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格之城

　　在似乎巍峨耸立到云当中的大厦边有一个小超市，它寒碜地立在一旁，好像它就是为了衬托出它旁边大厦的高大，它失去了自己的意义，当然有失去就有得到，却也靠这人群密集的大厦招来大批顾客，生意也持续到现在。而在黑头的记忆中这家超市应该是孤独地趴在一个山包前面，在这家超市里装着他小时候所有的梦想，甚至他的梦想只限于在这家超市里，所以他时常在很远处就看见他的梦想是那么孤独，那么纯粹，不连带任何利益关系。踏进超市门口里，看到了曾经一段时间内在他心里扮演着一个男子汉形象的老板，他刚想给他打个招呼，那猥琐得缩成一团的老板冷漠地望了他一眼，他想了想，算了，许多东西都变了，变得不是以前的了。
　　便也冷漠地从老板身边擦过去，他给他家里的人买了许多东西，他想他现在要做出衣锦还乡的样子来，给自己撑撑脸。这想想就让他激动得不了。
　　什么小吃啊，方便面啊，补品啊，药酒啊，他又想起了他的亲戚，便又多拿了一堆东西，足足俩推车，把收银员吓了一跳，她有点儿愕然，“买这么多啊。”
　　黑头点了点头，她在那低着头弄了半天，抬起头来，活动下了脖子，“1268块。” 黑头给付了钱，叫了摩托车，东西装成俩大袋子绑在后面。
　　这小路没变，荷塘里荷叶的颜色还是绿油油的，曾在上学路上刻下某人名字并下了诅咒石头的位置还静静淌在水里一样靠着那棵百年大树。一路他这样想着，说着那些曾经在他心里刻下痕迹的事物。
　　拐了几个角落，绕过去几个村儿，见不着荷塘了，荷塘在身后渐渐变成地面上的一个亮点，并且越来越被耸立的草丛覆盖。所以接着他看到那个骑着摩托车的像被那片草丛吃掉了一样。
　　那片儿老房子毫无规律地坐落在每个由来已久的位置上，由来已久就是规矩，这时他似乎又认同了这种说法。从他旁边飘过去的每个村里儿的人好奇瞥了他一眼，于是许多这样的眼光增加了他对物是人非的深刻理解。许多年以前，这些人曾抱过他说着他的可爱，西瓜地里追着骂小兔崽子不得好死，院墙上的印记和记忆灰白色的计划生育宣传语还熠熠生辉。
　　康小宝的眼睛跟许多年前一样眼贼，一眼就认出了黑头，身后抄过来，猛地出现在黑头面前，望了半天，然后叫了出来，“啊，庆春，你是庆春！”
　　黑头干笑了下，点了点头，“恩。” 他这些打量着面前这个小青年，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康小宝接着说，“我小宝啊，村康大叔家的小儿子。”
　　“啊，小宝啊。记起来。”黑头笑着说，“呵，就抓鸟儿最厉害的那个。”
　　“得有多少年没回啊你，我算算啊。”他扳着指头，“多到都记不清日子了。”
　　黑头说，“得差不多有十年了吧。”
　　“这些年你都干些啥啊在外面啊？”
　　“能干啥，到处闯呗，到处漂泊着。”
　　康小宝瞟了黑头一眼，“你现在应该是大老板吧！” 黑头笑着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来，“呵，小宝，抽烟么？”
　　“抽啊。” 康小宝接过烟，“啊，我看看大老板抽的烟哈。”他拿着那根烟如同验钞那样对着太阳瞄，“大老板抽的烟就是不一样啊，全英文的，进口烟吧。”
　　“我家呢？以前好像就这儿吧。”黑头指着一片废墟说。
　　“早拆了，村里儿大部分都建起来了楼房。”康小宝斜过身子去，指着那许多屋顶簇拥在一起的地方，“瞧！你家就在那儿，中间白色那个。”
　　黑头愣住了，康小宝说，“我带你回去吧。”
　　康小宝想了会儿，又邪笑了下，“庆春哥，你就这儿等着，我给你家报信儿去，好给他们个惊喜。”
　　黑头点了点头。
　　康小宝扛着锄头冲到黑头的家里，杨娜在门前洗衣服大叫着，“干什么啊小宝，没事儿往我们家冲什么冲啊？” 姚静淑在猪栏里拨弄着猪草，康小宝又从屋子里冲出来，“你家庆春回来了！”
　　杨娜没好脸色地说，“一天到晚没个正经。” 姚静淑对杨娜喊了喊，“别理他就是了。”
　　康小宝着急地说，“你家庆春真回了！”
