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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更)
乔晓又做了那个梦。
夏天的傍晚,橘色夕阳,带着桂花香气的暖暖晚风,校园广播里的英文老歌,操场上嘈杂扰攘的人声,空荡的教室里,她在等一个人。
这一次,她真切地听到了那个脚步声,轻而稳,是球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她很笃定那就是她等的人,独自一人走路时,仗着腿长,总喜欢把步子迈得极大,走得又快又稳,可甩手的姿势,又透出点飞扬跳脱的劲头来。
梦里的她,听着脚步声近了,忍不住微笑,向门外看去——
乔晓突然睁开眼,毫无征兆地梦醒,让她一时有些茫然,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飞机上。
上飞机前,宁远坚持帮她把机位升了等:“你既然不愿意去医院检查,那在飞机上总要好好休息。”还笑嘻嘻地说:“我说了我负责,你总要给我个机会。”
他的无赖和霸道来得太突然,简直像换了个面孔,让乔晓惊诧到无言以对,何况对着他,她实在拿不出应付秦诺的手段,最后无法可施,只好随了他的意。
头等舱的环境的确对得起价钱,她竟然真的睡着了,还做了个美梦。
隐约带着甜蜜,又压抑着雀跃的等待,朦胧青涩的少女时代,玫瑰色的美梦。
或许其实不是梦,而是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个碎片,在她的梦境里出现,可这样的记忆,即便是梦里的感触十分真实,在清醒后,就有了不属于自己的违和感。
不过,她清楚地知道,她等的那个人,是小舟。
在梦里,她分明记得他,他走路的步子,他甩手的样子,他的名字就含在嘴里,心底泛着甜蜜,一转眼突然梦醒,就仿佛记忆里某个开关被“啪”一下猛然关上,她再也找不到梦里的熟悉感,他又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早就不在人世的陌生人。
她忘记了,可总有人记得。
省一中是国家重点中学,素有“燕大摇篮”之称,每年燕大在省里的招生名额,无论文理科,大半都被省一中的考生囊括,因此省一中在燕大的校友不少,经年下来,就有了燕大帮,每年中秋,在校的燕大帮聚会,迎新兼联络感情,刚进大学那年,乔晓也跟着叶淼淼去参加过。
那一次,刚进饭店包厢,乔晓就感觉来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都是年轻得还没学会圆滑的学生,即便是出于基本的礼貌修养知道要掩饰情绪,可还是让乔晓在那瞬间有种难言的恐慌和尴尬,犹如忽然被扒光了外衣,luo露在包厢刺眼的灯光下,供人猎奇一般地观看。
乔晓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反反复复地发烧,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茫然,迷糊时混乱,从内科到脑科到精神科,各种检查和测试,药物和心理治疗,最后从北京请过来的专家会诊,得出的结论,发烧是因为情绪原因引起体温中枢混乱,而“心因性失忆”,这听起来颇狗血的词,就开始正式在她的身上落了印。
后来,某一天,乔妈把燕大的录取通知书和医院的催款单,放在她面前:读书还是治病,你选一样吧。
失忆其实算不得是病,她身体无大碍,智力没减退,正常活下去不难,可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家里的钱象流水一样花出去,而如果还执着要找回记忆,持续的心理治疗费用,会把她们那点普通的家底掏光——乔晓虽然还在低烧的昏沉里,可很明白乔妈的意思,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那张印着燕大校门,写着她名字的通知书。
在乔晓做了选择后,发烧的症状奇迹般很快消失了,她很快就离开医院。
失忆这种事,在狗血八点档里并不稀奇,电影小说里也不少见,可搁在普通人身上,就成了坊间奇闻,乔晓出院后,不过在家门口那条街走了个来回,那些平日叫惯了叔叔阿姨伯伯阿婆的街坊们,看她的目光,无不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基因突变成了外星人,甚至杂货铺的老阿婆,更是坚持她撞了邪,非要带她去给神婆做法。
而燕大的校友们至少是科学唯物论者,不会当她是沾了哪路妖邪的污祟,在她走过的地方洒香灰,给她碰过的东西洒圣水,乔晓努力按下那个要转身逃掉的念头,慢慢地在座位上坐下。
叶淼淼察觉周遭气氛的诡异,悄悄地在桌面下握她的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
乔晓摇摇头,逃避一旦开了头,她以后就会一直逃避下去,可她又怎么能避开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过去?
