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江五十五题之浮华万象

作者:纳兰佩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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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椿


      日本战国相关

      直江兼续、上杉景胜、石田三成、真田幸村、伊达政宗,各种CP乱入……

      1:

      在还未作为‘直江兼续’名动天下的以前,被叫做与六重光的时候,他就为那位被称作‘越后之龙’‘军神’的关东管领上杉谦信的大义之姿所感动,立志要做他的第一近臣。然而那理想在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时候便毫无悬念的破灭——谦信公英年早逝,他为那理想付出的一切艰辛努力,所收获的成果只能回报在了如今的主公,谦信养子景胜的身上。

      与谦信公神鬼皆杀的凛凛武人之姿不同,景胜公端庄持重,沉默寡言。因总被与那本无法比较的谦信公比较,所以紧张之余,更加不苟言笑了。侍奉这样的景胜,兼续最初尚有一丝失落之感,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对未能随在谦信公身畔,目睹那不世英姿的遗憾,渐渐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所取代。

      最初为什么改变已经不重要了,如今直江兼续的心中,主公只有景胜一位。或许也是最适合他的一位。

      兼续名声渐起。在世人眼里,他姿容端丽,举止得体,既有风雅武士的气魄,又有文化人的教养,更是文武两道的达人,几乎没有什么缺点了。

      就如同当年的谦信公一样。

      谦信公被视为毘沙门天般具有着神威之美。一个人若出众到了极处,世人便自愿开始美化他的一切,然后为那自行衍想出的理想化身而更加感动,直到对那人的完美深信不疑。

      当然能够承蒙这样过度赞誉,谦信公与兼续本身也确实具备着与天争风的光华。而或许正因为如此,上天才不容许这样两人生活在同样的时代里。当年谦信公的身边,没有一位像直江山城守这样极富盛名的侍从,那或许也是由于他本身光耀过盛。而如今主公景胜却几乎完全被兼续的盛名盖过,加之本身就是低调过度的人物,所以人们只看到了兼续绝世的才华,却看不到景胜可以安然容纳这耀眼臣下的心胸。

      士为知己者死,有着国士无双之才的直江山城守兼续,不但蒙受知遇之恩,还有景胜对他毫不怀疑的信重,这比怎么样的不俗风姿都更让人感动。兼续很清楚的知道,能如景胜这般对待自己的主公,世上没有第二位了,所以他在对的时间侍奉了对的人,应该没有遗憾才对。自意识到这一点后,再有家臣议论景胜与谦信公的差距有多大时,兼续就能非常坚定的制止他们。

      “住口,我们的主公是景胜,不是谦信公。”

      这样说着的兼续,想起谦信公的样子,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种生不逢时的懊恼,只剩下敬爱与感激。敬他绝世武勇,爱他忠义清正,感激他为越后做的一切努力——越后多是非,虽然谦信公不擅长搞统战搞内政,但总算他走后,交给景胜的摊子还能撑得下去。

      不知不觉间开始满心为景胜打算,完全是站在他的立场上来考虑了。

      “别开玩笑了,兼续,记得你从小就非常崇拜御馆样吧,你该不会是从眼前的主公身上,去看御馆样的影子吧?”

      太放肆了这种话。以前的御馆样是谦信公,但现在春日山的主人是景胜,竟然敢称呼已死的谦信为御馆样,完全把主公比的没有了立场……更可恶的是,我居然听懂了那厮含糊其辞的在说谁……!

      “你们才是,别开玩笑了!”兼续拂袖,头一次怒容满面的直起身子怒喝:“主公和谦信公到底有什么相似之处,我需要从一个的身上找另一个的影子?主公有他自己的做法,有什么必要一直拿他与谦信公相比较……这太荒谬了,天底下本没有人能和谦信公比较。”

      满座的侍从突然都静了下来,静静看着兼续,听他略带激动的说下去,脸上和眼里的神色总有种古怪的感觉。

      兼续大声道:“不管是景胜公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没有人比得上谦信公,这一点是肯定的。谦信公是神一样的盖世英雄,我们每个人都崇拜他。可是追随景胜公有什么不好吗?所谓武士,就是要忠心耿耿的服侍主公,与他同进退、共患难,只要主公宽厚待人,就将性命与才华都为他献上。这和主公是否具有武勇与英名,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因为主公是谦信公那样神勇,就愿意跟随他,感到沾沾自喜,因为景胜公没有那种才华,就不断厌弃的拿他与前代相比,你们不觉得这种做法简直太岂有此理了吗?为此丧失了武人德行的是谁?景胜公有亏待你们吗?照我说,你们该感到幸运,主公没有谦信公的武名,这正是我们作为家臣,活跃在这时代,青史留名的机会。这样的主公更需要我们的力量,说不定我们上杉一门,能就此站在时代的巅峰上。更不用说,在我兼续的心中,景胜公的器量是无人能及的,就算和谦信公相比,也不差分毫。”