　　黑头在康小宝的后头出现，康小宝扭过头去，“瞧瞧，这不你家庆春么。”
　　姚静淑手里的猪草兀地掉在地上，她凑过去想瞄个清楚，对，是庆春，没错儿，是庆春，她在心里喊着。
　　她走过去朝黑头就是一巴掌，杨娜放下手中的衣服喊着，“妈！”
　　“死孩子，你死哪儿去了。”姚静淑对着黑头说，“死孩子，这些年你死哪儿去了。”
　　黑头带着俩大包东西，全身没有力气似地跪在地上，好像是那俩包东西把他拉了下去，他失声地哭了，“妈，对不起你，对不起爸。”
　　邻里都围了上来，‘这不庆春么。’“庆春回来了啊。”“庆春终于回来了。”“好啊。”
　　姚静淑赶忙拉起黑头，俩人搀扶着进了屋，杨娜跟着也进去了，一大群人都散了，有心的人进去寒暄了会儿也忙活去了。
　　姚静淑关上了门，仿佛要独自享受这一喜悦，她高兴得眉毛都快要跳起来，她心里很想大喊一声，仿佛这么多年来积郁着的泪水全往眼睛那冲，一个劲儿地在眼眶里打着转。
　　家里的一切都没变，硕大的挂钟静静地贴在墙上秒杀时间的岁月，古铜色的大桌子还是依旧放在堂屋里，姚静淑一边抹眼泪一边望着黑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默默地接过黑头背上的包，杨娜忙着去厨房倒茶，王奶奶敲了门，黑头奔过去开门，杨娜从厨房里端着杯茶出来，姚静淑擦了擦眼泪，迎上去，“王奶奶来了啊。”
　　“听说庆春回来了，我看看。”王奶奶打量着黑头，她的眼神不太好，她戴着老花镜，“啧啧…，跟小时候都变了个模样。”
　　黑头扶着王奶奶过去坐下，她接着说，“孩子啊，多大你就出去了。”她拿手比划了个圈圈来形容，“就这么丁点儿就出去了，说来这时间过得也还真快，一转眼十来年就过去了，有些事情还好像发生在昨天。”
　　王奶奶感叹了一会儿时间的无情以及岁月无情之类的话，便晃悠悠地回家了，杨娜出去送王奶奶回家。姚静淑边帮忙收拾着黑头带回来的东西，边望着被自己打了一巴掌的黑头，轻声地说，“脸还疼么？”
　　黑头摇了摇头，“妈，不疼。”
　　这声妈叫得姚静淑心里五味杂陈，鼻子一酸眼泪儿又止不住往外冒，“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往家里连个电话都没有，差不多十年杳无音信，我和你爸以为你…。”姚静淑说到一半没有说下去。
　　黑头在屋子内扫视了一眼，“爸呢？”
　　“你那年出去，你爸出去找你没找着就在外面打工，得过年才能回来一次。”
　　“爸在外面干些什么啊？” “什么都干，都是些苦力活儿，哎，我和你妹妹全靠他了，现在年纪也大了，也折腾不了几年了，城里让回来。”
　　黑头静静听着，姚静淑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接着说，“日子还算过得去，前年也跟着盖了楼房，装修没钱，到现在还晾着，楼上你妹妹总担心那围墙会倒。也没办法，省吃俭用的，一家人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你爸外面也没挣几个钱，净贴家用了，我呢，种田，就糊个口，一年也剩不了几个。”
　　姚静淑收拾了半天东西，“傻孩子，买这么多东西，不用钱么。”
　　“妈，没关系的，我有钱。”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的？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孩子都结婚成家了，全奔外面打工去了，一年回一次，过年的时候啊，穿得油光滑面的，每年我总看这些孩子就盼着你也能像那样站在村口喊声妈我回来了。哎，每年过年也没个过年的样子。”接着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今年好了，庆春回来，我儿子庆春回来了。”
　　黑头想了会儿，“我现在是经理了，在一家大公司里当经理了呢，咱家不会再穷下去的，咱家会富起来的。”