她在医院里,其实已经模糊记起一些人,比如宁远,比如叶淼淼,同张饭桌坐着的这些同届同学,有几个在来校的火车上已经认出来了,算不上陌生,看着那些没见过的,也觉得眼熟,虽然席面上聊天有时会有些冷场,但他们待她的态度并没有排斥,反而带着点小心地迁就,而且同桌还有两个高年级的师兄调动气氛,一顿饭吃得还算平静。
到后来,各桌吃得差不多,开始不停有人串桌,敬酒,师兄和师弟勾肩搭背,师妹和师姐絮絮说话,包厢里闹哄哄的,乱成一片,叶淼淼也串去另一桌和她系上的师姐聊天,乔晓坐在座位上,静静身旁的同学问某个师姐说申请出国的事,没听几句,就看到和她隔着一个位置的师姐,忽然停住话,诧异地望向她身后,她回过头,就发现一个高个子女孩,停在她的椅子边。
那个女孩明显是喝醉了,双颊烧红一片,连眼睛都泛着红,呼吸间胸脯起伏,酒气扑面而来,似乎情绪激动,等看清她眼里毫不掩饰的仇恨和愤怒,乔晓不由一怔,下意识要站起来,才刚起身,“啪”一声,火辣辣一记耳光就扇到她脸上,力道之大,她连人带椅摔在地上,只觉眼前发黑,半边脸颊剧痛,耳边嗡嗡乱响,她捂住脸,下意识眨眼间,模糊看到女孩抬脚要踹过来,就狼狈地往旁边滚去,不知撞上了谁,那人反应过来,挡在乔晓面前,也有人跑过来拦住那个女孩,混乱中,乔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扶起来的,等视线清明时,只看到那个女孩被人拦腰抱着,还要挣扎地扑过来,红着眼死死地盯着她,眼泪糊满了一脸,口里叫嚷着什么。
乔晓耳里还残留着耳鸣的闷响,那个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只能依稀听清:“……你把他害死了你还敢装失忆……怎么死的不是你……”
一直到坐在校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她耳边似乎还有那个凄厉的哭喊遥遥回响,一记耳光打得她脸颊红肿,嘴角流血,耳膜穿孔,打得她明白,自己真正遗忘的是什么。
在医院时醒来后,她就一直处在失忆的震惊带来的茫然和混乱里,乔妈告诉她,她和同学去江边玩不小心落水,被同去的宁远救起来,她就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个似乎没有漏洞的说法,由于反复莫名发烧的关系,她在药物作用下常常昏睡,在清醒时,忙着去寻找过往记忆的蛛丝马迹,根本就没想到,她会忽略许多被乔妈刻意模糊的细节——为什么她落水住院,除了宁远和叶淼淼,就再也没同学来探望她?为什么宁远和叶淼淼来探望她时,乔妈会有意无意地守在一旁?为什么她能隐约感觉到,乔妈并不希望她能记起忘掉的过去?
原来,她忘得不只是三年的时光,她还忘了最重要的人。
原来,她会在昏睡中反复做的梦,并不是毫无缘故——淹没在奔腾的江水里,放任急速的水流将她的身体冲得生疼,沉沉浮浮间,腥臭的江水堵住她的口鼻,她痛苦地窒息,却不想挣扎,不想呼救,只想快一点,快一点……解脱——
那一个晚上,在乔晓的坚持追问下,叶淼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乔晓细细说起,她知道的,乔晓和小舟的过往。
在叶淼淼简单的叙述里,那是一段纯净美好的青涩恋情,可再美好,在乔晓听来,都像是别人的故事,特别是在听力受损耳里似有隔膜的情况下,叶淼淼低低的声音遥远而模糊,充满了不真实的荒谬感——乔晓只记得初中时的自己,收到同班男生示好的纸条,会若无其事地撕掉,以后见到那个男同学,就当空气一样不存在——她要考上省一中,这样她才能离开家去住校,不必隔三差五就要面对父母的冷战或争吵,也不必去面对街坊邻居或怜悯善意或幸灾乐祸的关心,所以,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碍她的学习她的考试她的前程——而她上了省一中,为了考上最好的大学,真正有能力离开那个让她厌恶的家,她应该更坚定地清除任何可能阻碍她的人和事,怎么可能会和一个男孩早恋?怎么可能为了那个男孩,去自杀?
可在那些反反复复的梦里,痛苦到麻木的绝望,渴望解脱的迫切,那么真实,让她感同身受到梦醒后犹有余悸。
她在久久沉默后,想起那个女孩说的话,问叶淼淼:是我害死他的吗?
