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箫

　　第一章：祭品

　　风，静静的在山峰上拂过，月色很明朗，看不见星星。在诗人的眼里，站在这开阔的山头观赏星空，一定是人间难得的享受。可是，终日住在着山头的少女，却从来不那么觉得。

　　晗萧，她的名字。——从小，她就听着别人这样那样称赞自己，包括一举一动，包括名字。站在她面前的人，似乎都是一脸真诚，而无动于衷的只有她自己。

　　晗萧五岁就被带到这里来了，她记得那时候，小小的自己被母亲带着，走到一个老人面前，她到现在都无法忘记当时的感觉，——老人那张已经被岁月模糊得看不清她年纪的脸，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母亲把她推上前去，——不只她一个，她看见全村的孩子都在这里，老人从她们面前一一走过，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手放在了她的头上，她想跑，身体却完全无法动弹，回过头看母亲，只见母亲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自豪的神情，于是，她就被带到了这里，而那一次，也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亲人。

　　是的，就从那天开始，她就一直住在这里，她可以出去，但被嘱咐过，千万不能下山。也有人来看她，衣着饮食都为她准备得很周全，还有人教她礼仪，教她琴棋书画。——她记得最深的是最初教自己礼仪的那个女子，尽管从始至终，她都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她只知道那是个长得极其美丽的女子，一边为自己梳头，一边告诉自己，要如何隐忍，如何温柔，如何坐，如何走。

　　“我为什么要学这些，为什么？”晗萧曾经这样问过。

　　“因为你是被选中的侍奉神的人。”

　　“神是什么样子的？我要怎么样侍奉神？”

　　“我不知道，这个，恐怕只有被选中的侍奉神的人才知道，我只知道，到你二十岁的时候，我们就会把你送到一座山上，然后，就起风了，神就会来接你。”

　　“然后呢？”

　　“我不知道，因为被接走的人，从来没有回来过。”

　　就在这句话刚说完的时候，那女子的手忽然一抖，梳子掉到了地上，一张严肃的面孔，鬼魅一般的出现在门口。——是当初选中她的那个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凝上了一层霜，朦胧但严厉的声音从她那几乎没有张开的唇间流出：“不知道的事情就不要乱说，会遭天遣的。”

　　然后，晗萧就看见刚才还在温和的为自己梳头的女子全身颤抖，“扑”的一下跪了下来，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颤抖的声音战战兢兢的说了一声：“是。。。。。。”

　　从那天起，晗萧就没有再见过她，教她礼仪的换了一个人，但是，她似乎也没觉得特别的惆怅，——谁教她都是一样的，她们温柔的对她说话，告诉她该这样该那样，甚至时时赞美她。——但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想学什么，想干什么。——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麻木的箱子，任由别人往里面塞东西，而塞进去之后，再没人过问。

　　曾经烦躁的打破了一个碗，但是，那个老人，当天就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晗萧同样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所有的人都喊她先知。——据说，这个人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但是虽然满面皱纹，却从来不给人任何衰老的印象，似乎那接近腐朽的躯体中，蕴涵着常人难以预料的生命力。——这是神的使者，所有的人都这样说。——但对晗萧而言，对方是不是神的使者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在那一天，她不得不和那个老人面对面坐着。

　　那天的情景至尽还是像烙印一样的刻在她的脑海里，先知沉默的看着她，足足有半个时辰之久，那半个时辰对她而言，好象比一百年还难熬，先知的目光给她一种超呼寻常的压迫感，一旦和那双眼睛接触，她就觉得自己全身仿佛是浸在冰水中一样，想发抖，但又动弹不得。老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无比的威严：“小姐，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是未来侍奉神的人，这样无法克制自己，像什么话。”

　　晗萧当时没有回答，不，是没办法做出任何回答，她确定，即使是在现在，再去面对这样的目光，她照样会崩溃，何况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岁。

　　就从那天起，她认命了，像机器一样接受着自己学该学的一切，二十岁后，会怎样？——她不懂所谓的神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什么样，对她，都已经无所谓了吧。窗外的景色，每天都有不同，可是在她眼里，却是每天都一样的，——自己似乎根本不属于自己，又哪有心思去关心外面的世界？她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为了今后侍奉神，不如说是为了逃避和面对先知时的感觉而做的，于是，那么多年来，无时不在催促着她爆发的空虚感，她压下去了，就这样一直不哭不喊，而到后来，她好象习惯了，似乎忘记了怎么去伤感，怎么去呼喊，剩下的只有满心的麻木与冰凉。

　　窗外的月亮高高的悬在天上，在晗萧的眼中，那不过是个会发光的圆罢了，尽管教她绘画的师傅一次又一次对她描述着月色的意境，可是，心已经冰冷的她无法去感受那些意境的美丽，于是，她的画，虽然是精致到了极点，但是，却和她那张美丽的脸一样，从图中看不出作画的人带有任何感情。

　　忽然，晗萧愣了一下，她听见有箫声传来，在这里那么久，她从来没有在自己学吹萧之外的时间里听到过萧声，因为学完了，练熟了，她自己也就厌倦了，毕竟，从来只是把这一切当成一个任务，而不是发自喜好。