      满座家臣笑着低下了头,兼续就在那些善意的笑容里,倏然回头。

      年轻当主那严肃过度的脸上,也如匍匐在地的群臣般,第一次绽放着暖人的笑容。

      景胜本是个中正拘谨的人,做什么都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再加上经常被人拿来和那天下第一的军神比较,所以更加谨言慎行,这样一来,人们竟然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露出笑容的样子。他的眉头即使舒展着,眉间也攒满了抹不平的愁纹。可一旦这样笑起来,竟像个孩子那般,干净、真诚、漂亮。

      在那凝满愁绪而多纹的脸上,人们大多忽略了景胜的年轻漂亮。

      直江兼续清楚的记得,那是主公第一次在人前展露笑容,也是最后一次。

      那笑容是嘉许他的忠心与维护,虽然兼续不知道,他所呵斥的那些家臣,心里大多早已认可了景胜。之所以念念不忘在背后拿他与谦信比较,实在是人的惯性使然而已。

      自那以后,有一件事从越后的家臣团中,传遍了天下:直江兼续是一个端丽君子,头脑与为人都耿直的不会拐弯,平生尤其不擅开玩笑。

      又过了没多久,景胜与兼续主从之间的信任与默契也传赞诸国。不过与之前说过的一样,说者和听者仍是大多感慨景胜有幸得到了一粒这样名贵的珍珠,但并没有多少人看到兼续的幸运。

      2:

      “兼续,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什么呢?”

      身后传来了低沉得近乎压抑的独特嗓音。直江兼续立即习惯性的边低头边转身,等完全转过去的时候,已经平伏在了地面。

      “主公。”兼续像往常那样恭恭敬敬的向景胜行礼。虽然景胜早就说过,以他们的私交,没有人在的时候,兼续完全可以免礼,或者更放肆一点也不要紧。然而兼续并没有那样做。也不是特意设立身份上的隔阂,避免与景胜交心,并不是那样。而是以身作则的从各个方面表示对景胜的尊敬,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虽然事到如今,我们很难理解那时名为‘武士’的那群人为何如此刻板的执着于彼此的阶级,众生平等的思想限制着我们深究他们的内心世界,理所当然的认为那是由于千年以来的尊卑观念束缚着他们的自由,从而被这无处不在的等级制度所约束,被迫向高位者们低头甚至下跪。但是我们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当人对他人心存感激,真心崇敬,无时无刻不在感念对方时,是会心甘情愿的伏下身子的。

      “在想什么……”行礼之后,兼续重复了一遍主公的问题,倦静的清瘦面容上迅速掠过一抹夹杂着甘痛的回忆之色。

      “主公啊……您有没有时间听臣说故事?”兼续八风不动的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那不见喜怒的平淡表情之下,一股血气从心口翻遍五脏。

      不说出来的话,就活不下去了。

      虽然向主公要求分担自己私人的痛苦,这种行为让兼续感到非常惭愧,但还是这样带着期望说出口了。兼续的样子与平时并无不同,但在景胜看来,方才说出上面那番话时,那个内外事务均极为拿手的自己最得力的能臣,对着自己的一瞬间,露出了一种仿佛是在求救的神情。

      然而笨拙又寡言的景胜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是仍如往常那样,微微挺直了腰身,一副坚定不移的姿态,向动摇了的兼续做出了表率:“什么样的故事?”景胜问。

      “曾经有三个那样的人。”兼续的眼神悠远:“一个虽有盖世奇才,却笨的无可救药,总将理所当然的事情搞成一团糟的笨蛋。一个是明明笨的无可救药,却被所有人当成精明过分的角色,从而无法信赖他,乃至憎恨他的,从不会与人坦率交往的笨蛋。”

      说到这里,兼续望着窗外有些出神,一时停了下来。

      窗外风光正好,秋阳的明媚光华对照着屋子里的阴暗幽森,就如同这见鬼的世道。阳光再好,也抵不过世间逐渐变得凉薄。

      而景胜却被他的说法所吸引,不禁对他道:“还有一个呢?是什么类型的笨蛋?”

      他几乎真的以为兼续要讲的是三个笨蛋的故事了。可是兼续却像是突然被利刃刺入胸口般发着抖道:“还有一个人,他总被认为是思想刻板、行事坦诚,一腔热血而不懂得迂回的笨蛋。但实际上,他贪生怕死,背信弃义,见死不救,冷漠残忍。他的嘴边总挂着一些漂亮的说辞,却与这些说辞相反的,丑陋的活着。主公,这个世道可能不允许人言行一致的漂亮活着,所以能活下来的,都是聪明人来的。”

      “兼续。”景胜皱眉责备了他:“这样的说法,会让本公觉得自己被你嫌厌了。关原之后,本公向德川家康卑躬屈膝的认罪,从而以这样的微末之姿,求得了宽恕与一条苟延残喘的活路。但果然你还是会认为,如果上衫家的当主还是谦信公的话,是不会这么厚颜无耻的放弃大义之道,坦然活着的吧?”

