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六岁半记录

　　是年冬至，巳初三刻，天阴沉沉，积云蔽日，但却无雪。
　　某草棚处，炉中碳火正徐徐燃着，并有张扬的烤红薯飘香乘着腾腾热气四溢逃窜而出，充斥方圆，诱使路过行人留步歇脚。
　　孙芩拢了拢身上织锦斗篷，往空空的座位随意一坐，朝炉前烤火的那位喊了句：“大哥，来碗热茶。”
　　“好咧。”炉前这人附和得很快，说的也热情，可他动作却迟缓，过了几息才恋恋不舍把手中竹简放下，取碗，揭锅，盛舀，非常的娴熟。等转身看清来人面貌，语气便又添三分热络：“是你啊小孙，今儿又出来办差？怎么就自己一个？”
　　他说着把碗放下，不见外地坐下唠嗑，搓搓手说这天冷得不要钱，早晨那树梢都结了冰，才化没多久呢，又说你姑娘家家的到处跑，管事的居然狠得下心。
　　孙芩小口小口饮着滚烫的姜茶，正要回复说她今日休沐，并非办差。只是她这话还没出口，一道童音高亢而嘹亮地捷足先登，让人不忍忽视。
　　“阿熊，我要吃烤薯。”
　　孙芩偏头朝声音来处望去，与她比邻而坐的男子也同样投注以视线，并且习惯性脱口就是一句：“好咧！”
　　草棚外三五米远处，有一肤色棕黑、魁梧高大的汉子，他正俯身将一海拔不及大腿的孩童从肩头举起安放于地，然后奉旨般大步流星走进棚里，冲炉火位置一指，所表达的意思结合刚才孩童的话很容易就能看懂。
　　只是这气势汹汹的，棚里顿时安静非常，唯有冬至寒风的呼呼之声不肯配合。
　　孙芩伸手推了推身旁动作迟缓的“好咧大哥”，让赶紧的，又用不甚赞同的眼神看向那衣着单薄应该是叫阿熊的魁梧汉子，思虑片刻没敢上前搭话，而是自己起身往外走。
　　瞧着不到五岁的孩子，就这么直接撒手放在外头，得是有多心大不知好歹啊，哪怕只那么一会儿，磕着碰着了怎么办，况且天冷，带进来烤烤火不比孤零零吹风强？
　　不知是凑巧还是乌鸦嘴，孙芩才在心底谴责加怜惜一番，倏忽周遭有习习之风刮来，锲而不舍直扑向那小孩。
　　通身裹着厚厚狐裘的小孩，其狐裘皮毛柔顺鲜亮，此刻有节奏地迎风而动，愈发像只安静端坐而尾巴收起来的白狐狸。
　　“白狐狸”头戴小巧惟帽，全方位遮住了面容，其垂下白纱顺势飘飘然晃着，东一下西一下，左一下右一下，不管风如何吹，小狐狸不怕冻似的，始终安坐如山，不挪分毫，寒风受到挑衅很不服气，它怒了，忽地一个猛吹，直接将惟帽掀翻在地。
　　面目因此揭开，是个小男孩。
　　这么一着发生在瞬息之间，小男孩对此没反应，依旧跟尊雕塑似的伫立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的，巴巴看向阿熊，准确说是烤红薯的方向，压根没要去捡惟帽的打算。
　　他跟前一米远处，孙芩脚步顿住，眸中闪烁着什么的，若有所思看着他。
　　便见这男孩上下眼皮一合，仿佛才想起来似的一手扯紧裘衣，一手俯身摸索帽子之所在。
　　这……要说他看得见吧，捡个帽子都费劲，可说他看不见吧，那双眼睛圆溜溜的，不像眼盲的样子。
　　孙芩一时犯了难，无法断定。
　　难道是觉得头有点凉，所以才想起来要捡？她不是很确定地想，扶膝蹲下拾起脚边惟帽，默默帮他戴上，然后把人拉到跟前拢了拢衣袍，确保罩得严严实实。
　　孙芩隔着白纱惟帽细细瞧他，发现方才匆匆一刹间所见的一双大眼睛明而有神，再是没看错的。
　　“好生伶俐，今岁几何了？”孙芩柔声问道。
　　男孩原地呆了呆，大概是没听懂在解析语句。
　　不多时解析完毕，他从衣缝间隙探出手，屈起指头又伸直，摆了个五，嘴上却答：“三。”
　　三岁？
　　孙芩心下窃喜，也没想那么多，按住那比划错误的软乎白胖手塞回衣服里，省得被冻着，又问：“可否告知名姓？”
　　男孩歪头，还是半晌才答：“我名子曙。”
　　说这话时他目光直直越过孙芩，看向返回的阿熊以及他手里鼓起的油纸。孙芩同样看去，不过她是听见身后毫不掩饰的脚步才回的头，而这一回头孙芩顿时哑然，感觉有被敷衍到。
　　“紫薯？”
　　“对呀，子曙。”惟帽上下晃了晃，背课文般道，“师叔说，子是‘之子于归’的子，师祖说是‘青青子衿’的子，曙则是曙光之意，很好听吧？我觉着还不错。”
　　子曙说着欢喜地接过阿熊递来的油纸包，但却只握着，没有剥开来吃的打算，他在等回答，很认真在等。
　　孙芩认真点头答：“我也觉着好听。”特别是曙光二字，颇有感触。
　　“是吧是吧，嘿嘿。”子曙很是得意，简直溢于言表。
