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合集

　　但是，那一天还是到来了。

　　那时已经是深夜，也是阿洛第一次没有睡着，大着肚子坐在木椅上，背对着他。雪白的绒毛衬着他白面团子似的面容。

　　阿洛才十七啊。

　　林寂抖落一身风雪，来到小妻子身边。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

　　阿洛说，“林哥哥。”

　　“我阿姐和父亲，还在云州吗。”

　　“在。”
　　林寂毫不犹豫地回答。

　　将手烤暖了，要去牵阿洛的手。
　　但对方避开了。

　　林寂望着自己空空的手，眼神渐深。
　　嘴角始终带着那点淡薄的笑意，柔声，“怎么了。”

　　余洛转过头，哽咽出声，“是……葬在云州吗。”

　　林寂眼神晦暗。
　　久久没说话。

　　“阿洛，你想出宫玩吗。”

　　林寂唇角笑意淡薄，好似一片秋风里摇摇欲坠的枯叶，“等过几天，我便带你……”

　　“你……是你杀了他们吗……”
　　阿洛哭得很厉害，一个劲地摇头，慢慢地往后退，退到床边上身子踉跄着往后坐，林寂眼疾手快勾住他的腰，让他坐得稳当，“果真，便是，如那书上所言……云州十二万人，你也尽杀光了？”

　　林寂被用力推开。

　　阿洛力气不大。
　　林寂另一只手可以直接扣住他两只手腕，轻而易举地制住他的挣扎。

　　但是。
　　阿洛在哭。

　　林寂便舍不得攥紧了他。

　　余洛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坠。

　　“你告诉我你不会乱杀人，你说过，我娶了你，你会愿意保护余家！”

　　“我没说过！”
　　林寂也难得殷红了双目，声音不复往日里清淡，带着股子余洛从没接触过的阴鸷气息，“这种话，我从没说过。”

　　“没办法了……现在已经……无可挽救了……”

　　“有救，有救的。”
　　林寂感受到他攥住的手不住地发抖，压住满心的恣睢，将声音再放缓，“阿洛，你父亲他们本就做错了事，事到如今，人死灯灭。我也都统统不再追究。前尘往事到此为止，一笔勾销。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

　　声音越说越小，目光越垂越低，最终眼神落在阿洛的肚子上。
　　他温柔的手颤抖着抚摸上他的肚子，宛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阿洛，你怀着孩子呢，是我们的孩子。你不是说一直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吗。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皇后，你腹中的孩子，是我的太子。我们才是家人……”

　　可是阿洛只是摇头。
　　泪眼婆娑，哽咽着说不出话。

　　林寂眉头紧拧，眼底也渐渐染上风霜，“阿洛，阿洛。”

　　“他们可以害死我全家，却容不得我痛快复仇？这世间何曾善待过我，凭什么要我以善报恶？！”

　　余洛记得原文剧情。
　　姐姐在云州宁死不降。
　　父亲马革裹尸。

　　“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是阿姐同意我与你成婚，她如何是恶！面对云州大战，我父亲活活战死，分寸不退，如何是恶！”

　　“是你善恶不分，是你手段残忍——”

　　“你还杀了裴家兄弟，你杀了……魏文珺……你是用这双手……杀，杀了这么多人吗……”

　　余洛看到紧紧攥住自己的那只手，“为什么……”

　　“我太笨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HE……太难了，这本书我看不懂……你，我也……看不懂……”

　　那种绝望的恸哭，是林寂从未听过的。

　　“那个时候。”
　　“我没有相信那本书……”
　　“我相信了你。”

　　你让我跟你从南境回来，你让我相信你——

　　但是你，骗了我。

　　他阿娘从高塔上跳下去时不曾，余皇后自尽时也不曾。

　　她们恨的都是权势，叹的是王权之下的无奈与辛酸。

　　只有阿洛。
　　怨的是他。

　　血，好多血。

　　染红阿洛素白的衣角，和他华贵金绣的玄黑龙袍。

　　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他当上皇帝，只要他能够拥有操控一切的权力，只要他稳稳地坐在这张龙椅上，再无人会再夺走他任何东西。

　　可是——

　　为什么。
　　阿洛就要死了。

　　“阿洛，阿洛……”
　　林寂紧紧握住他的手，“你看着我，你听我说，我们，我们……”

　　“陛下，是位皇子，保大还是……”

　　“保阿洛！保阿洛！不要那个孩子——”听到御医着急的询问，林寂的手颤得厉害，可是，余洛却将头一回那么用力地攥住了他的袖子。

　　“陛……下……”

　　余洛的脸色越来越白。
　　这是阿洛第一次喊他陛下。

　　林寂一瞬间心痛如绞，刚刚的苦痛和不甘全然不见，只剩下满目惊惶。

　　“阿洛，别说了……我会救你。你别说话……”
　　林寂喊着御医来给他扎止血的银针。

　　可平日里那么胆小的阿洛，却拼了命地想说些什么，好像知道自己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似的。

