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花水月

　　（一）初识

　　“你喜欢李维纪？”
　　“对啊。”
　　“为什么？”
　　“……。说不上来。”
　　“呵。有些事就是这样，说不上为什么的。那么，我帮你去说。”
　　“好，谢谢。”
　　“客气了。”

　　她们的谈话很奇怪，客套生疏，怎样都觉得假惺惺的。年级三名和五名，任谁都可以猜测出表面单纯友好下暗涌了怎样的复杂和比较。但是她们始终在一起。上学。吃饭。回家。星期天还要一起去市中心约会。勉强地做一对好朋友。
　　现在，她们从教学楼投下的阴影里走出来。左边的女孩子立即抓起书来挡住阳光。右边的，闲闲地走着，微微地眯起眼，让太阳灼热的辉光散射到眼睛里，变成一个橘黄色饱满的圆。
　　烈日当头。她们在去往实验室的路上。差不多高。左边的矮一点点。都很白皙。
　　少女的样子，都是这样，身材苗条，笑容甜美。
　　差不多的样子。因此分辨就显得没有必要。那种气质上面的差别，看过去，甚微甚微。好似在所有成年人的眼光里，就剩下两个笼统的字。年轻。只是如此。

　　楼上。二班教室。男生的头在窗口，两颗。
　　“左边的叫沈晓梦。右边的叫叶斐。”其中一个男生的脚无聊地抖动，斜歪着头。夸张地打哈欠。长指指向窗外。“我喜欢叶斐。”他加一句。他看着女生的背影，支着下巴，手里的笔转得飞快。而他就是李维纪。
　　前位的男生淡淡看他一眼，视线又转向窗外。他是新来的转校生，对这里不熟。
　　但是，也不好奇。
　　天空很蓝。湛蓝。空气里漂浮灰尘味道，昏昏欲睡。
　　这个城市，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飞鸟的痕迹了。天空，空荡荡的。

　　他第二次见到她，正遇到她在和一个男生讲话。
　　她的语气很平淡。双手环胸，但不觉突兀。有的时候，她会稍稍偏过头，漫不经心地看对方一眼。然后收回。他觉得这像是一种温暖的邀请，暗暗的诱引。
　　他们下，他上。楼梯很宽，在通常的情况下，学生是注意不到一个陌生人的眼神寓意的。
　　可是她看到了。她还是漫不经心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礼貌性地对着他笑了一笑。细细的笑纹展开来。

　　他还她一个淡漠的点头。彼此擦肩，而过。
　　他的骨架纤细，看起来很单薄。背部的蝴蝶骨微微突起。手指修长，蓝色的静脉血管安静地蜿蜒过他的手背。手势好看。带着部分的阴柔气质。很英俊的年轻男孩子。无心的漂亮。
　　这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第一眼，就决定，不讨厌他，但也不能喜欢。她自认为对人情事故是了解且应用得当的。并常常用功利性的目光来排除一些不相符的外来事件。譬如，他身上天然的淡泊气息。尽管那是少年人身上少见的，但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这种气质，立即就被规划为成为无用的信息。

　　他上了楼，还可以听见他们说的话。
　　………
　　她说，沈晓梦是个很好女孩子。漂亮，聪明，而且喜欢你。为什么不试着交往一下呢？
　　他说，可我想我不喜欢她，一点兴趣也无。你不知道？
　　她说，不要这样子快地拒绝一个女孩子，她会接受不下。至少要个缓和过程。
　　他笑，不，我从不给人虚伪的信仰。
　　她说，得了，李维纪，你又以为自己是谁呢。
　　他反唇相讥，说，那么你呢？
　　她突然低低地笑。呵。她说。口气里有淡淡的疲倦。
　　然后，他就听不见了。
　　可是，他的心理好像长起一个小小的凸起，一摁，就流出有关那个末处吐字的隐约伤感。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没有来由的情绪流淌，真是麻烦。他伸手插到裤袋里。一转身，便折进了喧闹的教室里。语文试卷要发的样子。可能不是考得很好。
　　他面无表情坐回位置。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她的父母正在闹离异，有钱的人家，父亲在外面有女人，家里闹得很大。这段时间她常常试图专注于一件事情来分散自己的失望，却总在当下觉得无聊，漫不经心。态度消极，言语起伏。耐心变得越来越稀少。可是表面，她还是老师眼里谦恭的好学生。
　　不过其实从她诞生于这个世界起，或者更早，她的家庭就充斥了火药和汽油。没有导火索。只是没有导火索。导火索终于出现，问题来到台面，是早晚的事。
　　只是正常。不过是很早就知道的事情。不过她的心里如此干燥难受。
　　就像生来，不过就是落在别人后面的。这种东西，如何去改变。
　　不过就是无能为力的。

