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芳华尽

　　终于又回到京城，未进城门，却见安大将军一身银甲带着人在城门口戒严。见到我，他只颔首点头致意。原来，这京城已经要成为风云变幻之地了，一路行来，已经听到隐隐的风声。放下车帘，才让车夫前行，一小队官兵赶上来，我急忙叫停车。

　　“安千长，可是候爷有什么事吗？”带队的是安将军身边的书童—安见雄。

　　“我家主人请秦小姐暂时不要前往宫大人府邸，京城不日便有大乱，我家主人说了，恐到时照顾不周，伤到秦小姐。请随小的先往侯府小住。”安见雄向我施礼。

　　“那么宫大人和你们家二小姐呢？”我警觉到气氛中有丝诡异的波动。

　　“我家主人只吩咐我照顾秦小姐，其他，小的一概不知。”

　　我一笑，快要混乱的世界，在安大将军羽翼下，总归安全一些吧。“那么，就前往安侯府邸吧。”我撩下车帘，吩咐车夫。

　　在挂月小阁刚刚坐下，安大将军便也匆匆回来，脸上有疲惫之色，却掩不住天下之事尽在意料中的得志。他细细打量我，眼波闪烁。“想来，你已经知道大部分真相了。这次一去，收获不小吧。”

　　我端起茶盏，浅浅抿上一口，半晌才开口：“是，大将军可满意未若如今的处境？”

　　“哈哈，未若，未若，你真的以为我会把你就这么拱手让人么？你一旦知道真相，就不可能在宫家再待下去，我在等着你回来。我给你亲手报仇的机会，不好吗？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啊。”安大将军豪爽一笑。

　　这就是安大将军的可怕吧，算准了所有的事，每一点都计算在内。连要毁灭一个人，都可以披上美丽的外衣。

　　“您的礼物真叫未若无力承受。我该恨你还是谢你？”我斜斜挑起眼问他。

　　“恨吧，未若，我就要和你这样爱恨纠缠下去。我们两人都是从黑暗里来，才要在黑暗里永远摸索下去。受伤了，才能互相舔砥。快乐了，才好一起流泪，享受愧疚重压下的偷生。”安大将军的气息贴近环绕，我却在他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苦恼。

　　我轻叹，他准备对他父亲和朋友动手了。贪婪，欲望，人生来的原罪，无法躲避。他的后半生必然将在无意间想起那样的背叛和无情。每一次想起，都会有一个地方被针刺一样的难受。而我，在前无进向，后无退路的地方落入他的掌心，日日夜夜里将愧恨压抑。

　　“好了，未若，别用可怜的眼光看我。或许几十年以后，我会后悔，但，不是现在。”安大将军一脸不认同的表情。

　　“云洲，幽洲，歧洲，和青洲四地，两日前由齐家为先打起勤王的旗号推立了二皇子，向京城打过来。一路上所向披靡，不少关口是不战自降。因为到处谣言四起：先皇是被逼退位，然后与先后一起被人毒死。而矛头直指当今圣上。所以昨天，皇上已经下令，命我安家所帅的御林军统统回入城内护驾。并下令严查城门，又向我安家关陇求兵。”安大将军收回调笑的心情，正色说与我知道。

　　“那么如此说来，安侯的愿望就快实现，未若在这里先恭贺安侯了。”我站起身，盈盈施礼。

　　安大将军挥手，“罢了，未若，收起你这套。我还有件事要你去做。”

　　“安侯请吩咐。”

　　“你去走一趟给我请江楼月来。哦，对了，那天你托人送来的书信我找人给你译好了，你慢慢瞧吧。那里，……”安大将军眼里有残忍的光波流过，过一刻，他轻笑，“希望未若你不会失望。”

　　安见雄递过书信，我拿起来掖在怀里。安大将军的语气，让我有不好的预感。而今天，我实在是有些累，明日，明日再看吧。

　　接连几日，一路呈来的消息都令人不安。京城里的百姓也开始惶惶不安，流言更盛，民众对皇上的信心动摇，这对守城大大不利。据说安家的大军已经集结完毕，正向京城出发，可是皇上不会知道，他所盼望的救命军，不过是他的催命符。

