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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坐在马车中,听着车外行军旌旗猎猎,无数甲叶摩擦,刀戈相碰的细碎振音交织在一起沿着望不见尽头的队伍沉重起伏。我知道他就在车外,正骑着骏马行于左侧。这景象让我恍惚觉得时光似乎倒流了许多年。那年,他也是这样将我从泾纨送至呈国。但毕竟是不同的。
我就这样如那些战利品一般被送至闵国,带进他的将军府。如此华丽奢靡的府第足见闵惠王对他的器重。
夜色将天地间充盈得异常寂静。血红的烛光映出他身上大大小小数十处伤痕,是久经沙场留下的印迹,触目惊心。我将手小心翼翼贴上去,轻轻抚过:“疼吗?”
他摇头。
我知道,最深的那道伤应该是留在心里,永远抹不掉的吧。
他为我擦去脸上的泪,似有一丝不解:“为这也要哭,昙殇,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清晨,我推开一扇偏窗,竟赫然发现远处浩浩汤汤的晋水,惊喜地叫他:“将军!这里也能看见晋水!”
他却笑我傻,他说自南向北有闵、呈、瑶、邺、荀等十六个国家沿晋水分居两侧,当然能看得见。
此后并未能常见到他。他依然率领大军东征西讨,为了闵王扩大疆土。我便常登上高处远望晋水失神,如当年一样猜测着他离去的方向。抑或回想他告诉我的那十六个国家的位置寻找着瑶国泾纨。
一次他突然回来,在凉亭寻到我,却发现了我的泪痕。他望着晋水叹息:“想家了吗?”
我忙摇头。
他笑道:“那是在想我?”
我也笑起来。
后来他找人做了把七弦琴送我,十分精巧。他说用这把琴弹奏晋水,会传得更远,晚上还可以梦见浔山,我就不会想家了。我记得他还默默对我说了一句:“昙殇,我是想要好好待你的。”
三年后,闵惠王驾崩,太子即位,号昭襄。
此后不久他竟突然闲在家里,不再征战。每天像陪伴一个孩子一样陪伴着我,一同于深夜坐在屋顶上仰望星空。满天的星子在他眼中闪动,他问我人死后有没有灵魂。我转头看他,却看见两行泪重重垂落似砸在我的心上,灼痛难忍。
我听人说新上任的大王与寒将军不和。他们都说新王即位一般都会排斥先王留下的臣子。我疑惑,闵国现在的天下,有一半靠他支撑,这位王怎么会与他不和?后来又有人说,大王已助呈国太子申昱即位。呈国献昔玮等十名绝色美女及金银无数以谢大王。
那日他在书房中双眉深锁,见我来,便疲惫地一笑。让我猛然想起先前的呈王自太子死后的笑容。他说呈王献了一名叫昔玮的女子给大王,大王很喜欢。
“美吗?”我问。
“美”他回答,“就如当年的你。”
昔玮是个妖娆的女子,身轻如蝶,据说可以立于银盘中起舞。闵王搜刮了大量民财建天裳宫,民怨四起。
他忽然对我说:“昙殇,如果想家,我可以送你回瑶国。”
我摇头:“回去?全泾纨恐怕都已经知道,我搅得呈国父子离间,君臣反目。蛊惑呈王杀亲子,戮贤良,几乎让大呈帝国灭亡。怎么回去?”
他的眼神避开了我:“那不是你的错,是奸臣莫梁狐。”
沉默片刻,他又道:“那么去呈国,你曾有恩于申昱,他不会为难你。”
我笑:“他的父兄皆因我而死。”
他便又沉默下来,最后告诉我,闵王身边有个叫薛盈的宠臣,很像当年的莫梁狐。
我知道有很多事他并未告诉我。一日,府中来了一个叫郑牧的人,是他的至交。我悄然立于窗外,听见那郑牧说:“如今大王一心迷恋昔玮。那薛盈受呈国重金,与昔玮里应外合蛊惑大王,离间你君臣,是欲置你于绝境。你为何还要直谏?大王已对你心存不满,此祸必不可免,不如离开闵国,另投别处。”
一阵静寂后,他长长叹息:“我还能去哪里呢?”
那晚,我独自遥望星空,回想他的那句话,心中凄然。
忽然有人将一件衣衫批在我的身上:“夜风寒气重,为什么穿得这么单薄?”他不知何时已从书房出来。
“将军,我们走吧,并非无处可去,我们回泾纨。”
他一怔,苦笑了一声:“薛盈、昔玮等人在大王面前几进谗言,令大王疑心于我。此时我离去,正中奸人圈套,大王不会放过我。”
见我不语,他问:“怕吗?”
我说:“不怕。”
他的左手抚上我的脸颊,我感到自己瞬间化成薄薄的雾,从他纤长的手指一直渗入到他无奈的心。他将我揽入怀中,问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我会不会也像静女石那样用一生去守候。
我答“会”。
他笑着摇头,说别做那样的傻事。
那夜的风真得很凉,让我禁不住想要紧紧依偎他。端详他刀削般精致的轮廓,感受他魂魄深处沧桑的气息,我竟觉得和他早在千万年前便是一体。对他的依恋根深于我的灵魂,穿过亘古的时空,越过汤汤晋水,只为了这样的融合。
我深深望向他的眼底,那里有我的影子。我说:“将军,不要抛下我,即便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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