      “主公,唯独您万万不能这么想。”

      兼续迅速跪行至景胜膝前,伏低了身子。

      “那是因为臣的死劝,您才能为了上杉家,忍辱负重的选择了这条路。您本可以带着高贵的武士容姿死去,却因为臣等的私心而丢脸,无论如何,您都不能这么想……臣也曾想和那两个笨蛋一起,就那么豪烈的赴死,但臣更想看着您活下去——臣想活着侍奉您——想——和您一起活下去。正因为如此,即使背弃了朋友间的义气,也问心无愧,只是——遗憾而已。”

      向来冷静从容的处理所有麻烦事的兼续,那一刹那有些失措的惶恐辩解着,一连串语速很快的排比不假思索的说了出口,然后深深伏在景胜膝前,双手死死抓住了景胜的衣角,像是怕被人丢弃那样,天下闻名的山城守,完全是一副乱了方寸的样子。

      是的,只是遗憾而已。

      兼续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不能遵守道义,与那二人一起去死,侥幸活下来的人竟会深深抱憾,那死亡该是灿烂到了何等地步啊。

      主君的眼光笼罩了整个天下,而武士的眼里,却只容得下主君一人。这眼界狭隘的简直悲哀。

      所以失去了主君的那二人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死亡,而兼续只能怀抱遗憾,身负污名,努力与景胜一起活下去。

      景胜,我们都已经老了。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够再像年轻时那样,互相击掌,一起眺望豪壮的理想。

      已经不奢求您让我看到您驰骋天下的英姿了。

      已经明白这时代不是大义与爱能够肆意发光的所在。

      我们一起坚持着这让人发笑的理想,背负着大义与爱字旗疲于奔命,到头来什么都没能守住。

      一直在正确的道路上艰难行进,却连栖身之处都渐渐失去……我无法对那样坚持正论的您说出您错了。也无法忍心承认是自己错了。

      那只能是这个拒绝大义与爱的时代错了吧。

      或者真的是明知道时代的规则,却死不悔改的我们错了吧。

      我却逼迫您在这个充满了违和感的扭曲时代,屈辱的活下去……

      将您身为武士的,最后的光荣也剥夺了……

      那么多的理想,唯今剩下的,只有一个了。

      与您一起活下去。只有这个无论如何都守住了。

      没有说出口的这些话,景胜像是完全明白了那样,渐渐握住了兼续发抖的双手。那一如既往冷静坚定的姿态,有种感染人心的力量。

      3:

      那是天正十年的初夏,明智光秀向主君织田公举起了反旗。其时,越后上杉正遭受着信长公麾下大将柴田胜家猛烈的攻势,没有谦信公神祗般的武勇作为支撑,又尚未从御馆之乱的内战中恢复过来,上杉家那一次明确的看到了破灭之路。明智光秀在这个时候发动本能寺之变,逼死了织田信长,却间接的挽救了处于绝境的上杉。柴田胜家为了和羽柴秀吉分高下,匆匆撤兵,再也顾不上越后了。

      那时,景胜与兼续刚收到了明智家发来的求援书状,尚未决断是否出兵,明智势在山崎败于秀吉、光秀也自刃身亡的消息便天下皆知。

      翌年,作为秀吉左右手的石田三成,便带着他的书信,前来春日山城,求见景胜。

      上杉家臣对老宿敌织田家的情况非常了解。虽与胜家常年打的你死我活,但对于这位能阻住谦信公神威的悍将,评价颇高。因此对胜家的仇敌,以擅长钻营而闻名的秀吉,便带了几分恶感。

      明白羽柴秀吉讨伐了光秀之后,声望日隆,已显出了天下人该有的威风,景胜便将接待秀吉使者的任务,交给了兼续。那个石田三成不好相处也是出了名的,自己麾下,除了兼续,怕也没什么人合适接待他了。

      直江兼续就在这种气氛下,见到了三成。

      那时两人都穿着正式的盛装,一丝不苟的互相行礼,说些不轻不重的废话。直江兼续是有名的端丽君子,对照之下,三成的相貌就不那么出色了。他身材瘦削,一派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下巴尖锐的看上去很刻薄。三成清秀的脸庞上隐着一层诗人般忧悒的神气,一双眼内却闪着刀光。这样看上去,就像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算计的精明人,光从外表上看,就不是个好打交道的。

      如果没有那样一个笨蛋毫不在意的闯了进来,这两人之间客气而疏远的气氛大概会从开始保持到最后。

      一道鲜红的身影以飚风之姿冲进了兼续的房间,那道风声中既有酒味,尘土味,还有种雨后树林所挥发的清爽的味道。

      这是常年伏案工作、患得患失,心境早已超越实际年龄的两人所没有的,干净爽朗的青春的味道。

      看上去就很讨厌他人做出无礼举动的三成,出乎意料的没有发出怒喝。他扬着眉毛问兼续:“这一位是?”

      没等兼续开口,那人倒先惊奇起来:“啊,直江殿下,你有客人?”

      兼续无奈:“倒也不是我的客人……是主公的客人。”

      那人恍然大悟:“难怪他们不让我进来……”

      兼续拿眼瞟他。你还不是一样进来了。

      然而没等兼续回答三成的问话,那人已自顾自的拉着兼续的手,说起自己的事。

      “直江殿下,托您的福,这次修行十分顺利,回来的路上,在下看到了几个仗势欺人的混账,顺便替您教训了他们。”

      兼续也不得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这人的身上:“那是?”