　　安大将军不时奉昭进宫，出入都非常匆忙。我将楼月请到安府住下，一起按淡烟传出的消息秘密谋定。

　　那一晚，一场大戏上演。一个个军报传入安侯府，安家大军在离京三里地外扎营，按兵不动，看着齐家大军攻城。而各地赶来的援军却又被安家大军挡在京城三里之外。是夜，北门被攻破。然后是剩余三门陆续被破。接着，御林军倒戈，内城破，李公公被内外禁军长挟持，禁军全面投降。

　　安见雄领安大将军命，召楼月进宫。我陪着一同前往。路上，因没有进行街战，房屋街道并无多少毁坏，百姓全都应安大将军命令闭门不出。每十步一岗，不时有巡逻的官兵经过，却十分安静，只有风吹动火把发出噼啪的声音和我们的马车碾过街道时发出的轱辘声。安见雄也不过低声和每一个岗哨交换口号，便安静通过。令人窒息的安静，那不曾流动的气息后是阴谋的风起云涌。

　　颀年殿外到处都是尸体，显示这里曾经有一场血斗，而现在只留下静默。有一组组的兵士在清理尸体，用水清洗血迹。安静，死一般的寂静，生命原是脆弱，赤条条来，空荡荡的去，不若一蓑烟雨任平生。一层层的带着盔甲的兵士将大殿牢牢围住，却还是安静，偶尔听的到剑戟和盔甲碰撞的声音。那是安大将军的三千御林军，安家向来治军严谨。

　　跨进殿门，里面灯火辉煌，那样的明亮，象是要将埋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都现出形迹。古人说的好：成王败寇。还有，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所以这样的明亮也不过显的正中椅上的苍白男子，无力颓废。着贵妃服饰的淡烟端坐在一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齐二公子披甲胄站在正中，旁边站着的是二皇子，而安大将军却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看不清他的神态。另外便是高层的几个官员。有小黄门通报：江楼月，秦未若见驾。

　　齐二公子转过身来，在烛火下微微一笑，“这样，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了。”他做一个请的手势让楼月过去。“江小姐，请拿出你父亲的遗书，给众位大人传看。”楼月拿出一张泛黄信纸，递给小黄门，内侍交给其中一位官员，随后便在众人中传了一遍。

　　“当年，江太医就是因为不肯帮助四皇子做谋逆之事，而被四皇子寻衅，满门连座。遗书里写得非常明白。不仅如此，江小姐曾经碰巧救下一个司膳间的小太监，那人正是被唆使下毒后又被人毒杀的太监。如果诸位大人有兴趣，江小姐可以请他出来做证。”

　　“是，我可以请那个小太监出来做证，只是，当年他虽然经我全力抢救，性命虽保，可是全身不能动弹。请准许我让人把他抬进来。”楼月展眉，向齐二公子请示。

　　齐二公子示意士兵将人抬进来。长长的春凳上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在明亮的灯光下一脸惊惧。楼月过去，安抚他的不安，一边诱导他说出所有事实。

　　我看到正中龙椅中的男子，寂寥的闭上眼睛，当年的意气风发已经荡然无存。一晚间的大势已去，朋友的背叛，百姓的离弃，众臣的质疑，他无力改变。只好眼睁睁看着事情朝另一方向发展。他还能说什么，他还可以说什么。除了不看不听，任别人摆布，他也实在无法可想。

　　“四皇子，您怎么说？”齐二公子在众人的喧哗中质问。

　　当今皇上睁开眼，笑的凄惨，“原来，我忘了一句话，剃人眉毛者恒被人剃。只是，你们若想我下昭退位，那是不可能的。你们别妄想了。”最后的话夹带着雷霆。

　　安大将军在黑暗中出声：“我们却用不着您下诏。您这个皇上本来就当的名不正言不顺。”

　　“住口，安定国，枉我推心置腹的对你，你竟然反叛我。”皇上怒斥，眼眉倒竖。

　　“皇上，您何尝不是这样对待你的父兄，臣不过是学您罢了。”

　　“你们又有什么新的把戏，尽管都使出来吧。朕决不会怕你们。”皇上说完，用悲哀的眼光去看淡烟。

　　齐二公子朝着淡烟道：“章贵妃，宣先皇的遗旨吧。”