　　“其实……来到这里以后，我没有讨厌过谁。祖母，虽然打过阿洛手板，但她也疼我。兄长凶了些，但阿姐能治住。父亲我还没见过，可府中的人都说他英勇善战，是了不得英雄。这辈子很短，可我没有什么遗憾。林哥哥……是阿洛没本事，白白来一遭，救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你……”

　　余洛在最后一刻，好像也释然了。
　　眼神里不再有纠结和痛苦。

　　仿佛在静静等待着属于他的死亡。

　　“林哥哥。”
　　“你……喜欢过阿洛吗。”

　　林寂抱住了他。
　　从幼年爬出满是尸骸的乱葬岗那天起，他再没哭过。

　　除了此时。

　　喜欢过吗。
　　我那么喜欢，为什么你还要问我，是否喜欢过你……

　　“阿洛，对不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阿洛，你乖一点，听话，别乱动，御医会治好你，没事的，阿洛别怕……”

　　“阿洛……是喜欢你的。”

　　少年倾诉衷肠，一如过往，没有半分虚假。
　　只是声音越来越小。

　　阿洛的眼神慢慢地放空了，“在泉玉茶馆里，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我觉得，你是个温柔的，善良的，好人。”

　　“你那么好……”
　　“为什么，会杀……那么多人……”

　　他年幼时。太傅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太傅说：阿珩心善，连那书上跌下来的鸟儿都要救治。脾气秉性像他父皇，日后定是一位举世贤明的仁君。

　　可到头来。
　　他却沾染如此深重的杀孽。

　　说完这一句，阿洛永远闭上了眼睛。

　　林寂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心爱的人。

　　即使他跪在皇后宫殿前祈求，上苍予他最后一点怜悯。

　　他的妻子，在这世上最后的至亲——
　　死在了他登基之前。

　　云州之变将一切都摧毁，将他推上渴求半生的王位，也将他拉入漫长无垠的孤寂。

　　连带着那个孩子，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就好像从未出现过。

　　林寂知道。想坐那个位置就必须舍得下人间的一点温情。

　　可是，他看着阿洛的棺木落葬，看着那漫天的纸钱飘扬而下，看着那深冬的雨水一如当年，冰冷地打在他的脸颊上时。

　　他在想。
　　原来当年那个皇长子萧珩，早就死在了十七年前，金陵城破那日。
　　死在他七岁那年的乱葬岗里。

　　诸多余生，不过是一点冤魂续命。

　　他在这世间。
　　再没亲人了。

　　阿洛下葬的那一日。

　　林寂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病，病得昏沉，忽的便陷入梦魇里。
　　御医们都说陛下这是陷入噩梦里挣脱不得，浑身冷汗，眼下乌青而发红，枕巾换了一块又一块。

　　可他们不知道。
　　年轻的君王，沉入了一场美梦。

　　前所未有的美梦。

　　甜美到他一眼看出这是梦，却心痛如绞地挣扎着，任由自己身体渐渐枯竭，不愿再次醒来。

　　梦境里。
　　他还是那个年幼的孩童。

　　太傅在亭台水榭畔教他天下大道，教他君王之责，告诫且又不断劝导着，教会他如何去成为天下万民所期盼的君王。

　　而母后，在宫殿里替他打着璎珞，预备挂在他新得的剑上。

　　那把长剑是舅父送的。
　　舅父前几日又教他骑马了，还说他有天分。

　　舅父说，殿下快些长大，日后舅舅带你去打仗，带你破北匈，定河西，见识过塞北的风沙，才算是真正的枭雄！

　　他笑的很开心。

　　岁月荏苒，他一点点长大。

　　在二十二岁那年，接着一场恢弘的军功，父皇提前退位去了温泉别宫和母后颐养天年。

　　他从太子，顺利继任为帝。

　　这一生，纯白干净。

　　没有叛乱，没有屠杀，没有战火。

　　云南王裴氏之弟入京为统领，兄长戍守边境，赤胆忠心，可保王朝百年太平。

　　太傅年迈，提出要告老还乡。他虽不舍，依旧赐黄金万两，了却他的心愿。

　　而在这一年。
　　菡萏花开的时节，他在新贵宣平侯府外，见到马车里腰袢挂着一串铜铃的那个少年。

　　少年十七岁。
　　正是最好的年纪。

　　“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到梦里的自己温柔地问他。

　　风吹过铜铃。
　　叮当作响。

　　风里还有杏花的残香。

　　小少年的笑容，却比那漫山遍野的杏花还要清甜。

　　“阿洛。”
　　“我是阿洛啊。”

　　久病后。
　　年轻的帝王眼皮缓缓掀起。

　　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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