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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周玉兰一贯不是个一惊一乍出点小事就失六神无主的人,相反地,她平常都是沉得住气极有主意决断利落的人,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前夫头一次出轨气得公爹病倒时,就迅速撑起老乔家,失婚后还能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舒舒服服的,老街上那些老姐妹说起来,谁不是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能干,可谁又能想到,不过是早晨七点,在家里找不着女儿的人,她能慌得跟女儿已经被绑架,绑匪就要撕票一样。
刘一鸣也想不到,他明白多年前乔晓出事后,周玉兰一直觉着亏欠女儿,对女儿分外上心,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可能伤害到女儿,她就跟护崽的母老虎一样凶狠,挡在女儿面前,恨不得把女儿永远掩在自己的羽翼下,所以他就算有时觉得她紧张过度,但还是顺着她,可看着周玉兰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要不是他强拉着,她时刻准备冲出门满大街找人,他忽然觉得,或许是时候要好好谈谈了。
周玉兰刚在沙发上坐下不到一分钟,又弹起来:“你说,晓晓会不会去找同学了?她应该有很多同学还留在家里工作的,我去找找她以前的同学簿,打电话问问看……”
“玉兰,你坐下。”刘一鸣按住她的肩不让她起身:“小宁已经出去找了,他比我们更清楚晓晓会去哪,他一定能找到她的。”
不提宁远还好,一提到宁远,周玉兰又炸了:“他知道!他知道什么!要不是他,晓晓也不跟中蛊一样,伤透了心还不知醒,还为了他和我吵……”她顿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不由跟溺水的人攀住浮木一样地捉住了身边人的手臂,目光哀哀:“一鸣,你说,晓晓会不会又犯傻?”
她不敢说“自杀”那两个字,十二年前那个噩梦一样的日子,那种撕心裂肺的悔痛,她不愿也不敢回想,她的声音都发抖,只希望从刘一鸣嘴里听到一个“不会”。
刘一鸣当然明白她心中所想,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慰她:“怎么会,晓晓多大的孩子了,当年李家那小子的事,她不就处理得很好?再说小宁和她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她真想不明白昨天也不会去见天青,”他微微顿了一下,迅速想好了说辞:“她大概就是昨晚和你争了几句,心里别扭,不愿在家呆,才出去散散,是不想见我们,才会手机都不带的,她一向都是让人放心的孩子,说不定在外面逛逛自己想通了,就回来了。”
周玉兰觉得刘一鸣分析得有理,可心里还是惶惶,稳不下神来,她想到昨晚和女儿那火药味浓重的谈话,就觉得后悔:“都怪我,我昨晚再急,也不该说选我还是选那个祸害那种话,她都下了狠心不愿见那个祸害了,我还这样逼她,不是让她更难受吗?我应该慢慢来,好好讲的,如果我没那么硬,她就不会跟我吵,也就不会觉得别扭,专等着我不在了她就出门,连个字条都不留,都怪我,你说她要是想不通了,不愿意回来了,那该怎么办啊?”
周玉兰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刘一鸣看着心里发酸,连忙劝她:“不会的不会的,晓晓这孩子懂事得很,她迟早会明白你的苦心,再说了,说不定她根本不怪你,早忘了昨晚的事,就是早上起来觉得天气好,出去随便逛逛,吃个早茶什么的,这哪还用得着带手机留字条的?你也知道,去广丰楼吃早茶总是要等位的,她可能等久了现在还没回来,说不定一会就回来,还给你带你爱吃的奶香流沙包呢,你就放宽心吧,要是晓晓回来,让她看到你这个当妈的,就为了她去吃个早茶就哭红了眼,那不是让她笑话吗?”
刘一鸣一派轻松地笑着打趣周玉兰,她听得不由红了脸,啐了一声,可心里的急惶和悔痛到底是被他给笑得淡了下去,她靠着他的肩,静了一会,才开口,声音喃喃地:“我昨晚又做了那个梦,晓晓她都想起来了,我怎么叫她,她都不肯回头……”
“不会的,”刘一鸣打断她,握紧了她的手:“梦都是反的,不会的。”
周玉兰摇头苦笑,正要说话,忽然被手心感觉的皮肤凉意惊得心里一顿,醒过神来,不由吞下了到嘴边的话,回握住他的手,冲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刘一鸣也笑了一下,那些想好要谈一谈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的紧张,惶急,痛悔,内疚,归根结底,起因都在他,是他让她的心里背了枷锁,才会乱了分寸,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让规劝她?
两个人突然就沉默下来,交握的手慢慢松开了。
过了半晌,刘一鸣突然说:“等晓晓结了婚,我们也去领个证吧。”
周玉兰静默之后,照旧是那个回答:“再说吧。”
她站起来,又回复了往常的沉静,声音却温柔下来:“刚才我真是急昏头了,你还没吃早餐,我给你下碗面吧?”