　　淡烟的睫毛久久的颤动着，抬起头来，迎视皇上的目光。“四哥哥，你一定不知道，先皇临退位时拟了一道旨意，托我保管至今。我苟且到如今，也不过是为了看到这一日。”

　　“原来，你一直也没有忘情于他。”皇上指向二皇子，眼睫突突的跳，脸色苍白，“我那样对你，也得不到你的心。是吗？我一直知道你是我身边的最大隐患，可是，我还是盼望你的心有一天能听到我的真心。却原来，我还是输了。”

　　皇上放纵大笑，笑到最后是无边的凄凉，众叛亲离的英雄末路。他正了衣冠，深深的看着淡烟说：“你宣旨吧。”

　　淡烟拔下头上的金步摇，错开，取出一小卷纸，站起身，展开，郎声念出旨意。四子谋逆，立贬为奴人，罚去皇陵做看守人，并立二皇子为新皇。

　　全殿人下跪，三呼万岁，迎立新皇。

　　立时有内侍上前虢衣，四皇子挣开，呵斥：“谁敢动手，都给我退下。”自己便慢慢脱下龙袍，摘下金冕。白衣的他，从御座上慢慢走下，扫视殿中所有人。最后的目光落在淡烟的身上。

　　“小烟儿，真希望，我们还在十岁的年纪，那时候，我们都没有那么多烦恼。那样，多好，多好……”目光温柔，回忆令他朦胧。人都要长大，一路丢失许多美好的事物，捡拾起许多烦恼，背上太多的包袱。可是美好的回忆令人向往，人在那样的回忆里汲取一点点活下去的力量。知道曾经美好，所以才盼望会有其他的美好，希望往往欺骗着世人。

　　蓝光一闪，是匕首没入□□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呆了一呆。二皇子抢先跑上去：“四弟，何苦？快，快叫太医。”

　　四皇子略略摇了摇头，“我，恐怕没什么脸去见父皇，只请二哥不要为难我母妃。”

　　楼月搭上四皇子的脉，朝新皇摇了摇头。新皇点头。

　　“那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淡烟，你一定会宝爱她的。”四皇子的眼光涣散，眼睛却一直看着淡烟，里面有不舍，有遗恨。眼神终是一点点淡下去，最终，黯然。

　　淡烟一直冷着脸，她不哭也不动，就这样盯着四皇子染血的白衣。楼月和我过去扶她，她却并不起身。抬眼对着我们，突然凄凉一笑：“他错了，……”

　　淡烟一阵咳嗽，嘴角有鲜血流下，身体随即软倒。新皇伸手接住她，叫：“淡烟，淡烟，江楼月，快点来看看。”

　　“他错了，我一早就爱上了他，他却不知道。而我早在爱上他之前就注定要与他为敌。四哥哥，小烟儿不能不宣旨，可是我也不能辜负你的真情。我这就下来陪你。”淡烟甩开楼月上来搭脉的手，伸出手去，握住四皇子已然冰冷的手。

　　“不用了，楼月，我喝的是你配制的‘冷月无声’，而且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我闻言大惊，那是楼月配的剧毒之药，一刻钟后便无法救治，只能看着人慢慢死去。这个毒药不会很快发作，唯一霸道的就是没有解药，而且下毒时不易被人发觉。

　　“你为什么要这样？小烟儿，为什么？”新皇抱紧了她。

　　“二哥哥，对不起了，我不能兑现我的诺言了。因为我的心里种下了他，就再也拔除不掉了。二哥哥，忘了我吧。你要好好的治理天下。外婆和先皇在天上看着你呢。而我，要陪着四哥哥去，下地狱上碧落，不离不弃。”血流的更多，源源不断的流出来，淡烟淡青色的雪棉上尽是一搭搭的血痕。

　　“别说了，别说了，小烟儿，我会的，我会的。二哥哥不怪你。”新皇落泪了。

　　“我，有最后，一个要求。二哥哥。求，求你，把我，和四哥哥葬在一起。”最后一个字轻的几乎听不见，淡烟闭上了眼睛。

　　大殿上一时静得连呼吸都听的见。永贞皇朝就这样忽喇喇坍塌。一襟余恨宫魂断，风流尽被雨打风吹去。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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