　　果然是个孩子，孙芩笑笑，抬手理了理那轻柔的、却因风而显乱的白纱，然后站起，打算跟壮实的、可胜任门神的阿熊交涉以探听更多消息比如名姓氏族，比如家居何处，比如孩子的情况。
　　孙芩有满腹疑问，特别是最后这点，为何三岁即可视，如何做到的，她太需要知道了，家中小辈需要，象塔里的黄口需要，所有垂髫都需要。
　　只是她话还没出口，脚边小白狐狸脆生生来了句：“那个，阿熊他说不了话的。”
　　似洞若观火，好生通透的孩子，孙芩心道，低头看他，愈发来了兴趣。
　　她朝阿熊拱手作礼：“抱歉，可以叨扰一会么？”
　　壮汉挠挠头，也不知听没听懂，憨憨回以一笑，模样之纯粹，瞬间破了凶煞之派头。
　　没拒绝，孙芩当是应了，复又蹲下问小不点，变着法子诱哄，大的失语不要紧，小的总能诈出些蛛丝马迹来。
　　“我瞧见你便欢喜得很，以后常给你送好吃的好玩的怎样？敢问师门所在，好叫我寻到……”
　　被诈哄的子曙眨巴眨巴眼，抿唇沉吟，兀自淡定与眼前女子平视，虽是单方面——因为有面纱遮挡别人看不见他表情如何，却不妨碍他默默数着孙芩尾发的摇曳次数。
　　孙芩有一头过腰长发，皆拢于脑后由发带缠系，却并非全部缠裹，末端还余有一长截未覆，这就导致它会时不时甩一甩或舞一舞，尤其现在还在外头，狂风呼啸，飞得更勤了。
　　一下，两下，三……
　　“阿归，这在干嘛呢？”
　　“嗯？萧伯伯！”白狐狸侧首偏头，朝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同样一身白的男子惊喜喊道。
　　姓萧男子迤迤然信步靠近，冲孙芩点点头。
　　孙芩撑膝站起，回以颔首，然后哭笑不得目睹眼前这模样三四十、身萦淡淡草药味的萧某人玩儿似的提溜起子曙头顶的迷你版帽子，然后松手，再提溜再松手。
　　如是玩了两回，萧施才又开口：“我这小侄个头虽小，实则十有五矣，常常顽劣欺人，不知可有闯祸惊扰姑娘？”
　　“？”
　　孙芩怔愣，原是这样么，三与五竟不是懵懂不知数比划错误，而是相乘之数？
　　孙芩嘴角不动声色抽了抽，心中有什么坍塌下来，一时失落，却还是摇摇头，笑否道：“无有。”
　　萧施唇角微扬：“如是便好。”
　　这边，“好咧”大哥发现屋外聚众人数非但没减，还多一个，他好奇心加重，遂出相迎，靠着木柱热情招手喊道：“外头冷，别冻着了，都进来说吧，里边暖。”
　　孙芩这才反应过来杵着吹冷风傻愣愣的，她看向萧某人等他回答，被喊伯伯的，应该可以做主话事。
　　萧施摇头婉拒，拱手作辞，只说还有急事处理，先行离开。
　　然后就走了。
　　阿归，也就是子曙，一板一眼模仿他萧伯伯规规矩矩施以一礼，然后左手握两拳大的烤薯，右手拽他萧伯伯的衣裾，小小白团迤迤然尾随着。
　　憨憨阿熊一秒恢复门神之气场，老老实实自动自觉跟在后头，全程一言未发。
　　三人走出十几米远，见周围没人，子曙利索地松开衣裾不装瞎了。
　　“阿施，你那还有蜂蜜没？我转了好几时辰，这象阳梧几乎全是学校，花草树木皆被划归其中，有蜜不能取，偏今日又无集市可逛，没蜜可买。”他仰脸道。
　　萧施低头，戳他眉心：“叫谁呢？没大没小，合着你出来就是为了找吃的？你师叔知道么？”
　　“这不是阿熊许久没尝，馋了么，你那还有没，给，我拿这个跟你换。”阿归把油纸包递出，又回答下一个问题，“师叔不知，但师祖知，是师祖允的我出来……”
　　.
　　这边，孙芩目送三人于拐弯消失，转头往回走，边走边琢磨个中细节，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真的有十五岁吗？
　　不像啊。
　　“三小姐！”一名灰衣小厮从另一边拐角跑出，口中喊着三小姐。
　　三小姐本人驻足，不明所以看向他。
　　小厮刹住步伐，气喘吁吁道：“小姐，中了中了，但诸位先生不允，家主……家主让您过去一趟补救，只余一刻钟了。”
　　“嗯？”
　　这东一句西一句的，孙芩表示没理清其中干系，什么叫中了又不允，还有姥姥为何叫自己去补救，只剩一刻钟时间又是什么意思，咋乱七八糟的。
　　“你先进来歇歇，不急，缓过气了再详细说来。”孙芩冲他招手，率先走入草棚，“大哥，再来两碗茶。”
　　“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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