　　（二）相处

　　后来。已经是一年半后。他的故事突然被无聊的人千方百计地挖出，然后散播开来。
　　□□家世。打群架砍伤同校生后转校。台拳道黑带。钢琴八级。抽烟。沉默。上课总在睡觉，校联考经常零分……
　　他的所有优缺点都被无限放大，吹嘘，非议，怀疑，崇拜，………
　　校园生活就是可以无聊到这样。学生们一听到自己平常圈子以外的东西，就会无比好奇，蠢蠢欲动，惹人讨厌。
　　他从不在乎外界的评价和谬误言论，那从来不是重要的事。可是，他几乎是觉得有那么一点滑稽的感觉。好像是在观看一场小丑的戏目。演出竟然是由本市最优秀的学生群体来担纲。长舌。浮躁。无事生非。讥讽攻讦。惺惺作态。呵，多么有趣。

　　叶斐开始逐渐习惯，从两人行，到独行侠的转变。
　　这次月考，她从五名上升到二名，而沈晓梦退出年级十名，下至93名。同一个尖子班，当然被抓出来当成正反两面教育。一班的班主任最凶，也从来不懂给谁留面子。全校都知道。拿来当笑料讲，上界的高考状元，因为在复习阶段掀起了写同学录的风气，居然被他骂得狗血喷头，痛哭流涕。且是在办公室所有老师面前。这样的老师毫无疑问是所有学生的梦魇。凶神恶煞。不能于之讲半分理，认错亦毫无用处。
　　学生的比较，无非成绩，身量，美貌，外加家世。高二末的这段时间，这座省重点中学的学生比拼的，自然是学期末左右的各种竞赛名额争夺和获奖情况。沈晓梦忙着和李维纪恋爱，败到一塌糊涂。实数正常。
　　于是自然是当众被骂得很狼狈。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被指责离间李维纪和沈晓梦，然后朋友突然争先恐后地散掉，孤落一人。为着一些无中生有和中伤。无非一些学生中间从头至尾的秘密妒忌和不甘心，来一个契机，迅速地把握，离间她，最好巴不得她从此受影响成绩下滑。她所知的，比如说，李维纪的恶意追求，说不定就是一场恶意安排和嫉妒造成的恼羞成怒，目的不过不想让她好过。
　　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曾经的“好”的朋友会通过这种方式回报曾经的一时失意。怎么可以这样。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喜欢伤害近身的人，这样小气的心胸。不可思议。因为他们能也只能有能力伤害到近身的人。因为这种伤害更为直接和严肃，目的明确，发泄感更透彻。
　　传言往往可怕。不是因为它门从沈晓梦嘴里放出，五彩生花。而是因为真相总是没有其间的娱乐性来得重要。所以人的劣根性，没有办法。
　　她的便当里被人撒橡皮屑，书桌被沾上502胶水，笔记本被撕烂……想来真是可笑，幼稚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但是她默默地收拾残局，没表情，没皱眉，安静地像一株秋菊。迎风不倒。

　　很烦。

　　放学铃响，她在人流中穿过，来到教学楼顶层。吹风。或者只是发呆。
　　这是敌意正式破土而出后的第三天，她左手拎着书包，右手提着篮球网，里面有一只旧掉的篮球，从高一打倒高三的旧球。她的水手服领口有明显的墨水污记，是白天在毛笔字课上被故意泼上去的。皮肤上还残留刚冲洗过的水珠痕迹。头发微微凌乱。
　　当她带着一身狼狈来到这里的时候，看见了靠着栏杆，闭着眼睛，头发在空中飘飞的某人。他很随意地坐在地上，身体大半越过天台栏杆，保持一种危险中的微妙平衡。骨节清晰的指间，夹一支烟，一闪一闪地亮。默默地抽烟。
　　因为头后仰的关系，他的喉结不可避免地显凸在皮肤之上，连结脉搏的微弱起伏。平静地跳跃。
　　他的表情很沉默，脸上有舒展的平淡。

