我可一定得提醒你，蜀地这里民族很多，大大小小有四五十个，他们分支繁杂，民俗各有不同，重要的是，”龙钰香重重拍下李易秋的肩头，李易秋回过头来被龙钰香无比严肃的语气和神情唬的一愣，“重要的是，异族女子虽然热情大方，却对感情专一很是看重，一旦沾染，不易脱身。蜀地之人大都崇尚巫术道教，常常听闻外来男子暴毙，而且死相极惨……”

　　李易秋只觉得车厢里像是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这时驾车的老汉突然拉紧缰绳勒住了马，马车紧急的停了下来，车厢里的二人都是一晃撞到了车厢门上，将车厢门撞了开来。龙钰香扶着车厢稳住了身子，李易秋已随着撞开的车厢门扑倒在了赶车老汉的身边。老汉赶紧扶起李易秋，“公子你没事吧？前面冲出个孩子我才勒住了马。”

　　龙钰香从车上下来，走至马车前，果然是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扑倒在马车前的路上，衣服破破烂烂，满脸的灰土，看不出样貌，像是个小乞丐。此刻小乞丐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好像是右腿受伤了，用力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反而疼的忍不住直哼哼。

　　这时李易秋也走了过来，蹙眉看着地上的小乞丐，与龙钰香对视一眼，二人环顾下周围没见着异样的人，这孩子也只是挣扎着想起身，瞧着不像是讹人的套子。

　　龙钰香蹲下身来，看看那小孩子的右腿，笔直，不是断了也没有流血，大约是扭伤或者骨折了吧。“老汉，”龙钰香起身招呼车夫，“这个小孩像是伤了腿。”

　　“不是咱们马踩的，”老汉赶紧辩白，“我刚才一看见他就赶紧勒住了马，绝不是马踩的。”

　　龙钰香点点头。

　　李易秋掏出怀里的钱袋，拿出一小锭银子，也不上前，只是站在原地伸出手示意小乞丐接着，“拿去治腿伤吧。”

　　谁知小乞丐抬头看了一眼李易秋手里的银子，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开始挣扎着想要起来。

　　龙钰香从瞠目的李易秋手里接过钱，蹲下身，按住小乞丐的肩膀，制止了他再一次想要起身的努力。小乞丐诧异的看了一眼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龙钰香将银子递到他眼前，“治腿伤要紧。”

　　小乞丐看着这个微笑着的好看公子，伸手从他摊开的手心里接过银子，又看着他起身吩咐车夫赶车送自己去找大夫看伤，然后和那个掏出银子来却站的离自己有三尺远的公子一起并肩离开，低下头攥紧了手里的一小锭银子……

　　龙钰香和李易秋并肩向他们一入城便目测到的最高的那家客栈走过去。

　　“那小乞丐很凶恶的瞪了我一眼。”李易秋不乐。

　　“谁让你毫不掩饰你对他的嫌恶。”

　　“给乞丐银子还要温柔体贴？！”李易秋瞪眼，“而且我怕他身上有跳蚤！”

　　龙钰香失笑，拿手里合着的扇子拍拍李易秋的肩膀以示安慰。

　　李易秋挥开龙钰香拍自己肩膀的扇子，“看见你这扇子我就来气，路上那么热你就是不舍得打开扇子扇点凉风！”

　　龙钰香摩挲着手里的扇子：“快些走吧，去客栈要热水洗洗，不然该是咱俩一身臭汗长跳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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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钰香泡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这几日的疲劳总算一洗而空。

　　可是龙钰香并没有像邻屋的李易秋那样着枕即眠，而是站在了卧房的窗前看着外面的街道出神。

　　酉时刚过，街上却已冷清了下来。这里的人像是跟着落山的太阳一起回了家里，现在的街上空荡荡的。一阵风带过来点夏日难得的凉气，吹动街道旁店铺的招牌摇晃着。

　　龙钰香在二楼的客房窗前抬头看看尚在天际的月亮和稀朗的几颗星星，思绪自在的飘开。如今这样的生活，是自己当初就选择好的：四处游历，看人间百事百态，结交朋友，相知红颜，却不互相牵绊。一路走来，跟自己当初想的一样随心自在，只是酥姬常问，你不孤单吗？

　　孤单吗……有酥姬在的时候，不孤单，有李易秋在的时候，也不孤单，自己上路的时候，也不孤单……孤单，只有回到那里的时候，是真的孤单到血都想冷掉……

　　然而谁又不是孤单的呢？酥姬是坚强的美丽的聪慧的，但是身处最热闹的地界，心，却是一直孤单的……李易秋是玩世的贵公子，看起来像是不需为任何事情发愁，然而权贵仕途，身在其中要给自己戴上多少的面具，甚至是他每日的倜傥和玩笑，又怎么知道那时心也是笑的？

　　冷清的街道上，一间房子拐角处的小巷里，一个人影在龙钰香离开客房窗户后从巷口走出来，又看了那窗口片刻，握紧了一直攥着的右手，转身沿着街道默默走远，每一步右腿都瘸一下……

　　亥时，城外山间破屋。

　　破屋已经塌了半边，另外半边勉强有个屋顶可以遮风挡雨，门板已然破烂的倒在屋外草地里，屋内地面上布满了破烂的家具还有丛生的野草。

　　此刻，在屋内燃了一堆木柴，两个人隔着火堆席地而坐。

　　“东西到手了吗？“披着斗篷，蒙着斗篷上兜帽的人开口问，声音苍老嘶哑。

　　“唔。”对面的人应了一声，慢慢抬起右手，伸至斗篷人面前，摊开右手，掌心赫然是数根黑色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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