      “啊,没什么,说是越后的谱代臣,实际上也不过是仗着古老的家门荣光打秋风罢了。到他们这一代,已经连乡下武士都算不上了,却还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坊间扰民,不是重要到需要直江殿下记住他们姓名的人。”

      兼续想了想,似乎最近确实也没有什么人跑来哭诉被这人教训了,也就没有追究下去。虽然眼前这一位很擅长把简单的事情搞得乱七八糟,但不是会说谎的人来着。这样想着,兼续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直江殿下的教诲,就如明灯一样照亮了在下的心胸,世道也会越来越好吧。”

      “真是承你吉言了……”

      “为了大义!”

      “为了大义。”

      “为了爱!”

      “为了爱。”

      “要无愧于这样的信仰,努力活着啊。”

      “是啊。”

      石田三成捂着额头打断了那两个莫名其妙变得热血起来的家伙:“我说,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一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兼续也回过了神——一不小心就被那人高昂的情绪所感染,竟让三成看到自己那么幼稚的一面,这可真是——兼续立即回话:“这位是真田家送来春日山的人质,真田信繁,也叫做真田幸村的殿下。”

      石田三成肃然起敬:“是昌幸殿下的儿子?”

      兼续道:“是昌幸殿下的儿子。”

      三成想起幸村刚才说‘直江殿下的教诲’云云,心说那什么‘义啊’‘爱啊’的,该不是你教给他的吧,居然把一个俊秀英武的年轻人洗脑到了这种地步,实在了不起……就看到幸村也以一副‘终于发现这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姿态,凑到了他的面前,“您是?”

      “石田三成……”

      “石田殿下是吧?您来到这里与兼续殿下见面,是也认同我等的理想吗?”

      “突然说理想什么的……”

      “这混乱不堪的世道只有大义与爱才能拯救了吧?只要坚信并贯彻下去,光明一定会随之而来了吧?”

      石田三成抽着一边的嘴角,下意识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哈?”

      “难道您不信吗?”

      三成没有立即说话,只是深深打量着对面那两人。从幸村看到兼续,没想到就连那个看似冷静的直江兼续的脸上都有一种期待的神情。

      两个单纯的人。两个笨蛋。

      三成在心里这样鉴定了他们。虽然都长得好模好样的,却已病入膏肓。但对想要取得天下的秀吉公来说,或许更需要这样能力出色的笨蛋。

      三成附和的点点头:“勿论,想当然就是这样。”

      那一天他与兼续到底谈了什么公事,很多年以后,三成已经记不清了。唯独还记得他们与幸村三个人,像喝醉了的痴汉那样碰着茶碗,高呼‘为了大义’和‘为了爱’。

      4:

      上杉家从谦信公开始,每一次出兵都是为了‘大义’。

      在那个基础上,直江兼续还为自己特意打造了‘爱’字头盔,与‘爱’字旗样。

      在上杉家做人质,受到兼续人格魅力吸引的幸村,也将此当做行动基准来信仰并不奇怪。但毕竟与三成没有任何关系。三成以为自己可以为了秀吉做任何事,包括不义与无情的,所以他觉得自己附和了笨蛋,只是要利用他们而已。

      可偏偏就是与这两个笨蛋之间的交往,任何细节都没办法忘掉。

      与他内外树敌的立场不同,幸村与兼续非常受人拥戴。所以从一开始三成就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他甚至和别人一样,将自己遭人憎恨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久而久之,就连三成自己都认为,他是一个不好相处的,总是在算计人的,精明过分而理所当然被人厌恶的人。

      只拥有大义与爱,在这个世间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三成才对上杉家无比放心,也将这放心原封不动的传达给了秀吉。

      直到后来织田家山阳军团长羽柴秀吉一步步青云直上,成了关白丰臣秀吉,因为倚重三成,对他的判断深信不疑,还特意将景胜与兼续从越后招来见面。

      当时有很多聪明人,秀吉正是其中最聪明的一个。他崇尚权力,喜爱金钱,为了向上爬什么都可以牺牲,当初为了讨好织田公,被嘲笑‘猴子’,被拳打脚踢都不以为意甚至甘之如饴,正是这样圆滑善交际,使他得到了人心。所以这样的秀吉不相信大义与爱,正因为不相信,才更感到好奇。

      石田三成站在秀吉的身边,一把折扇遮住了脸。他隐隐发现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可是又说不上来。

      兼续与幸村那样说了,他就那样相信,并且那样向秀吉做出了汇报。所以他似乎和秀吉不一样,他并没有怀疑过兼续的理念。

      可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相信那么不切实际的理念呢?三成感到迷茫。

      大概是因为我只相信自己所认为的正义吧。三成想。只是我的正义,与他们所坚持的可笑的大义偶尔重叠到了一起。

      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自我鉴定完毕的三成,就听到秀吉对下面伏着身子的景胜说,我很欣赏兼续,让他到我的身边,做我的家臣吧。