　　她开始想。他在这时刻，有种超越本身年纪的性感。与阅历有关的。一种所得。不是李维纪任人指使的愚蠢痴呆。哼。李维纪是个可悲的人，沈晓梦也不过一个心态畸形的混帐……..可是，想这些，跟她的竞赛，成绩，综合型大考排名，入党，包括将来推荐提前招生资格，考大学………又有什么关系。
　　她轻轻地放下东西，走过去坐下。她看他一动不动的漂亮眼睛和围绕的薄薄烟雾，突然觉得他的自在优游有那么点碍眼，然后她冲动地伸出手去拔掉他手里的烟，在地上摁熄。拔的时候，就后悔了。
　　她为了掩饰自己一瞬间错误的举止，立即用自己平平的声音说，抽烟对身体不好。
　　他没有答话。淡淡地看着天上的云。两个人安静地坐了很久。

　　后来她睡着了。风吹得好舒服，还有淡淡模糊的肥皂香味从男生的白衬衫上传来。烟丝燃烧后的甜味。夏天空气里的木棉气味。萦绕成一团。让人安心。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光线退下，星空完全展露。而他已经不在。
　　她有一点失望，但还是站起来，从容地拍掉裙子上的灰尘。大步地走出了教学楼。
　　千家灯火已点亮，而学校里只有幽暗的路灯。没有人。只有风。叶子打落于水泥地上的脆响。夏蝉的幽幽鸣叫。此起彼伏。
　　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只有心跳的声音。这就叫做寂静。真是会令人心慌。她想。

　　走过市政府广场，她轻松地把篮球抛进垃圾箱。抱着这玩意这么久。真的是傻。她默默对着垃圾箱后的一片远景伫立了良久。她突然很想静止下来，默默地呆一会儿。于是这位特优生作了留下在垃圾箱旁发呆的决定。
　　她把手背在身后，腰板挺得很直，右脚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地面。
　　回想一下。少年总有这样一段时光，嬉笑怒骂，尽情洒脱。篮球场上跳跃所有人的身影。仿佛篮球，便是青春的见证。小小的标记，鲜明的标记。成长的标记。当她主动提供这只篮球的时候，还沉浸在微妙的喜悦里。而现在，它旧掉，破掉；她的热情死掉。所以它又是失望的标记了。
　　她看着逐渐热闹起来的广场，大功率的彩虹灯不停变换着各种色彩，人声和气味慢慢冲淡了之前那种广博悠然的气氛。深思的可能性被阻断。于是她决定回家。

　　当她转过身的时候，看见了也在看远处灯火的他。他没有离去。他就站在她右后方一步开外。他的整个身体散放出家常的闲适气息，而这并不符合混的人的气质。他们通常应该是粗暴的，拥有强烈存在感但是思维简单直接的。
　　可是看似平淡的他站在这里，正回过头来看她。她当然无法忽视。
　　他的眼睛像没有杂质玻璃珠。这种质感的眼珠最适合远眺，很气质。欣长的身体，略微单薄。他的手插在裤袋里，书包斜挎。他在等她。跟来的时候动作应该很轻缓利落，没有让她察觉。
　　她觉得不算很意外。只是有点像小说里的情节。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于是她做了一个挑眉询问的动作。
　　“我送你回去。”他说。
　　“哦……。谢谢。”她回答说。
　　她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她看着他的后背，蝴蝶骨依旧微微突起。诡异的弧度美。她，莫名其妙地，对着他的背，居然有那么一点点紧张。夜色漂泊过若有似无的蝉叫。女生跟在男生背后，安静地走。她想，这样一个意象，在很多年以后，都会记得起来。模糊的脸，但是，心跳的鼓鼓声，是不会减少一丝分毫的。