他努力笑了一下:“好啊。”
周玉兰进了厨房,烧锅切菜手下利落得不得了,可面上若无其事只是做给刘一鸣看的,暗地里一颗心还是惶惶地悬着,没着没落的,总觉得会出点什么事——晓晓这孩子,到底去了哪啊?
乔晓正跪在省城烈士陵园的某座墓碑前,她不知道周玉兰此时的惊惶忧惧,她只是一心一意地,用从陵园管理处借来的工具,清理着碑石边的杂草。
曾经雪白的碑石,因为十二年的风雨,已经变得灰白,照片也已经发黄,可照片里的那个男孩,年轻的眉眼,依旧那样神采飞扬。
就像那个深秋的下午,和他初识时的样子。
在省委家属楼略显昏暗的楼道里,他抬头往上来,一双眼睛因为浓浓的笑意而闪亮:“你好,我是叶淼淼的邻居,高一二班的舟朗。”
楼道的窗格外是深秋的阴雨午后,地上积水里积满枯败的落叶叶,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腥气,一切阴郁得如她的心情,可他的笑容,像是雨后的阳光一样,直直照进了她心里。
她生平第一次,在同龄的男孩子面前局促起来,说出口的声音奇异地发软:“你好,我是淼淼的同桌,我叫乔晓。”
那个午后,在淼淼的家里,她教会了他怎么正确用英语的虚拟语气,而他教会她怎么用GAMYBOY玩超级玛丽。
然后,她常常在学校里遇到他,有时身边有淼淼,有时只是她自己,他总是对她笑,笑容象是雨后灿烂的阳光。
渐渐地,她从淼淼嘴里知道更多的他:
“小舟人为了有台电脑玩游戏,才发奋考上一中”……
“小舟为了看NBA球赛转播,竟然请病假回家”……
“小舟那个连三分篮都投不好的笨蛋,竟然进了校篮球队”……
“小舟那小子,竟然会在学C语言编程,那是什么东西”……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期待淼淼说越来越多的“小舟他……”怎样怎样,每每听到时,总是装作不在意地在翻书或做题,可耳朵却竖起来,生怕错过一个字,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到校篮球队练习的下午,她在放学后,会走远路绕过操场,只是为了远远看一眼他在篮球场的身影,走过球场边时,却不敢在张一眼,心里就像揣着一头小鹿一样,扑通扑通地到处乱撞,连呼吸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淼淼在校园里碰到他,听他和淼淼热闹地说笑,她会忽然沉默下来,一颗心象沉进冰酸的柠檬汽水里,一个一个酸泡冒上来,带到脸上,生生凝成了僵笑,是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他托淼淼请她解题,她在草稿纸上一笔一划细细写下步骤时,一颗心就象浸软在浓稠的蜜水里,一层一层甜泛上来,泛到脸上,却被她忍成了微笑……
她想,或许这就是淼淼从校门口租书店借来的言情小说里,描述的,所谓“喜欢”。
可她从没有幻想过会和他在一起,象那些学校里同学间悄悄议论的“谁和谁好”一样,她只是想静静地,悄悄地,看着他如阳光一样的笑容,看着他在篮球场上飞扬,看着他就这样明朗而快乐地活着。
她和他,就该像在暗夜里的江河上,不经意交错而过的两叶扁舟,他有他的方向,而她,也有她的。
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周日下午,当他站在她面前,涨红了脸说:小乔,我想和你考同一所大学,你愿意帮我吗?
看着他带着羞涩却又热烈得发亮的眼神,她才忽然明白,原来,会在新华书店遇到他,并不是纯属巧合,原来,他反常的沉默,并不是故意冷淡,原来,她的没有期待,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一刻,是怎么样的心情?