      景胜冷冷的道,臣此来就是要投入您的家门的。臣的家臣,自然是您的陪臣。

      三成知道自己说服兼续与景胜彻底投入秀吉的家门有多么不易。

      当初同样尊敬皇室、理想高远的谦信公,与明智光秀有旧。明智光秀发动了本能寺,迫死信长公,也间接挽救了上杉免于灭亡。秀吉是在山崎讨伐杀死光秀的人。这三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串联起来,却足以构成执着于恩义的上杉家无法向秀吉低头的原因。

      当时勉强和秀吉联手对付柴田胜家,那只是因为恰好彼此首要的敌人一致罢了。现在之所以景胜肯来到这里,对秀吉下跪,却是因为三成终于说服了兼续,兼续这样向景胜要求了而已。

      对于固执相信在这个世道里只有大义与爱才得救赎的兼续而言,要让他劝说主公臣服那不义与无情的化身,三成用了很多办法都没能说服他,到最后,却是一个无心的契机帮了忙。

      那天闲聊的时候,三成随意问起兼续:“那大义与爱的理想未免太过笼统。活在梦想里的你,难道没有什么更实际一点的愿望么?”

      “有的。”兼续毫不犹豫的回答了他:“是景胜公给了我一个能够成天做梦的栖身之地,让我活得像是做梦一样。所以想要报答他。”

      “报答景胜公的办法,就是为他招来关白的怒火,为越后招来祸事吗?”

      兼续抿紧了唇,这样一来,从侧面看上去,那端庄秀丽的美男子一派坚定的傲慢。

      “景胜公就像谦信公那样,只为了大义而出征。与为他招致杀身之祸相比,教唆他侍奉不义之人,才是最大的侮辱。”

      “在这样的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你就不怕我回去添油加醋的告诉关白殿下,那你越后的祸事转眼便到了。”

      折扇掩口,三成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眯的像狐狸一样狡黠。兼续是个笨蛋,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了,而自己只是要利用他而已。在这样的自己面前说出心里话的兼续,再一次让三成认定了他是个笨蛋。

      因为没有人敢向三成交心。

      可是兼续却对他说:“你把自己想的太糟糕了,三成殿下。其实在初次见面时我就知道了,你是能理解我的人。因为当幸村说出‘为了大义与爱’的时候,你……”

      “不要说。”

      “你的表情在变成嘲笑之前,分明是快要哭了的样子。”

      为了两个笨蛋莫名其妙的口号,感动的快要哭了的聪明人……明知道这世道不能高洁生存,嘲笑笨蛋的梦想,心里却羡慕的想哭。

      三成‘啪’的合拢折扇,将它竖成一条直线,从兼续的喉头指到胸口。

      “少在那里自以为是的脑补别人的表情。我是来这里公干的,可不是来理解你的。”

      兼续却沉默了下去。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样,再次开口的兼续,声音里有一种浓的化不开的悲伤。

      “既然是三成殿下不惜埋葬自身理想也要侍奉的人,多少应该有可取之处吧。为了不与三成殿下为敌,就一起侍奉他吧。”

      “可是让景胜向不义之人屈膝,不是比死还严重的侮辱么?”明明达到了游说的目的,三成却好像并不满意。

      “你说得对,但是还有一句话没有告诉你。虽然明知道那是比死还严重的侮辱,我却更想看着公长命百岁的活下去。”

      “那大义与爱呢?”

      “作为交换条件,就交给三成殿下了。”

      “我?”

      “我替你说服景胜公向关白屈膝。作为回报,三成殿下,你是关白身边说的上话的近臣,而关白是手握天下的人,那么这个世道你是能改变的。”

      “改变这个世道……”三成咀嚼着这陌生的词句,有些恍惚起来:从以前就跟随秀吉殿下,那时殿下在织田家里四面受敌,只要稍有一丝清高、正直就活不下去,所以抛弃了所有曾经向往的东西,只剩下要与殿下一起活下去的决心……“没想到事到如今,殿下也成了关白,手握天下,站得这么高了……”

      “正是。你可以把丢掉的东西找回来了。”

      “兼续,你劝景胜投入关白麾下,让我给你看一个新的世界……你们想要什么样的世界?”

      “这还用说吗?给我一个活着也不会感到违和的世界。一个不会嘲笑大义与爱,而是以此为正论的世界。”

      在兼续的眼里,秀丽而狡黠的三成脸上,又露出了初见时的那种表情。

      因为感动和羡慕,似乎还参杂了一点点懊悔的,快要哭了的表情。

      三成认为兼续与幸村都是笨蛋,但在兼续看来,这个丝毫不懂如何与人相处的,不懂如何坦率表现自己的,用一张满是冷嘲热讽的脸来面对世人的人,才是不折不扣的笨蛋。

      “那就约好了,给你们一个这样的世界。”那个精明透顶的笨蛋说:“你劝说景胜服从关白吧,我已经不想这世间再有战争了。”

      “剩下的,就全部交给我吧。”

