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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一,一一,你怎么了?”院长轻轻的唤着她的名字。
沈璎抬起头,从回忆中泅渡而出。勉强的笑笑。手指捏好牛奶杯搪瓷的柄。自从向婆婆离开小镇,再也喝不到新鲜可口的豆浆,冲泡的廉价奶粉水不够烫就很难化开。结成丑陋的团,在嗓子里卡住。
她好不容易吞下去,也明白这已经是校长开的小灶了。其他的孩子早餐都只有泡到发胀的白粥,上面铺着鲜艳单调的青菜,这对城里人来说新鲜有机的食物,在山中已经被吃到发腻,半夜中,每个孩子都曾有过被辘辘的肚腹蠕动唤醒的经历。看见天上圆胖的月亮,都恨不得咬一口下去。
沈璎因为年龄被分到大班。福利院也和城里的幼稚园一样,有大中小班。大班便是这里的终结符——十几岁的孩子们,如果没有能力考出小镇,因为住宿床位有限也不能留在福利院——他们风云一般的散开四方,有的在小镇里做了店员学徒,有的出外打工。没有学历的他们可能在烈日下袒露着稚嫩的背脊搬运着沉重的物体,或在工厂里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着双手,手指甚至可能随时被尖利的齿轮斩断——蜉蝣一般的生命,渐渐消失零落成泥。
他们其实是懂的,因此每个人的眼里都疯长着失落和不安。
这里只勉力支撑风雨飘摇的现在,没有未来。这小镇本来就距离外面的世界太远,被人们所忘记,何况这些被亲人都遗弃的孩子呢?上帝或神都太忙了,关照不到这个角落。
冷漠或顽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璎的被褥安顿在宿舍的那一个黄昏,院长和老师的背影刚在暮色中淡去,两个个头高大的女生闪身过来。
“喂,你是哪来的?你爸妈也不要你了?”长发的一个面孔圆胖,细长眼睛有点浮肿,灼灼的盯着沈璎,近乎贪婪的扫视她手腕上的塑胶珠子手镯。
“不是听说是卖豆浆的老婆子带来的吗?”另一个脸细长,淡黄眼珠里有和年龄不称的世故:“穿得真不错,马云,看来卖豆浆很赚钱也!”
“哼,那还不是赚我们的钱……这样说来,我们拿她的也应该没什么不对。”长发的马云一把扯起沈璎的手腕,把手镯拽下来套在自己手上。可她小臂虚肥,努力了好半天才戴进去,橡皮筋深深陷进了肉。可她喜不自胜,看了又看。
沈璎并没有觉得可惜——那手镯不过是有天跟婆婆卖豆浆时,陈阿婶非要说她乖,要给她送点东西,在柜台里倒腾了半天。眼光几次扫过大只的棒棒糖但终于忍住了——最后从糖果堆里找到了这大概是附送的赠品。看上去很劣质,还有黏糊糊的糖水和不干胶味道。但婆婆千谢万谢,璎也只好佩带在了手腕上,却是再也不瞧上一眼。
沈璎一早就知道大多数的东西都是不值得珍惜的,不过是微尘。她可以毫不犹豫的抛弃她们,然后转身走开。
“你们在干什么?”
门忽然被打开了,一角光线映衬出一个精致的影子,上帝的笔触在福利院里唯一精心描绘的轮廓。
沈璎认得她,就是山路上遇见的女孩。她叫杜嘉千,她听见许多形容她的美好词汇,她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市里各种比赛的奖状上,还曾被市广播台做过十五分钟的访问。她是平栏山的小名人,几乎无懈可击的孩子,即使是院长也最喜欢她。
她咬着嘴唇,浓密的眉毛飞扬,本来叫人想起西湖的柳叶,现在却是倔强发怒的神气:“马云,张钰!你们能不能争气点?”
马云低下了头。颤巍巍的想褪下镯子,可怎么也取不下来。
张钰却不是那么好低头的人,她细长的下巴抬起来嘲讽的对着杜嘉千:“请问你是我们的什么人呀?我们争不争气又关你什么事哪?”
女孩气的脸发红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大班的班长!”
