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主与无神论者

　　世界上有大大小小的国，大大小小的种族，却很少有人知道还有救世主这样的存在。
　　救世主不是神，甚至连一丝存在的实感也没有。他们是活在人类意识里的概念，因为有了信仰，所以有了救世主。
　　他也是一位救世主，这是他最近才意识到的。他的周围总是聚集着一群低头喃喃自语的人，他们围成一个圈，在圈中间搭起一个简陋的火堆，所有人靠着这堆虚弱的燃烧物质，不分昼夜地祈祷着。
　　白天，他们祈祷见到阳光。
　　黑夜，他们祈祷见到星辰。
　　他们的时间好像揉在了一起，救世主便诞生在这团繁杂的时间线里。他们能感觉到神的降临，却看不到他，因为他们似乎缺乏想象，想象不出救世主该是什么模样。
　　他从他们的语言里学会了情感，学会了风和雨。他怜爱这些孕育他的子民，却又无法脱离虚幻的躯壳帮助他们。因为他只是个概念，只有人们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他才能幻化成真正的神。
　　可惜当人们感谢天空，感谢大地时，却唯独忘了感谢陪在他们身边的救世主。
　　于是他还是没有名字，没有存在感。既不会被消磨，也不会被感受，不过还好，他并没有学会寂寞是什么，所以存在与否并不是什么大事。
　　直到那个巫女的出现。从她踏进这座无人问津的村落开始，她就被祷告者们叫做巫女，叫做异类。
　　但他明白她并非是什么巫女，因为她的身边并不存在所谓的救世主。她的头脑清醒，并不依靠祈祷活着。
　　她是被留在森林里的弃子，因为她是酒精和□□产生的罪孽。她带着母亲唯一留给她的名字，成为了森林的臣子。她从被抛弃的那一刻开始，便再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能拯救苍生的神明。
　　她成功地在森林里活了下来。她被隐居在森林深处的猎人捡到，靠着羊奶、浆果和肉类长大了。现在她带着名字的烙印回到村落里，打破那些日日夜夜的祈祷，她大声地告诉人们，神是不会降临的，她要报复这个以信仰为生的村落，报复那些无动于衷、冷眼旁观的人群。
　　她的名字叫美如，是他听到的最生动的语言。每当念起她的名字，他总能看到星星。
　　但是这个女孩却破坏了他存在的平衡。她精湛的话术使得人们对自己的信仰开始动摇，他们为迟迟不来的富裕而疑惑不解。
　　救世主是靠信仰存在的概念，若是没了信仰，那也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了。
　　他开始感觉到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意义都岌岌可危，但他也不明白消失意味着什么。
　　直到她说：“你是谁？”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睛里填满了冬日的流火。
　　这是第一次有人看见他，虽然他可有可无，但终究还是希望有人能陪他说说话。
　　他用着才学没多久的语言，有些蹩脚地问：“你在跟我说话吗？”
　　女孩一脸狐疑，“不是你还是谁？”
　　仅仅是个救世主，连个神也不是的他，居然实实在在地拥有了一丝真实感。
　　“你真的看得见我吗？”
　　女孩迟疑地看了看四周，人群里并没有染上面前这个人存在的痕迹，人们只是呆滞地望着她，期望她能给出神明不来的解释。
　　她拨开人群，看着这个只有她能看到的“人”，却并没有感到有多害怕，“鬼？透明人？还是我脑海中的一个想法？”
　　“我是他们的信仰。”他用着小说里的口吻介绍着他的来历。
　　“可是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信仰，也更不会存在什么神。”
　　“我只是他们心中的一丝意想，当他们意识到我的存在时，我便成了神。”
　　“那我发现了你的存在，你怎么没变成神？”
　　“因为你不相信我。”这句话说出来莫名有些苦涩。
　　人们看女孩没再做声，便继续麻木地跪在火堆旁，一遍一遍祈祷着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东西。只要他们没有发现他，就无法实现他们那些世俗的愿望。
　　“我在书上读过，神活在人们的心中，若是人们忘记了神，神也就消失了，是这样吗？”
　　“我本就不是神，我的消失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我就想办法让你存在吧。”
　　“可你又不相信有神明。”
　　“与其告诉他们没有神明，不如让他们明白即使有神也救不了他们，这样的报复可比前者痛快多了。再说我居然看得见你，这本就是一种奇妙的缘分，我不可能眼睁睁看你消失啦。”
　　他看着她，想起了从人群那里学到的情感。人们爱一个人，是因为对方给了生命的希望，给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那她若是能让自己存在，他是不是也应该爱她呢。