      又想起了当初为什么向往当一名武士,拼了命的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从兼续一成不变的空虚的梦里,三成看到的却是最真实的自己。

      那时是为了不再打仗,不再出现不幸的人,为了万民的安居乐业而投身乱世的。一介草民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武士才能与武士对等谈话。

      想要将那愿望以武士的身份传递给同样的武士,让别人理解,然后迎来和平。

      可命运却给他开了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那个唯一肯赏识他,让他有机会作为武士名扬天下的秀吉,却并不是拥有大义的人。而他想要告诉别人的,想要传达过去的,却从来做不到。

      是报答那知遇之恩,还是坚持这世间的正论,三成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前者。他变成了一个大多武士眼中奸诈、多疑、气量狭小的没用的文化人。既没有武士该有的豪迈,也没有文化人该有的风度。与兼续的评价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世人唯一能肯定他的,只有他的才能,没有人能够否认,正因为得到了他的帮助,秀吉才能这么快坐稳天下。或许这正证明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三成比兼续更有才能。因为即使没有人愿意美化他,却也无法抹去这个才能。

      然而这时兼续却给他看到了第三条路。

      现在秀吉已经站到了天上,他也跟着秀吉站的那么高。已经不需要像以前那样为了活命,什么都不在乎了。

      秀吉也开始重视自己的名声,他开始表现的尊敬皇室与公家,尊重文化人,附庸风雅。既报答秀吉的知遇之恩,又能维持世间正论的时刻,似乎已经渐渐重合起来。

      也就是从那一刻的顿悟起,三成开始燃烧自身。他拼命扫除能看到的所有黑暗。可惜那时的兼续与三成都不知道,如果一个人的努力就能将这世界变得美好,那只能将世间所有的错误与罪恶都放到他的肩头。

      5:

      因为景胜不卑不亢的态度,秀吉最终还是没能要去兼续做近臣,也没舍得砍下他们的脑袋。倒是以人质身份活得潇洒的幸村,被秀吉招揽去了。真田家也因此从景胜的属臣,一跃成为了秀吉的直臣。

      秀吉看中了幸村的武勇,让其作为近臣护卫自己。他在幸村面前对真田一家的武名赞不绝口,掉过头来却对景胜说,真田家的当主昌幸,是个表里不一的墙头草,不要帮助他。

      景胜认为幸村的忠勇受到了侮辱,尽管那人在自家只是没有地位的人质身份——他忍着怒意想要冲到大阪讨回这个说法,但还是被兼续苦苦劝住了。

      不管怎么说,真田家都因幸村受到关白青眼而荣耀了家门,这就足够了。

      你的意思是真田家的事我不用管了对吗?我只要处理好越后的事情就对了吗?谦信公在世的时候,一定不会容忍这种事的吧?正因为我没有谦信公的才能,你才这样委婉的劝我做分内之事吧?

      没有的事,主公。我们的一切,幸村殿下的一切,甚至关白的一切,就交给后世来评说吧。我们已经向关白低了头,再为这样的事触怒关白,那么之前低头的意义就不复存在了。

      兼续虽然是个老实人,却出奇的擅辩。每一次景胜都能被他说服。

      这并不是说景胜属于易受他人干涉的性格。就连有名善辩的三成,也被这样的兼续说服过。所以,以‘墙头草’‘两面三刀’‘表里比兴’恶名昭彰于世的真田家,老狐狸昌幸的儿子幸村,也被兼续描述的理想所吸引,渐渐变成了一个与真田家的风评并不太相似的武士标尺。

      大义与爱臣服于秀吉,是为了天下迎来和平,结束这不义的乱世。为了最终达到这样的梦之国,向谁低头都能做到。

      世道似乎也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渐渐好转起来。

      关白秀吉挥师百万,攻取了号称不落的坚城小田原。奥羽的独眼龙政宗,也一身白衣匍匐在地,乞求秀吉原谅他的无礼。而与政宗颇有些私交的幸村,亦为友人的降服感到欣慰。

      政宗恨自己生得太晚,没能赶上风云乱世,所以失去了逐鹿天下的机会,因此总也不肯低头。这一次秀吉大兵压境,给了他非死即生二选一的难题,他才不得不对着秀吉伏下身子。

      可是与他年纪相仿,性情相投的幸村,虽然是豪爽正直的武人,却并不希望搅乱世道。他与兼续、三成一样,期盼着太平盛世的到来。

      真正的武人不应为一己之私,包括名声、权力、财富、地位,这些私人能够受惠的东西,不应为此而战。幸村理所当然的这样认为着。

      政宗嘲笑他说,他如今侍奉的关白秀吉,却正是为此而战并受惠的罪人。幸村坦然答道,正因如此,才更应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盛世太平。乱世里,会涌出无数这样的人来,流血的从来都只是苍生。

      「如果本公一定要踩着苍生的血海做天下人呢?」

      『那么苍生因你之愿流了本不该流的血,你就是比关白更不义的人。』

      「那又如何?」

      『……在下会杀了你,并且恨你,永不原谅你。』

      「不是为了关白?」

      『不是为了关白。是我自己的正义。』

      政宗笑了笑,揽着幸村的肩膀,将头抵在他的肩上,用很轻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如果本公为了维持你那昂贵的友谊,恪守本分老实做人,不再让这世间因我政宗个人的愿望流血,与之前相对的,你又是否会敬我,永不背弃我?”