“啧啧……班长也!真是了不起……”张钰拍着双手,眼神斜斜地:“你还不就是在这里对我们显显威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几根花花肠?小蜜嘴似的讨好老师,到处比赛出风头,就想着有钱人家的人看上你把你领养回去吧——”
“算了算了,”倒是马云过来打圆场,浮肿的眼睛有点慌乱,终于是取下了镯子,只是撑的有点变形了,摊在手上对着沈璎:“还你。”
张钰一张嘴开了已然难以合上,只听她尖利的声音继续——“漂亮的班长姑奶奶,不是我说你呀,有钱人家看上你把你领回去,还不见得是做女儿呢,没准运道好,当上小少奶奶,这辈子吃穿不愁啦!”
千千面色雪白。单薄的身体动了一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沈璎愣在那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不是没有见过凌厉的阵脚,可是从一个十岁的女孩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确实始料未及。她不想惹出过多麻烦,只能看着那镯子,恨它闯祸:“马云,我不要了,给你吧……”
“哦。”马云乐滋滋的收起来了。可张钰冷笑一声吊足了嗓子像唱戏:“班长呀,新来的都不领你的情哪!”
千千直直的冲了出门。雪白的裙角一闪而过。
沈璎模模糊糊的感到,自己做了件错事。可是却一点补救的办法也想不出来。她对千千有本能的好感,也许是因为她好看,也许是因为向婆婆对她格外的疼爱,也许是因为……但她并不想刻意的接近她,杜嘉千相较于她,更像是因为过于明亮而刺眼的孩子。
上午。语文课。
沈璎抬起头,在倾泻的日光中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身影,身材修长,腰肢纤细。即使是在这破败的教室里,面对着一群目光涣散或僵硬的孩子,她还是将头发梳成了一丝不苟的髻,薄而精美的嘴唇隐隐泛着唇膏的玫瑰红。
是她!
那个嘲笑过婆婆的女人,那个留下了满地狼藉,令自己和婆婆蹲下收拾了大半天的女人。
那天婆婆一语不发,只是自己忍不住大哭起来。
“何老师真漂亮。”沈璎听见后面女孩子们的窃窃私语,果然女生永远都是叽叽喳喳的,即使是在这被遗忘的角落:“她还没结婚呀?真奇怪——这么漂亮,还呆在这么破的地方,要是我,早找个有钱男人嫁啦。”
璎抬头看她,她上课的内容其实很简单,还不如自己小学二年级时候的课程。但是她语调柔和,娓娓说出白雪公主的故事,大家不禁都有点入迷了,眼中浮起了晶莹的钻石和星星,公主提着裙摆缓缓跑向幸福。
前排的男孩吴小云呆呆的看着她:“何老师就像白雪公主一样。一定,就是这样。”
沈璎不禁有点糊涂了,这和自己那天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呢?难道自己看错了?
可是她立刻知道并没有。
“这位新同学,老师刚才讲到哪里了?”女子一个轻巧的转身,手指朝向了她的方向。
她站起来,束手无措。
“上课请认真听。”她看着她,似乎话里有话。“难道这么优美的格林童话还不如你的胡思乱想么?”
大家都转过头来看她,包括一排的杜嘉千。她正听得入神,对这个心思游移的小伙伴显然是报以责备的眼神。沈璎的眼中泛出了泪水。
“哼。”后面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就会嘲笑人。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装白雪公主,其实说不定才是狐狸精。”
这是第一次,沈璎觉得张钰说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
她转过头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
疲惫的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她厌食的老毛病似乎又犯了,胃在痉挛,狠狠的扭曲着。排斥一切进入它的异物,它总是这样独断地代替她来行使拒绝的权利。
她哪里也不想去,宿舍似乎并不是一个适合她温暖自己的地方,只好躺在偏僻的大树下。星星点点的小花随风轻轻摇着头,她们多简单。
远远的,沈璎看见杜嘉千碎花裙的身影。她轻捷地划过风,奔向老旧的院门外。一个男孩子靠在自行车边在等她。
即使那么远都知道那不是福利院里的少年——他白衣白裤,洁净好像一只纸鸢。
他们多好看啊——湛蓝的天空是完美的布景。即使隔着层层的空气,沈璎都可以感觉到她裙角轻轻的神经质的颤抖。她的碎花掉了一地,甜蜜的开放。
那也许就是书上说的“喜欢”。
可是沈璎并没有喜欢过谁,对她来说更亲密的感情是仇恨。比温吞水更让人享受的是烈火。
但她的烈火永远是安静的燃烧着的,如地底潜流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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