　　杨娜从外面回来了，兴奋地说，“王奶奶我送回去了，他家小欣回来了，在外面赚了大钱，好几万呢，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姚静淑说，“没留你在那吃饭啊？”
　　“留我也不在那吃啊，他们家那一堆亲戚都来了，全聚屋子里。”杨娜说着，偷偷望了下坐在沙发上的黑头。黑头笑着说，“呵，这就是娜娜吧！”
　　杨娜愣着，姚静淑过去拍了下，“哥也不叫声儿。” 黑头嘴像长了一朵花儿那样灿烂地笑着，“娜娜不认识哥了啊，那年我走的那会儿你才几岁，傻呼呼，那脸蛋胖嘟嘟的。” 黑头扯着自己的脸蛋比喻着，他扭个身子丢过去那个包给杨娜，“看看！”
　　杨娜狐疑地打开包，边打开边嚷着，“什么啊？” 她看见那叠五十万，惊讶得半天没合拢嘴。
　　黑头在旁笑着，“有没有王奶奶家那几万沉。”
　　姚静淑在旁莫名其妙，她不知道是什么把她女儿弄得愣那儿，“什么啊，这么大动静儿？”
　　“是钱，是很多钱，是很多很多钱！”杨娜激动地说。
　　姚静淑蹦了起来，过去也看了看，“你哥现在是经理，大公司的经理。”
　　“呵，咱家现在有钱了。”杨娜欢快得快要蹦起来。姚静淑打断着说，“这是你哥的钱，你哥将来还有成家还要立业什么的，将来可能还要在城里买房子，哪儿都得用钱。”
　　杨娜嘟着嘴儿生气地站着。
　　黑头望着杨娜，笑了说，“呵，小时候那影儿还在，嘟着个嘴儿。”他抓起那袋子，“这钱我是给你们的，我不留着，我以后还会有钱的。”
　　琐碎彤红的晚霞降落在老旧的窗户上划屋内红砖的印记，扒砖上面留下来泥浆的颜色诉说着岁月的悠久，棱角被磨得蹭蹭光光，顺溜的。并且丢弃在说话间那伴着声儿的颤音里说不上来的心情波澜壮阔，裹着厚实外表空间里却遗漏出冰冷，凝固在他们无处找寻落点的眼神当中，就那样在屋子内绕啊绕啊。时间停止了似的，时间不是空间，时间里空间的物体在飞，姚静淑停了下来，直了直腰，“娜娜要结婚了，你回得正好。” 她是在谈话间站了起来，黑头眼里晃了阵儿光，“真的啊？” 他对着杨娜问，又好像被问的对象是姚静淑，杨娜跟那儿显得不好意思，姚静淑说，“西村儿的，离咱们这儿不远，娜娜嫁过去平时还能图个回娘家方便。”
　　“那好啊。”黑头说，姚静淑收了那袋子钱，望了下黑头，黑头无奈地说，“妈，你就安心拿着吧。” 她拿着那袋钱，想到过一辈子过了大半辈子了还从来没摸过这么多钱，心里就激动，心潮澎湃，那种难以抑制住的喜悦在脸上隐忍成一圈儿一圈儿的红，姚静淑觉得要找一个地方好好藏起来，可她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就好像顿时所有闪现在她眼前可供隐藏的地方都出现了纰漏，整个她眼前的世界都变得不现实起来，都变得不可信。她拆了墙上的一块砖塞进去那袋子钱，可她又转念想到最近家里老鼠成灾，不自觉的又拿出来，抱在怀里，无奈地坐了下来喝了口水，“没哪儿可藏的了。”
　　“拿银行存去吧！”黑头乐呵着说，“家里放这么多钱也不安全。”
　　“不存，钱放外面去了就总觉得不是自己的，整天儿地担心。”
　　杨娜嘀咕了下，“老土，现在都流行存钱了。”
　　“流行啥啊，反正不存，放手边儿心里安些，不然提着个心，哪一天就得提出心脏病来。”姚静淑说。
　　“这些钱也不用存了。”黑头说，他扭过头去，杨娜在那磕着瓜子儿，“娜娜，你愿意城里住么？”黑头问着。杨娜瞪大眼睛，“谁不愿意去城里啊。”
　　“你结婚我在城里给你买套房子，算是给你的结婚礼物。”
　　姚静淑打断说，“不行，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弄远了，还城里，别想。”
　　黑头看着他妈的意见大着呢，就接着对杨娜说，“呵，就依妈的意见吧，我这么些年了…”他没说下去，他感觉到一说起来就有一种很深的愧疚正如同一根刺儿样扎着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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