      幸村不假思索的道:“那当然勿论。兼续殿下说过,要依大义行事,要怀仁爱为人。心怀仁爱之人,必为人所敬爱。公本是不仁之人,若因珍惜与在下的交情而违背初衷,其中艰难,在下深知。若能如此,在下必如父兄敬你爱你,必以你之敌为己敌,永不背弃。”

      政宗不置可否的嗤笑一声走了,为自己也为幸村。

      幸村有让人艳羡的俊秀外貌,也有惊世骇俗的超群武勇,更还有藏兵百万的名将胸怀,偏生是个笨蛋。是个笨蛋也还罢了,偏偏政宗讨厌笨蛋。

      而最让政宗烦恼的,却是他唯独不讨厌幸村这笨蛋。不但不讨厌,还和他交了朋友。对于政宗而言,与价值观完全相反的幸村交朋友,那代价可真是太过昂贵。

      可当时的政宗并不觉得懊悔。想要天下,想要幸村的友谊,两者只能选其一的时候,独眼龙白衣低头,袖手天下。他并不是能忍受单选的人,所以他对幸村的让步绝非永久,在敛目袖手的这段时间内,他得好好想想,怎么能够符合幸村的价值观而摘取天下,于是他选择暂时的蛰伏。

      又过了没多久,天下人秀吉,从关白变成了太阁。

      那时另一对老朋友在大阪城相聚,得到秀吉的允许后,三成带兼续上了城头,指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将越来越繁华的世间尽收眼底。

      “现在大概可以告诉你了。”三成头一次在人前露出毫无戒心的笑脸。

      三成不像景胜那样,常年保持着严肃过度的冷面。他精通礼仪、和歌,还经常作为替秀吉招待客人的奉行,处理相关事宜,所以三成的笑容并不少见。不过那笑容公式化,凉薄,客气,有时候还有点嘲讽,所以敏感的人看到,会觉得不舒服。因此三成的不好相处,在传言里是表现在方方面面的。

      不过一旦露出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先前他脸上的阴郁与过分的精明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看上去极为孩子气,也极为真诚的秀丽男子。

      “大一大万大吉,”三成的食指蘸着茶水,在地面从上到下写了这几个字给兼续看,这种奇怪的排列方式,任何人都知道,是三成独有的旗样。他随太阁南征北战,旗样上一直是这几个字。

      不过交往多年,虽然三成对兼续已算得上坦率的可怕,但还达不到正常人的水准。尤其是每次问他这个旗样的意思,他总说以后再告诉你。

      这个时候,打算将之坦白告诉好友的三成,却似不好意思的顿了顿,神情僵硬起来。

      那样子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得出来,治部少辅其实是腼腆了。因为太少与人坦率的说出心事,所以更加不懂得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姿态说了。

      “大一,是大一统。这是最基本的。只有辅佐太阁,结束乱世,统一日本,才能有机会施展抱负。”

      这一点,三成已经做到了。从秀吉还并不如何出众时便作为他的家臣,一直倾力辅佐,到如今三成才三十多岁,便已站到了权力的顶峰。

      “大万,是世间万民。只有天下统一,万民才能安居乐业。而万民的幸福是这天下最重要,也是最需要守护到底的东西。”

      “大吉,是国运和武运。只有天下统一,万民幸福,国运才能吉祥长久。只有坚持天下统一、守护万民幸福的理想,武运才会昌隆,以此为出兵信念,必定不败。”(注①此处乃本文作者胡诌,切莫当真。石田三成‘大一大万大吉’旗样到底代表了什么,历史界向无定论。)

      兼续被突然坦白了志向的三成那种无法言喻的气质所震撼,竟紧合着一向能言善辩的双唇,没有为他高洁的理想给出一个字的评价。三成那番话自然也不是想得到称赞才说的。正因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却能这样彼此理解,他们才放心将维护世间正论的责任,交给了对方。

      那时,乱世已经有了结束的迹象,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着。

      天下人秀吉,被各有胸怀的英雄豪杰所拥护,万事胜意,享尽富贵。

      越后名门上杉家当主景胜公,听从了重臣兼续的劝说,向大阪俯首低头,甘为驱使。为了终结乱世,这是对百姓的‘大义’。

      奥羽霸主伊达政宗,被秀吉雄厚的兵力震慑,也因好友幸村不愿再看苍生流血,收敛了一身傲气,也暂时归顺了秀吉。

      那时谁都以为,他们的理想都会实现。

      一切都会变得美好。

      身怀名将之才,却不忍见苍生流血,要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和平的真田幸村。

      身怀仁爱之心,想要与景胜一起在视大义为正论的新时代生存的直江兼续。

      而不为人所理解,却发愿兼济天下,胸怀万民,担负国运的那人,太阁在世的时候,他总要时不时闹出一点动静,让人无端猜测他的用心。那件事之前,除了兼续,谁都不认为那个气量狭窄、阴险狡毒的石田三成是一个当得起武士之名的,真真正正的武人。他们眼里的三成,始终是一手拿着书本,一手拨着算盘,露出森然诡笑的‘文化人’。