叶淼淼急忙否认:当然不是,你别听程佳莹乱讲,小舟只是,只是在救你的时候,被江水冲得撞在乱石上……
一个男孩为了救她而死,可她却把人忘得一干二净,乔晓想,那这一耳光打得也不算冤了,何况,按叶淼淼说,这个女孩还一直暗恋那个男孩。
程佳莹在酒醒后,找到乔晓的宿舍来道歉,可她根本不屑掩饰眼里对乔晓的憎恶,冷冰冰说了对不起,甩下一沓钱就走了。
乔晓对她用钱砸人的侮辱十分木然,阻止叶淼淼和宁远要去警告教训的打算,脸上的伤在一个星期后已经淡得没有痕迹,受损的听力在半个多月后也完全恢复,她平静地继续大学生活,再也不参加诸如高中同学聚会燕大校友腐败之类的活动——既然她的忘记让别人如此痛苦,她又何必再去刺激人?可程佳莹大概是真的忍受不了和她共处一个校园,在大二就申请出了国,再也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乔晓在伤好后,在助学中心找家教,接各种兼职,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填满,靠着赚来的钱,和学生的医疗保险,开始她的失忆治疗——她能理解乔妈刻意模糊误导她的记忆,毕竟自己的女儿为一个男孩自杀,真算不得是光彩的事,传出去只能让人指指点点,她也能理解叶淼淼和宁远愿意做帮凶,毕竟在他们的帮助下,成功地隐瞒下她自杀的消息,不致她成为晚报上社会新闻的头条,可是,小舟的父母,因为她的自杀未遂,就轻易原谅她让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甚至善意地动用社会关系尽可能压下所有相关新闻报道,让她的生活丝毫不受困扰,就这样无知无觉懵懵懂懂地忘记,所以,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把一个为了救自己而付出生命的人忘记?再说,她不是不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让她在失去这个人后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那些年,她尝试了能力范围能支付地各种方法,检查,测试,药物和心理治疗,甚至尝试实验性质的催眠疗程,可凌乱的梦境里,黑暗绝望的情绪几乎把她击溃,催眠不得不终止,宣告失败,主持疗程的心理医生安慰她:或许等哪一天,你不再这样执着要记得,你反而会慢慢想起来。
乔晓并不信医生的安慰,可总不能再去跳一次江,好让自己记起来,她不能再执着去找回失忆,就不自觉地,开始执着想了解,那种让人愿意付出生命的,所谓的爱情,可惜,从李行佳,到宁远,她似乎都失败了。
(二更)
“乔小姐,你是不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有着甜美笑容地空姐,用温软的带着点乡音的普通话关切询问,让乔晓不由浮起个笑容:“我没事,”她对空姐的殷勤有些不忍拒绝,决定添一句:“麻烦你,能给我一杯温糖水吗?如果没有,温白水也行。”
温热的糖水很快就送过来,让梦醒后低血糖带来的空茫消失了,三个多小时的飞行不快不慢,足够让乔晓看完周星星经典的九品芝麻官,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下飞机后,在手机上看到宁远的短信:到家了,给我个电话,别让我担心。