就像喝了最甜的蜜,就像闻了最香的花,就像尝了最醇的酒,甜蜜,芬芳,沉醉,所有美好的词都不足以形容,她的那种欢喜。
那个下午,她一直在笑,仿佛要把过去十六年缺失的笑容,都笑出来。
后来的那些日子,再想起来,都像浸在那个下午的灿烂阳光里一样。
少男少女的小恋爱,无非都是那样,传传小纸条,送送小礼物,背着大人们约会,他们之间,或许还更无趣,不过是,他的化学学不好,她给他写学习心得笔记,她要提前学习,他就帮她借高年级的卷子,她不懂篮球,却喜欢听他讲最喜欢的公牛队,他不爱武侠,却愿意听她说最爱的天涯明月刀,他和家里吵架,向她抱怨母亲的唠叨,她不愿意回家,向他倾诉父母的争吵……
那些琐碎平淡的小事,会快乐,会甜蜜,会心醉,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他。
哪怕只是在晚自习前,靠在窗边等着他经过,两个人隔着窗交换一个微笑,就足以让她深夜里醒来,都含着笑。
她那时总是偷偷地,藏着个傻念头——或许她也有她的守护神,就像灰姑娘的神仙教母,会送上去参加舞会的玻璃鞋,而她的神,送给她一个,象阳光一样的男孩。
那个男孩,在惹她生气时,会在道歉的纸条里,画自己的Q版小人在磕头,在旁边谄媚地写上:磕头一百遍啊一百遍,请天底下最可爱最漂亮的小乔姑娘,原谅我。
那个男孩,在她因为父母冷战而不开心时,在安慰的纸条里,给她抄一个又一个的笑话,结尾总是闪着桃心眼的Q版小人傻乎乎地笑:小乔,你笑起来最好看了。
那个男孩,在她得知父母要离婚时,会陪她在深夜的小树林里枯坐,默默地抱住她,让她埋在他肩头无声哭泣,轻声而坚定地说:小乔,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会偷偷在她的课桌里放她喜欢的果汁软糖,他会用橡皮泥给她捏古怪又可爱的小人,他会用C语言给她编小游戏,他会用口琴给她吹小曲……他还会做很多很多的事,他比灰姑娘的王子更像王子,他比营救公主的骑士更像骑士,他比丁灵琳的叶开还要可爱,他比燕七的郭大路还要能干……
他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孩。
他是神赐给她的,最好最好的礼物。
可那时的她太年轻,还不知道,这世上,那些最好最好的,从来都留不住。
乔晓把碑石的青苔清理完,跪着的双腿已经麻木,她扶着碑沿慢慢站起来,手指轻轻摩挲过墓碑上的字迹:舟朗。
舟朗。
她像是又听到那个冷冰冰的声音:谁是死者舟朗的家属?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那个盖着白布的身体,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他,那怎么会是他?
明明他还在早上,背着人偷亲她的脸,得逞后笑得像个傻子一样。
明明他们说好了,从度假村回去后要一起去少年宫溜旱冰。
明明他说过的,他会一直陪着她。
明明他说过的啊。
这一定是梦,是最坏最坏的噩梦,只要她使劲弄疼自己,疼醒了,就没事了,可她使劲掐自己,捶自己,甚至用头去磕墙,磕得眼前都发花,那些混乱哭喊都没有消失,她终于明白,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小乔。”
身后传来脚步声,乔晓慢慢转过头,看到走过来的宁远,一时恍惚起来,分不清前尘今事,只怔怔地看着他走近。
宁远一听刚听周玉兰说乔晓不见了,莫名就心里一沉,但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毫无道理,不过是乔晓不在家里怎么也不能就判定她失踪吧?他看着周玉兰着急上火,还劝了几句,谁知道就引火烧身,周玉兰打电话问遍街坊邻居没有消息后,就开始数落他,他耐着性子听着,在听到周玉兰说乔晓从叶家回来就不对劲,他心里猛然咯噔一下,再也坐不住,怀着侥幸给舟瑞拨了个电话,挂断后一颗心就直直坠下去,想也不想,就打了车往烈士陵园来。
他一路急急地奔过来,可真等远远看到乔晓站在墓前,他的脚步就忽然慢下来,他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可等她转过身来,在她似空茫又似复杂的目光里,那剩下的短短一段路,他就走得异常艰难,终于走到她面前,一路上的心焦惶恐,没有就此消散,反而莫名加重,沉沉地压在心上,卡住喉咙,那些一度想在见到她时要说的话,生生地压了下去。
他无声地望住她,目光里透出他都没有察觉的无力。
乔晓细细地打量宁远,他来得一定很急,一头一脸的汗,一身白色西装,外套卷了袖子,裤脚沾了土,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个好看的男人,只是,她怎么也没法,把他和记忆里那个傲慢跋扈的漂亮少年联系在一起,她慢慢地移开眼,转而看向墓碑照片里那个少年,心底泛苦,她的旧爱,她的新欢,老天真是怎么狗血怎么来安排。
也不知站了多久,身后的人打破了沉默,声音有种压抑地沙哑:“周阿姨不知道你来了这里,她在家里要急疯了。”
乔晓转回眼看他,淡淡地说:“是吗?那麻烦你跟她说一声吧,谢谢。”
宁远被她神情里透出的冷意给惊得一怔,心底深藏的恐惧忽然涌上来,他竭力不泄露分毫,轻声问:“你和周阿姨吵架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在很多年以后,宁远还会在梦到这一天,从梦里惊醒后,要轻轻抱住身边沉睡的人,感觉她的体温,才能再度入睡。
这一天,是省城秋季常见的晴天,天空碧蓝,云朵柔软,阳光灿烂得要让人花了眼,宁远在眨眼间,眼前已经被阳光灼下了黑影,有一瞬,让他看不清乔晓的笑是不是真的充满嘲讽,可他随即就听到她用平静而漠然的声音说:“宁远,我都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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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出去逛了下,回来困死,简直要用牙签支开眼皮才更完
明天要是精神头好,我就再更一章,爬下去睡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