　　路程起初当然是欢欣鼓舞的，和一个□□继承人之类的同路，还真是很少人有的机会。即事件本身使莫名其妙地，也至少证明了她很从容很胆大，与虎同谋的样子。可是时间一长，超过了五分钟，就逐渐觉得沉闷压抑和隐约的不自在。没有任何意义的同路。她觉得无聊。现下她根本不喜欢这种意外的插曲。
　　她决定和他讲话。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不晓得吗？”他笑笑。
　　“我应该知道嘛？NO，NO，NO…我们这种人一心只读圣贤书，你知道的，如果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不能考上一个好大学的好专业，那么将来是不会舒服到哪里去的……算了，知不知道数学联赛的报考条件啊？”
　　“………我不关心的。”
　　十秒的安静。
　　“………….喂，其实我也不过想找些话来说说，并不是想炫耀什么，只是平常的话题太少，想不到什么别的。抱歉，没有恶意的。”
　　“…………哦。”
　　“有没有觉得我很话多？我们来谈谈吧。”
　　“……….”
　　“我以前是校辩论队的。也算是能说会道的那种人吧。”
　　“……….后来呢？”
　　“后来发现，说越多，错越多。别人会在必要的时候，比如抢一个机会的时候，从你以前一些无心的话里面挑刺，中伤你，而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看起来好像我话是不多的。当然也有人说这是摆傲。”
　　“……….你好像总是在谈话里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是的。不是很生疏就是很做作。有强大的表现欲，但是还有骄傲，所以混杂得很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也没有办法。”
　　“你……..心情不好？所以要抱怨？”他淡淡瞥了她一眼。
　　“对。对前段时间的事，我的感觉好像被骗了一把。还要强装着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情绪。不是每个好学生都要表现得中规中矩没有抱怨……….好像神一样，没表情，没心肝的样子。”
　　“每天都有不尽人意的地方，每个地方，每个细节。自己总是无辜的。别人都是错的。”他说。
　　她突然涨红了脸。低着头，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你，也不要说这么白嘛。缺点反正是都有的，也没什么是完美的。很多事情一旦追究到底，都会显得很……很有缺陷。”
　　“是。”
　　“有没有觉得我们很俗，天天就是分数名次，互相攀比，不了解时事，不关心国家，陷在小我的圈子里，一切都是为着自己打算。”
　　“还好。有目标和自我。凭借个人努力往上爬。很好的事。”
　　“你比我们大很多吧。”
　　“…………”
　　“生活阅历一定多。□□顶端是需要手腕和魄力吧？应该不是那么简单。……….高处不胜寒，暂时休息一下，所以选择学生社会关系相对单纯的一中。而且，你应该不是会考零分的人。”
　　“唔。你小说看多了吧。”他笑着回答。然后又看了她一眼。
　　她笑笑，说：“你讲话很会向下作引导，谈及自身却安全地很少的样子。但是让人觉得很自然，理所当然地自动报出各种所想。还满可怕的。所以应该是猜得……还行吧？”她侧过头去看他。
　　“唔。”他状似不自在地擦了擦鼻子，淡淡地说，“不要说出去就好了。”
　　“哦。”她迅速地答应了他，尽管她的探测未果，只是有了点模糊的印子。
　　他的回答类似他的人。可有可无，含糊不实。

　　谈话在创意的大胆试探后突然变得流畅，通顺无比。他们聊得很愉快，也稍稍了解了彼此一点。
　　她说，我将会考上最好的大学，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凡夫俗子，然后安静地结婚，生小孩，教育他，看他长大成人，看自己老去。
　　她说，我不是要矫情，这些就是我重复思想过后的结论。人生平淡一点好。
　　她说，有预感今天会失控，果然。
　　她说，我压抑了怎么久，总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其实都是假的。怎么可能不怨恨。
　　她滔滔不绝。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就这样倾斜出原来禁闭的口袋。
　　她后来说，一旦起了头，我就下意识决定你会为我保密。所以肆无忌惮地讲了出来。也没多大的事情，可是对我来说却很致命。“你知道的对不对？”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们站在她的家门口，家里的窗户没有透露出亮光。一片漆黑寂静。
　　他苍淡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笑。后来他伸出手来揉揉她的头发，说，“我不会说出去的，放心。”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有种坚定的力量，足以让每个人相信他的承诺。
　　她在他周身平静的气场下安心下来。第一次表情和心情同步完全沉淀下来。她平静地说，还有一个问题。我知道也许答案会让我失望的。你……..起码一开始不是准备专门留下来等我的吧…….我现在，有一点喜欢你的感觉了。那………..恰巧路过，是不是？
　　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收回了他的手，说，“路程愉快。”
　　这一瞬间，她看着他远去的清瘦身影，瞳孔突然里放出了恨意。夜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心里面百感交会。