　　但是，外面传来的声音却让她无法忽略，——萧声清雅动人，绝对是一流的高手才能吹出的曲子，——她经过严格训练的经验这样告诉她，可是吸引她的不是这个，若说技巧，她自己也能称得上是高手了，多复杂的曲子，她都能流畅的吹出来，甚至，只听别人演奏几次，就能一点不差的加以模仿。——可是，这首曲子，她却觉得，不是自己所能吹奏的。——不是旋律本身有多复杂，而是曲中夹杂着超越了音乐之外的东西，不断的牵动着她的心，钩起了许多她原本已经放弃的东西，——尽管那些东西，她早就说不清是什么了。

　　晗萧再无法安心的坐在房内，她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箫就跑了出去，她生怕，如果此时自己不出去的话，就会错过一样重要的东西。——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早就应该不在乎失去了，因为她从来也就没有得到过什么，可是，此时，她的灵魂却好像被萧声牵引着，让她忘记了一切，甚至先知那张可怕的面孔。

　　门外不远就是悬崖，而一个人影就站在崖边，月光清晰的映出他的脸。——是一个摸约二十五六岁的男子，一身白衣，相貌清俊脱俗，手中的萧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翠绿的萧身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冷光，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流畅的音乐从他唇下缓缓倾泻而出，他似乎忘却了一切技巧与规则，只是任音符自然的流泻。

　　晗萧彻底的呆住了，定定的站在那里，凝视着眼前的人，一点湿润的东西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想让眼中的水淌下来，可是，泪到眶边，又被她不自觉的收回。。。。。。

　　箫声忽然停了，那男子明显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晗萧手中的箫，微笑着问：“姑娘也喜欢吹萧？”

　　喜欢？她从来就没想过这个词，但此时，却似乎不容她摇头似的，她只是像被钉住一样站在这里，生怕自己说错了话，这个人会立刻消失在自己的面前，因为，这是十四年来，她第一次遇见到这样的人，和服侍着她，甚至，确切的说是看管着她的人完全不同类的人。

　　“不知道我是否有幸听姑娘吹一曲？”对方依然笑着。

　　她没有拒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把萧放在了唇边，流畅的曲调流淌了出来，但她自己却觉得冷冰冰的，刚才的冲动似乎一下子完全被化解了，就好象是又回到了那不能牵动她分毫的课上，——只是，此时，她无法再像在对着教自己乐器的女子那样继续没感觉的吹下去了，箫声停滞，晗萧尴尬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

　　对方的眼中丝毫没有鄙夷的神色，反而充满了同情：“你并不喜欢吹箫吧。”

　　“你，怎么知道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惊讶和不自然，你喜欢什么，你不喜欢什么，这样的话题，对她而言太陌生了。

　　“因为你吹的时候没有带着半分感情，其实，何必勉强你自己呢？人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是太痛苦了吗？”

　　“我不知道我喜欢做什么。”她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颤抖，但是面孔依旧像她习惯了的那样，冷若冰霜。

　　“哦？”对方歪着头，打量着她。

　　“我只是为了侍奉神而生的，侍奉神，只需要知道自己该学什么，而不是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不是吗？”

　　“你并不是这样想的吧。”

　　“这。。。。。。”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根本就不是这样认为的，只是有人要你这么做罢了。你真的相信神的存在吗？”

　　“我不知道。”

　　“若真是神灵，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让一个人和自己的亲人永久的分离，神灵，不应该是慈悲的吗？你有没有想过，消失的人到哪里去了？”

　　“想，有用吗？”晗萧淡淡的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觉得，这样下去，我很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那么，跟我走吧。”男子伸出一只手。

　　“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离开这里，找到真正的自己。”

　　她伸出手去，想拉住他的手，但忽然，又感到一阵恐惧，摇了摇头。

　　“怕我骗你吗？就算你真被我骗了，也未必比现在更糟糕。”对方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出来。

　　“不，不是的，只是，我真的很怕，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很正常，告诉我，你在这里呆了多少年了？”

　　“十四年，从五岁起，就一直呆在这里。”

　　“那么说，明年你二十岁？”男子的口气忽然严肃了起来。

　　“是，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既然你决定留下，我就先告辞了。”

　　“等一等。”晗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叫出来，“可以再留一会儿吗？”

　　“对了，我忘了问你的名字。”他没有正面回答，但是又回过身来了。

　　“晗萧。——你呢？”

　　“迷叶。”

　　“你的箫，不像是用玉石做成的，很特别。”

　　“真难为你了，对不喜欢的事物还掌握得那么透彻。——这箫叫断魂箫，用什么材料做成，其实我也不知道。”

　　“断魂。。。。。。为什么会是这个名字。”

　　“因为世界上有一首曲子，只有这支箫能完成，可惜，现在我不能为你演奏。”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大概只是个偶然吧。”他淡淡的笑了笑，但很难形容那笑容中包含着什么。

　　晗萧还想问，却听见“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后打碎了。

　　“晗萧小姐，你这是在跟谁说话。”惊慌失措的声音把她吓了一大跳，是送东西来的一个老仆人，她冲了过来，指着迷叶喊道：“你是什么人？胆敢闯入这里？”

　　“闯？”迷叶笑了，“这悬崖下又没有你们家的关卡，我要到哪里，难不成还需要通报吗？”

　　“什么？”老仆人和晗萧都愣住了，这悬崖高达千尺，他们实在没有人能想到，有人能爬上来。

　　“晗萧，这里好象不欢迎我，先走一步了，有空再来看你。”他说着，转身跃下悬崖，晗萧冲了过去，只见那白色的影子在石间自如的穿梭，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她好象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心头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老仆人喊着她的名字，她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任对方拉着自己的手，将自己扯回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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