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格之城

　　在我旁边并不是单一孤立的桌子，墙壁上的人物肖像，甚至是一张老旧的大椅子，那上面坐过他们家三辈以上的祖人，他们曾在那里说笑过，大谈过往后的一些打算，古老大钟显示过他们谈笑的时间，而在这样的时间过了无数个的时候，那些说笑声依旧会回响在耳边，任何东西并不能真正地消失，它们找到寄生物，它们依附着一些东西不朽起来，所以在黑头用异样的眼光望着我的时候，我深切地感觉到了他曾经也是用这样的眼神说过，“盒子，咱们是兄弟！” 而我觉得这句话无数次在以前听到过，并且还是在那样深沉的眼神下发生的。
　　于是我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他说，“盒子，咱们是兄弟！”
　　虽然我感觉到了，甚至预测到了他说的这句话，但我始终想不起在以前同样的这句话后，我回答了一句什么样的话。这并不打紧，重要的是黑头在说完这句话后，我突然感觉到对黑头的熟悉仅限于这一句话，而后便愈发觉得在面前的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
　　我目光呆滞地瞧着他。
　　他接着语重心长地说，“我们，我，你，娜娜，本该是一伙无所不谈的熟悉人，朋友，可现在却是尴尬凑一起的陌生人。”。他还指着杨娜，杨娜在窗口弄了一把雪，她把它揉成一团冰，然后往窗外用力地丢，我不知道该怎样接黑头的话，只得由他自言自语，而我作机械性附和似的点头。
　　我不知道杨娜那样做的含义，反正我也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对异常的现象痴迷于揣摩，我像个心理学家一样，但我只揣测他们的心理活动，只此而已。
　　当我再一次把我眼光转移到黑头的脸上时，她在窗户边上快乐地喊着，“雪花，雪花，洁白的雪花，洁白的雪花。”
　　“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黑头。
　　黑头忧伤地说，“她没傻，只是天真了。” 他从未想过要推掉他的责任，那棍子常在他的梦中把他惊醒。
　　“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开始迫于知道这了。
　　黑头犹豫了一会儿，“啊，你以前是个流氓。”
　　我愣住了，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以前是英雄，甚至有一次肯定地想：我以前一定是个不平凡的人。而他却说我以前是个流氓。
　　他接着不快不慢地说，“我们都是流氓，我骗了我妈，娜娜，在我妈疯了之前的那一刻甚至她还以为我是个公司的经理。”
　　“那样不好吗，起码在她心里她儿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说。
　　“再怎么说，我对不起他们，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别这样，那也不是你想的。”我安慰他说。
　　他转头不看我，他内心起了不小的波澜，后来他暮然回首，“过完年我就要走了。” 然后他脸上就爬上了一缕愁思，“我不能带着娜娜，那太危险了。”
　　“太危险了你还回去？”
　　“我回不了头了。”
　　“什么回不回得了头的，这些都是借口，你丫根本就没想过回头。”
　　“我欠人家东西。”黑头淡淡地说。
　　“你欠谁的？”
　　他说，“你老同学吴明月的。”
　　“我老同学么？”
　　“恩。”他点了点头。
　　“你带我去找他，我跟他讲清楚。”
　　“讲不清楚了，你也不要去了，你现在跟那些事情无关了，他们都以为你死了。”
　　“你欠他钱么，咱们凑钱还他就是的，然后好好过日子，人生下来就是学习怎样过日子的，这样下辈子就能认真地过日子了。”我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好像讲了许多大道理。
　　“我欠的是人情，不是钱，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黑头猛地抬起头说。
　　如果我对杨娜的行为继续揣摩下去，想必一定会得到一个真理，而这真理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我想这是什么呢。她在屋子里欢快得跳了起来，边跳还边拍掌，边说，“回家喽！回家喽！”
　　而在姚静淑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在窗户上，一个仿佛贴在窗户玻璃上一动也不动的投影正默默地注视着她前方那片黑暗，即使她可能什么也看不到，但日子久了，她看的那簇草丛就长到她心里去了，所以即使在她前面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她依然能像白天那样看得入神。
　　“你在想些什么？”我在看着窗户上的姚静淑时，他就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觉得这是个问题，我不好回答，我确实是在想一些东西，但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那好像不存在，却又真实地在我脑子里晃啊晃的，在我平静的心河上面如同一叶孤舟那样晃啊晃，它不晃的时候它就不存在，它晃的时候它就存在。后来我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没有回答他。

　　“你会吐烟圈么？”我突然对我吸烟的姿势不满意，我觉得我以前根本就不是一个不会吸烟的人，因为我只会将烟吸到嘴里，然后吐出来，但形成不了一个个牛逼的烟圈。
　　那个时候我羡慕那些能吐烟圈的人。
　　“你不会吗？你以前是个高手。”他又提到了以前。
　　我开始有点烦，我觉得我越来越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按照黑头的说法，我以前是个流氓，那么我应该为那感觉感到高兴才是。可我高兴不起来，因为我可能变成了一个大流氓，不是从流氓变化成一个好人。况且我一觉得我不是我了，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现在不会了。”“你先将烟吸嘴里去。”他教着我去做，“然后吞进去让烟从鼻孔里出来。”
　　他说的跟没说一样，他没说到点子上去。他不会说到点子上去的，因为这点子说不出来，就好像不是真实的存在。就好像我们的谈话也永远没到点子上去，并且我们的对话也没有无限的接近点子。
　　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换个话题了。
　　接着我们就谈到了未来。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他望了望了在一旁像小孩子般玩耍的杨娜，又瞟了一眼窗户上的姚静淑，“我明天会去拜一些亲戚的年。” 他的未来似乎只限于明天，但黑头想的是，这是他采取的唯一的逃避现实的措施。
　　“我是说你以后，明天的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我说。
　　他愕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想的是要把杨娜和姚静淑交托给我，却又难以启齿。
　　当然我也有想法，我想娶杨娜。而我难以启齿的原因相反是黑头的拒绝。
　　这时便形成了一种严峻的气氛，呈现爆发前膨胀的状况。
　　我们都显得很着急。
　　“我想说…” 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声话。
　　“你先说吧！”他说。
　　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豁去了，“我想娶娜娜。”
　　“恩。”黑头点了点头，他最后没有说出他想说的话，但他明白他不用说，并且心里有一点儿暗喜。
　　过后他一点儿担忧也没有，甚至连一些类似于照顾好娜娜的交代都没有。我想我以前一定是个可靠得住的人，所以没有必要说这些，但我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对我的把捏不定，他是拿以前的那个我在赌现在的这个我。可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在他心里，他一定认为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是永恒的。
　　他望着窗外那片黑暗，那一天他再也没有说话。我也望着窗外那片黑暗，想了很多。而在我们的后面，杨娜的眼睛也瞪着，往那片黑暗里投出疑惑的眼神。那一刻，她似乎好了，似乎不疯了，似乎恢复正常了。她静静地瞪着，眼睛越来越大，眼珠子像要蹦出来一样，在她眼珠子里的那片黑暗的地方，我们的前方，第二天升起了一个又大又圆的火红色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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