宁远以前几乎没给她发过短信,从来都是在电话里有事说事,自从周晨闹开后,她偶尔会给他发条短信,感谢他那种田螺先生一样的行为,他的回应从来客气有礼到恨不得划开八丈远的距离,所以看到这样的短信,温情到非常不符合宁远那种随意不羁带着点大男人主义的行事风格,乔晓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冒用了他的手机,季毅是头一个怀疑对象,可一想到宁远已经搬回去了,才排除这个可能,她又想到从昨晚开始,宁远对她突变的态度,一时温柔,一时强硬,一时还狂热,毫不掩饰的独占欲,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让她一直有种如梦似幻的荒谬感,根本不知怎么面对,总觉得或许他明天一觉醒来,就又会变成那个把她当成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的宁远。
乔晓吹着省城的晚风,闻着风里隐隐的桂花香气,捏着手机,踌躇了半晌,回发了一条报平安的短信,就关了手机。
等出租车停在乔晓家住的老街街口,已经是入夜时分,南国的天空黑得慢,天空是浅淡的灰蓝色,老街上方这一片天空,更是被周围高楼大厦的霓虹灯火亮了一片。
老街就在省城老城区中心,周围几条街都早早被开发商拆拆建建,成了商贸中心,只有老街因为住户太多,拆迁补偿太高,就夹在周围的高楼大厦之间的阴影里,一如既往地做着省城风物里出名的夜市一条街。
这时各家的档口都开了,糖水,凉茶,烧烤,砂煲,炒菜,甜点……招呼客人的大喇叭,闪亮的灯光,辣椒酸笋烤肉的香气,各式各样的客人,还是记忆里老街的热闹。
乔晓拎着行李箱穿过街道,一路有眼尖的街坊邻居看到她,大声地招呼,她都一一微笑回应:“是啊,放假回家……小晨这次没回来……会待两三个星期吧……”
乔晓家在老街中段的一幢四层小楼,一楼也像左右街坊一样,做了铺子的门面,从前乔家铺子的粉饺是本地有名的一绝,可惜这门手艺,在乔晓爸爸乔正梁进了纺织厂当工程师以后,乔家铺子就没了传人,爷爷去世后奶奶也没了心思经营,一度转租给外地人卖当时挺时髦的奶茶,刚好乔晓妈妈周玉兰因为生了周晨被纺织厂开除公职,就把铺子拿了回来,接着卖奶茶,生意不好不坏,后来奶奶去世后,周玉兰把家里的二层小楼加盖到四层,把铺子转租给一位乔家的远亲四婶,重新开起粉饺铺子,虽然四婶没有乔家老爷子的手艺,但还是挺会经营,颇有些回头客,渐渐把乔家粉饺又做成了老街的招牌,甚至上过本土的美食节目,还有外国友人慕名而来,在乔家两夫妇离婚,乔正梁把祖屋留给周玉兰和两个儿女后,四婶就扩大了铺子,多租了二楼做客堂,把员工宿舍移到三楼,周玉兰在儿女都去了北方求学工作后,一个人独自住在四楼。
乔晓站在乔家铺子外,一楼隔出来五六十平的店堂,桌上已经满是人,还有许多排队等位或带外卖的,放眼过去挨挨挤挤的,二楼想必也人满了,生意真红火,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和四婶打个招呼,坐在柜台后收钱的四婶,竟然眼尖看到她,踩在凳子上,隔着一群人笑着招呼她:“晓晓,回来啦,”又转头招呼小工:“阿五,给晓晓送笼粉饺送上去。”
乔晓不用扬起笑,连连摆手:“四婶,不用了,我妈做好饭等我回去呢,你忙着,我先上楼了。”
为了安全和方便,周玉兰在小楼另一侧,另建了一条窄小的楼梯,封上铁栅栏,直通四楼,乔晓用钥匙开了楼下的铁门,上了楼,刚把钥匙插进家门,门就开了。
乔晓看到开门的人,不由一怔:“爸。”
乔正梁看清女儿的怔楞,有点不自然地笑:“回来了,”他一边问,一边顺手接过乔晓的行李:“路上累不累?”
“还好。”
乔晓压下心里的疑惑,反手关门,低头换好鞋,看着乔正梁拎着她的行李箱有点踌躇,才反应过来:“爸,你先放着,我自己来。”
周晨考上大学后,乔家夫妇就协议离婚,乔正梁和外面的小三闪电再婚,周玉兰也快速把家里重新装修成完全迥异的风格,房间布局能改都改了,乔正梁再婚后就再没踏进这个家一步,当然不知道乔晓的房间现在是哪间。
乔晓对着讪讪的乔正梁象招呼客人一样:“爸,你先坐吧,”她把行李拎到自己的房间,在房间里的卫生间洗了把脸,不管在客厅干坐的乔正梁,找到厨房正悠哉游哉喝汤的周玉兰:“他怎么来了?”