　　可惜他只懂得爱的字面意思，却着实理解不了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那你要怎么做，是告诉他们有这样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存在吗。他们本就相信神，只是我不是神罢了。”
　　“一个人可以有信仰，一群人可以有信仰，那谁的信仰不都是信仰吗。”
　　“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信仰，何况你根本没有信仰。”
　　“那你是怎样的一种信仰呢。”女孩歪着头，用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他回忆着人们口中的悼词，想要从中找到什么关于自己的线索出来，“稻米，水，财宝，男人女人。”
　　女孩噗呲笑出了声，“他们天天念叨的，就是这么无聊的东西？”
　　“还有爱。”他补充道。
　　“爱？他们还有爱吗。如果他们有爱，我也不会被抛弃在森林里，也不会带着恨意长大。”
　　恨意？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词汇。
　　“恨意是什么。”
　　“就是爱的对立面。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感情。”
　　“那我还是不要学会了。”他皱着眉，思忖着说。
　　女孩抬起头来，“不，你总会学会的。当你成了这个世界上的一角，你就会被各种感情所烦扰。”
　　“神也会吗，他们不是在人类的美好祷告中诞生的吗。”
　　“矛盾无处不在。就像我不相信有神明的存在，却相信了你。”
　　他开始感受到一丝掀起世界边角的虚无感。如果成为神终究要面对这些复杂的情感，那成为神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帮助一个充斥着积极与消极的混合体，不会让世界变得更加恶劣吗。
　　“那我成为了神又如何，像你这么说的，人们有一天死心塌地地崇拜我，也终有一天会义无反顾地抛弃我。”
　　女孩的眼睛里有什么闪烁着，“不，你承载着我的情感存在着，哪怕承载的是恨，也是你留在世上的痕迹。”
　　他想起人们围在火堆旁依偎着，男人捧起女人的脸，不断说着“我爱你”三个字。
　　原来神可以靠着爱存在，也可以靠着恨存在。但恨这样的情感似乎让他不太舒服，不知道能不能将这份情绪转变成爱呢？
　　“如果你能做到相信我，我可以给你一份财宝。”他知道这是一句富有重量的话语，他清楚地看到人们听到这样的话时脸上浮现的难以掩盖的喜悦。
　　可是女孩面无表情，甚至摇了摇头，“我相信你，我不要财宝”。
　　但是她的相信并未让他成神，所以这份信仰或许还不够虔诚。
　　“如果你能做到相信我，我可以给你吃不完的食物。”
　　女孩又摇了摇头。
　　“如果你能做到相信我，我可以给你男人女人。”
　　女孩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那你要怎样才能真正相信我呢？”
　　女孩闭上眼睛，“我相信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女孩开始喃喃自语，但他听不清她在念些什么。也许成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吧，可能要一百天的祷告，一百颗虔诚的心？
　　他不知道。他只能时而游走在簇拥在火堆旁的人群中，时而回到独自一人的女孩身边。
　　他每天看着紫色的晚霞从天边一点一点显露出来，落日的余晖洒在祷告着的少女身上，像一层泛着琥珀色的头纱。
　　他想起人群中给孩童讲着神话故事的老者，他说巫女因为她强大的巫术，总是沦落为人间的罪人，但有神来爱她，她是神的新娘，她头上戴着的最圣洁的头纱，是神给她的馈赠。
　　新娘这个词，总是和爱绑定在一起。是不是他一旦懂了爱，也会拥有一位能为她披上头纱的新娘？
　　他会不断产生新的问题，却没有疑惑这种情感去消化，于是这些疑问来的快，去的也快。
　　漫长的冬天似乎变得短暂，鸟儿的呼唤从世界的另一角传来。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因为曾经深信有神明的人群中开始传来抱怨声，即使他们不分昼夜地祷告，仍然没有一笔横财降临在他们头上，他们还是那般饥饿，那般无助。
　　他知道事态迟早会变成这样，但心底还是藏着一抹念想，他惦念着那个教会他希望的少女，即使他快要忘了曾经和她许诺过什么。
　　那个女孩仍旧跪在那里祈祷着，再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她的头发变长了，脸庞也瘦削了许多，但她身上还沾染着只有他能闻到的，他称之为星星的味道。
　　直到她某天突然抬起头，“我听到了。”
　　他没有回答。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他看着她，却一直沉默不语。