　　她回到了家，家里唯一的女佣开了门。她洗澡，然后吃饭，刷牙，吃饭，上床睡觉。
　　她没有做今天的练习卷，首次当了一个坏孩子。躺在床上，感受着大宅空荡的气味，她浑浊地叹了一口气，绵绵幽长。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的确，他很老练。她赶不及他的水平，只能看着吃力地应付。
　　他是那么淡的一个人，从头到尾，不夸张，不炫耀，不紧迫，懂得给人留有余地。而她在这种成熟的技巧下显得天真易暴露。矮了一截。在他的面前，主动不是大胆，是莽撞。似乎不被欣赏。又似乎根本没被放在心上。她烦躁。似乎输给一个平日里远不如自己的那么一个人的不甘心。
　　可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感觉他其实比任何人都优秀，内在和外延，只是锋芒被故意盖住了。他不喜欢和别人谈论自己。每次都很巧妙地周转开………
　　可是那又怎样，想这些，跟她的竞赛，成绩，综合型大考排名，入党，包括将来推荐提前招生资格，考大学……
　　她突然觉得自己非常讨厌。非常非常讨厌。凭什么时时刻刻她就要被学习这种东西死死指使着。凭什么自己就成绩这点拿得出手还拼命炫耀。她的家庭凭什么要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着让她感觉羞辱……
　　她烦躁地用被子盖住了头，不停地在那下面反复翻身。
　　每一次，在她认为不恰当的时候，都会自然而然地拿学业来提点自己。可是这次不同。学业不能托起她的骄傲，反而证明她的无能。除开学业她没有任何凭借。没有来自家庭的支撑，没有内心自始至终的坚定，更从来没有拥有过真心的祝福。
　　其实，在潜意识里，她已经自卑了很久，只是一直潜伏在水面以下。而学业似乎向来是她唯一的信仰，抽空了她过去所有的生动和自在，也消减了不满和难过。而现在，这种信仰出现了危机。所以，危险和不安感侵袭了她的意识。

　　他无心地揭起了她的伤疤。然后风轻云淡地走开。留她的脆弱意识在反复的思考中百转千回，挣扎关于自身的可悲和缺失。
　　她解决不了父母向来低温的感情带来的她的愤世嫉俗和随时随地的自我嘲解。所以她只好在平常生活里封闭这种怨恨。因为她是勇敢强壮的生命体，不会被生活的不近人意击败。因为他们是错的，她是对的。对就不用低头。何必。骄傲挺着头，忽视他们造成的影响。
　　可是，现实不是这样的。不要求全家一体出去游玩，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这个愿望很小很卑微，但是它无法达成，从出生到死。是的，成人应该控制情绪，降低要求，自我保护。可是她从童年走出来，她不是一开始就有抵抗这种被抛弃般的失望的能力。
　　现实好像就是你一定要很强，你不要抱怨，收起诉苦的言语，装出最圆美笑脸。这样才能获得别人的羡慕，借以提升你的优越感，安慰你的空虚，转移你的自卑。
　　她突然厌倦这种状态。可是她亦知道，明天，日光升起，这种状态依旧饱满且继续。

　　这一次的交往，好象突然消失在时空里的一颗小小灰尘。留存在记忆里，鲜明深刻。现实里，未曾发生。
　　在学校里，他们的立场身份不同，显然无法走到一起。她想，有些事，因为突然和单一，没有后续，才弥足珍贵。他怎样以为，早已是没有干系的事。因为，他不在乎任何。那么她也可以。

　　（三）结束

　　毕业典礼上，因为地方不够的关系，拍毕业照的三层铁架台显得拥挤。班和班错乱，男生和女生混排。他们凑巧被挤到一起。可是他们很有默契地没有彼此看一眼。
　　什么惊心动魄，什么终生难忘，都没有。连个若有似无都够不上边。她苦笑。向来她是心高气傲的人，自己委婉的表白被委婉地拒绝，说不尴尬那是不成立的。可是事情过去很久了，久到一些话一些原以为会记得的镜头都不记得了。她可以放开了。
　　场地上有教师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妨碍拍摄的进行。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学生们都在抱怨。嘴边挂好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快要撑不住。她没有笑，一直冷着脸。站在他旁边她有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相形见绌的感觉。突然地，她感觉有一只手的温度靠近，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快速地放掉。她如被雷击，一下子睁大了原本眼神低迷的眼睛。摄影师就在这时拍下整个年级的长照片。拍摄结束，她从他身边经过，下铁架台，然后随着人流回教室。
　　她的心里仿佛流过了一种暖调的液体流质。清淡至无。仿佛没有。就像他最后的表达，出乎意料，但其实又是根本不留余地的。什么都不是。

　　后来他们毕业，各奔东西。
　　所有自以为是的凭借，也许不过是一场贴心的谈话，一个客气抚摩头顶的动作，一个简单的也许代表问候的握手。所谓最终的相忘于江湖，什么都不留下。没有承诺，就没有兑现。
　　那么回到原点，也是好的。

　　三次的遇见，简单的故事。

　　每个人都知道，年少的冲动，几分坚实，几分长久，几分后路，几分玩笑，谁又知道。
　　青春过去，每一个人都在成长，再慢慢老去。

　　一朵花苞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开花，散香；然后夭折。
　　如是梦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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