周玉兰放了汤碗,似笑非笑地:“还不是为这个房子,又有传言要拆迁了,他想拿回一层楼,到时拿拆迁款凑钱给他那个儿子治病,这房子当初说好以后是留给你和小晨的,我做不了主,小晨又一向不理他,所以他一听说你今晚回来,就赶着过来了。”
乔正梁当初急着离婚再婚,就是小三肚子里有了,乔晓不知该评价那个女人,是执着疯狂还是低贱无敌,当初大学毕业进纺织厂时,她就对带她的师傅乔正梁无限敬仰,常常上乔家来,对着周玉兰叫“师母”叫得亲热,买各种玩具讨好乔晓,可一转身,趁周玉兰怀周晨时无暇顾及,就勾搭上乔正梁,闹得满厂风雨,把乔家老爷子气得进了医院,乔乔家两老去世后,更是无所顾忌,一直不清不楚地纠缠着乔正梁有夫之妇,十几年下来,丢了工作,和父母断绝关系,扮演着无怨无悔不争不抢的等待角色,终于让她等到了机会,好容易在四十岁怀上一个,如愿以偿扶了正,儿子生下来却先天性肾衰,那个病少不了要砸钱的,乔正梁一辈子是个做技术的书呆子,在高位时不懂得捞钱,离婚又几乎是净身出户,手头根本没什么积蓄,去年还因为到了年龄从纺织厂一线退下来,收入更少了,不得不到邻市私企去兼职挣钱,两地奔波,就就为了凑钱给儿子治病。
乔晓不是能以德报怨的圣人,固然自己父母离婚也有各自的原因,可是那个女人重重加剧了自己家庭破碎的程度,给她和周晨的成长过程都留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让他们对家庭和婚姻或多或少都失去了期待,她不能恨自己的父母,只能恨那个女人,有时想,那个男孩一出生就带着病,何尝不是报应不爽,可看着父亲那样带着点卑微姿态地殷勤给她夹菜,盛汤时,她还是于心不忍,一顿饭吃下来,胃都隐隐作疼。
周玉兰先放下筷子:“晓晓,我上楼顶去收衣服,你等会收拾桌子洗碗。”又很客气地跟乔正梁说:“老乔,你慢吃。”
周玉兰离开后,乔晓看乔正梁放了筷子,迟疑着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心头发酸有隐隐有点愤怒——乔正梁一辈子读书人的清高性格,当初离婚协议好这房子留给她和周晨,他绝不会好意思反悔的,现在会舔着老脸来,肯定是那个女人怂恿的!
她冷冷扫了一眼乔正梁:“爸,你吃饱了吗?”
乔正梁讪讪地应了一声:“饱了。”
乔晓就站起身,一身不吭地收拾饭桌,把碗筷收拾得叮当作响,洗碗时水龙头开得老大,哗哗的水声里,根本不给乔正梁说话的机会。
乔正梁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女儿背着他,使劲擦洗着碗盘,看了半晌,酝酿好的话就说不出口,不由轻叹了口气,没有跟进去,而是转身离开。
乔晓听到那一声叹息,动作一顿,呆立了一会,才拧上了水龙头,擦干碗盘,等从厨房出去,乔正梁就马上从客厅沙发上站起来告辞:“晓晓,不早了,我先走了,就不等你妈下楼了,你帮我跟她说一声。”
乔晓看着乔正梁对着她露出有点讨好歉疚的笑,他这些年真老了许多,笑起来满脸褶子,哪还有一点当年纺织厂里出名的美男子的影子,头发灰白,笔挺的脊背也佝偻下来,像个最寻常的老头,她又想起那一声叹息,一股酸涩直冲眼底,忍了忍,才说:“爸,房子不能给你,小晨和我妈……”
“这个我明白,”乔正梁打断她,努力挤出个笑:“我也是没办法了,才会……你别怪爸……嗯,我回去了。”
他有点局促整了整衬衫的下摆,抬脚往门外走,乔晓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打开鞋柜换鞋,终于不忍:“爸,我现在手头也没什么钱,等我回去了,给你凑一点。”
乔正梁换鞋的动作一顿,穿好了鞋,慢慢直起身,对乔晓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晓晓,谢谢你了。”
周玉兰扶着楼顶的栏杆,看着乔正梁从老街穿过的背影,在一路街上档口或明亮或闪烁的灯光下,隐在人群里,拉远缩小的背影,看着苍老佝偻得不成样子,轻叹一声,下了楼,在客厅找不到自家女儿的身影,走近她房间,听到里面哗哗的水响,才放了心,转身回到客厅,电话就响了。
乔晓在洗澡时,依稀听到客厅电话铃响,又依稀听到乔妈接电话时的笑声,就猜到来电的大概是乔妈目前的男朋友,刘一鸣。
周玉兰当年就因为是远近山寨里舞跳得最好的姑娘,破格招工进了纺织厂,进了职工舞蹈团后,在各种汇演里出尽了风头,成了纺织厂远近闻名的一枝花,追求者众多,也不乏一些公子哥儿,象刘一鸣就是其中一个,父母都是省委里颇有些能量的人物,可是周玉兰最后选了纺织厂里最年轻的工程师乔正梁,成就了郎才女貌的佳话,本分地生儿育女,而刘一鸣也另娶他人,还在十几年前移民出国,但造化弄人,佳话最终破灭,周玉兰离了婚,独自一人,刘一鸣也离婚回国,落叶归根,兜兜转转,两个人就碰上,大概是因为这辈子吃够了婚姻破裂的苦头,周玉兰和刘一鸣谈起黄昏恋,却根本不想再婚,抱着合得来就聚合不来就散的念头,倒比很多年轻女孩还潇洒。