　　“那个声音说——”
　　远处的人群传来一阵喧闹，人们混乱成一团，开始了祈祷无望后的挣扎。有人怪罪其他人不够虔诚，导致希望的声音并未传到神明耳旁；有人濒临崩溃，开始怀疑自己祈祷的意义。于是他们紧绷的神经在叫喊中达到了极点，最终化为了一场敌我不分的恶战。人们靠拳头换来内心的平静，就像最开始靠祷告一样。
　　信仰开始崩塌，救世主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没得女孩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转眼间便消失了。

　　等他清醒过来以后，他能感觉到风从身边卷起一粒粒尘埃，能感觉到细细的沙砾从手指尖划走；他能闻到树叶燃烧着的灰烬味道，能闻到枝干腐朽的霉味。这都是他还存在着的象征。
　　他的周围一片荒芜，人群散去，女孩也没了踪影。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位老妪的身影钻进了他的视线里。
　　“来者，”老妪停下脚步。她的脸藏在厚厚的长袍阴影里，声音干涩而又尖锐，“百余年了，真是少有。”
　　他来不及欣喜，因为他没有欣喜的概念，“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毗邻消失的边界。你从一群人心中淡去，却又在一群人心中留下了影子，于是你也就失去了消失的意义。”
　　“留下了影子？”
　　“所以来者，前方不属于你，你该回去了，但有个问题。”
　　老妪看着他，“你选择成为什么样的神呢。”
　　他从未想过自己真的会成神。他以为自己只是存在了一会儿，便会回到一切的起点。
　　那么是谁，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呢。
　　“你是想成为带来财富的神，还是成为带来幸福的神呢？两者都受人爱戴，是被美好的词汇包围的神。”
　　他听着这些极具诱惑的选择，却迟迟下不了定论。
　　“还是某个人唯一的神？”
　　他身体里的某个部分抽动了一下，那块地方好像本不属于他，却被某种事物赋予了意义。
　　“成为某人唯一的神，便要感受他体会过的一切经历。痛苦、苦恼、欢喜、感动，是最接近人的存在。”
　　“唯一的神需要做些什么？”
　　“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老妪动了动手中的拐杖，“去吧，你要做的就是全心全意地爱她。”
　　他被卷进了一阵漩涡。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钻心的疼痛，他的身体里开始涌入各种各样的情感，愤怒、眷恋、悔恨，还有无限的渴望。
　　这些他未曾学会的感情，都是她送给他的礼物。
　　希望有人爱我。原来这就是少女的祷告。
　　他的眼前浮现出少女的身影。那抹倒影像涟漪一般打破了生活的平静，具化成了一张染上惊讶的脸。
　　“怎么是你？”那张脸已经刻上了皱纹，但少女的神韵还是从灵动的神情之间泄露了出来。
　　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即使岁月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你还是没变。”女孩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说过，我是人们的信仰。信仰不变，我就不变。”
　　“但是不是说一旦信仰消失，神明也不复存在吗？”
　　他抬起手，指尖在她有些枯黄的头发里穿梭，“因为有人相信了我。”
　　他的手指触碰到她苍老的肌肤，点醒了她未曾知晓过的真相：她的母亲为了从男人的暴力中保护自己的女儿，只能将她托付给隐居深林的猎人；而那些看似冷眼旁观的族人，虽然因为身体的羸弱无法与男人抗争，但为了保护她，只能通过装疯卖傻让时而疯狂时而清醒的男人忘记少女的存在。
　　女孩的眼角开始湿润，“在你消失的那天，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我听到了你的呼唤。’可还没等我说完，你便不见了。那时候才想起来，我连你叫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等啊等啊，为了鼓励自己，我开始写日记，从你叫什么开始。你知道吗，我的母亲姓慕容，收养我的猎人父亲叫杰伦，所以在日记里我决定叫你慕容杰伦。如果你还不出现，我都开始怀疑慕容杰伦会不会只是我笔下杜撰的虚拟人物。”
　　“美如，我的使命，就是全心全意地爱你，”他在她的额前留下轻轻一吻，“所以你必须相信神明的存在。”
　　“我不相信神明的存在，我只相信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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