或许是因为乔正梁曾经的作为太让人周晨和乔晓伤心,他们两个做儿女的,对母亲这样看似态度随意容易招人非议的感情,倒很宽容地接受,对着刘一鸣,也会尊敬地叫“刘叔”。
乔晓洗完澡,听到客厅里还有絮絮的说话声,就待在房间里回避,用毛巾擦湿淋淋的头发,不料乔妈却扬起声音叫:“晓晓,你好了没?宁远来的电话。”
乔晓楞住了,停了动作,慢慢地抿住了唇,没有出声。
周玉兰分明听到浴室的水声停了,乔晓出来的声音,又叫了一声,还是听不到乔晓回应,心下明白,就对电话那头的宁远说:“小宁,晓晓可能还没好呢,要不我待会让她再给你回电话。”
那头也似明白乔晓的故意躲避:“不用了,周阿姨,不早了,小乔今天估计也累了,让她洗好了就好好休息吧,她安全到家我就放心了,我明天再联系她,我就先挂了,阿姨再见。”
“那好,再见。”
周玉兰挂了电话,进了乔晓房间,看着乔晓欲盖弥彰一样地开大吹风机吹头发,走过去,拔了电源:“行了,被吹这么猛,伤头发的。”
乔晓被乔妈洞悉一切的目光看得讪讪地,垂手放了吹风机,叫了一声“妈”,嘴唇微动,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房子的事,我和爸谈好了,他不会再来要了。”
“谈好就行,我这两天刚好卖了个股票,挣了一点,回头你帮我把钱汇给他,当是你给的,你自己的钱就留着,多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剪个好发型,好好化点妆,打扮打扮,三十岁的人了,成天扎个马尾,穿牛仔裤T恤衫,瞧着跟高中生一样,不知道的人还笑你装嫩,像什么样子?”
乔晓知道乔妈心里跟明镜一样,别想再她面前撒谎,更知道她的权威不能违抗,最后犹豫半晌,只能“嗯”了一声。
周玉兰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乔晓好几眼,忍不住说:“怎么瘦成这样,跟麻杆一样,丑死了。”
乔晓听出乔妈的心疼,不由嬉笑地:“现在不是流行骨感美么?”
周玉兰白乔晓一眼,拉她床边坐下,拿了梳子替她梳顺半干的长发,良久就叹出一句:“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傻孩子。”
乔晓依偎在母亲身边,听到她话里的叹息,心里一直隐忍的种种情绪,彷徨,憋闷,酸涩,苦楚……象是突然一下找到了出口,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眼泪就跟决堤一样宣泄而下,再也止不住。
周玉兰疼惜地把女儿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啦好啦,哭出来就好了。”
她这个女儿,因为她们做父母的不够负责,早早就懂了事,小小的七八岁孩子就知道接送弟弟,放学了踩在凳子上烧饭,星期天写完作业就在奶茶铺子里帮忙,在前夫出轨时抱着她说妈妈我一直陪着你……从小到大,读书到工作都不用她操心,一个女孩子在北方大城市打拼,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被姓李那个小子欺负了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什么委屈都藏在心里,多傻的孩子,可老天怎么就不肯多偏疼一点,又让她惹上宁家那个孩子?这让当妈的怎么能放得下心?
周玉兰悄悄擦了眼角的泪,轻轻摸摸乔晓的头,无声地叹息。
乔晓不知道母亲的叹息,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哭得很痛快,像是这一场大哭把心头郁积的情绪全都消耗殆尽,最后哭干了泪,竟然疲惫地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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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更合一更,看得人很少,就不分两章骗点击了^_^
今天有点发烧,大家凑合看吧,这两周不是忙就是身体出毛病,我自己都无力了……
我想看的筒子有不少对宁远可不可能被掰直有疑问,因为研究报告,同性恋是天生的,改不了的,我也相信这一点,可小宁,他应该不是天生就弯的……
以他过往的感情经历来讲,他交往过许多女的,却只交往过一个男的,之后长达数年修身养性,同也好,双也好,我想每个看的人有不同定义,我就不下定义了,我本意就想写一个普通男人有点坎坷的感情经历,自己喜欢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