      是了,和太阁记里最有名的反派奸角明智光秀何其相似的一个人。

      不过与之不同的是,光秀已败,已死,身后无论被描述成怎样的大奸大恶,他都不可能再反驳的了,太阁也不容许谁来为他反驳。

      而三成……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奢望过被人所理解。因为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清楚明白自己不懂如何坦率做人,所以他认为,不能为人所理解,也是他自己的错。

      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吧?明明是那么刻薄,傲慢,嘴巴不饶人的治部少辅,却出乎意料的很会为人着想。虽然很少得到过感激。

      回忆着这些,讲故事的兼续再次停顿了下来。景胜知道他即将要说的,是大家都不愿提及的那件事,可是却没有让他住口。

      不过不用兼续说明白,景胜已经知道了,那故事里的三个主人公都是谁。

      一个虽有盖世奇才,却笨的无可救药,总将理所当然的事情搞成一团糟的笨蛋。

      一个是明明笨的无可救药,却被所有人当成精明过分的角色,从而无法信赖他,乃至憎恨他的,从不会与人坦率交往的笨蛋。”

      还有一个,正是以这种悲伤而自责的口吻,向景胜讲故事的笨蛋。

      景胜虽然明白他在说谁,却无法给予任何安慰。

      如果真的能看到三成那大一大万大吉之世就好了。如果真的能给我们一个活着也不会感到违和的世界,一个不会嘲笑大义与爱,而是以此为正论的世界就好了。

      然而景胜也已很明白了。

      这世道,不但不容许大义与爱,甚至不允许人拥有理想。

      就像是嫉妒那些美好的事物那样,它规定只能像景胜这样低下头来,承认曾经的自己犯了罪,才能乞到活路。

      只有承认坚持大义是犯罪,才能得到宽恕。

      6:

      接下来的那一段时日对谁都是考验和折磨。

      文禄元年的三月,太阁下令进攻朝鲜,苦劝未果的三成,只得奉令行事。与兴高采烈追求军功的那些人不同,直江兼续虽然也违心去了,却坚持上杉本色,不追逃兵,不虐俘虏,不扰百姓,不烧不抢,反倒悉心将险些在战火中丧失殆尽的书籍文物整理保护起来。

      不过由于得到强大的明朝军队援手,本已濒临灭亡的朝鲜恢复了生机。太阁最后的野心在朝鲜战场上被毫不留情的粉碎彻底。那几乎成了逼死他的心病之一。这样的事实抽打着他的脸,让秀吉无地自容。

      那时负责呈报军功统计的三成,如实汇报了直江兼续、小西行长等人的表现刻意降低了加藤清正等人的军功评价。因为他的理由是,之所以勉强放弃阻止太阁出兵朝鲜,那是因为想要代替腐朽的李朝实行心目中的善政。而加藤清正等人在朝鲜战场上那嗜血、凶狠、残暴无道的表现,实在与他所认为的武人德行差了太远。

      再后来,文禄四年的时候,太阁对养子关白秀次的不满与日俱增。人都说自从太阁的亲儿出生后,秀次的地位在那时就断然保不住了,不过两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听着这样的流言,惶恐与残忍之心与日俱增的人,只有秀次罢了。

      又是三成,扮演了众人心目中那一如既往的佞臣角色。他收集关白秀次谋反的证据,几次三番无礼的踏入聚乐第质问关白,简直就没有将关白高贵的身份看在眼里,颠倒了主从的位置。石田三成的不好相处早已出名,他冷嘲热讽的独特腔调也朝臣尽知,既不是特别的咄咄逼人,又没有什么要命的气势,却刻薄的让人想死。所以一想到他一介治部少辅居然对关白用这种腔调发出质疑,不管人们对秀次有无好感,已忍不住的感到同情。

      所以后来秀次为太阁下令诛杀,大多数人都忽略了那是秀次本身行为的失当,与太阁强烈的意愿所致。在当时流行的说法里,是石田三成那个阴谋家处心积虑以莫须有的不实指控,害了关白秀次的性命。

      而且三成还曾很不怀好意的提点秀吉,独眼龙政宗,和秀次走的实在太近了。若不是德川家康的求情,太阁的怒火保不准要烧到多少人的身上。

      不过那一次的流言,只有一样是正确的。三成没有将关白秀次的身份看在眼里,因为秀次从来不是他侍奉的主人。就如幸村说的那样,让这天下流血牺牲的主子,有那样一个都嫌够多了,再来几个怎么可以。

      然后没多久太阁死了。在太阁去世之前,三成召集了五大老与五奉行在秀吉病床前写下誓书,矢志永生效忠于太阁的子孙。只有保持这样的局面安稳,世道才能渐渐好转。

      不过那也只是三成个人的一厢情愿而已。这个不会和人相处的人,谁都认为他精于算计,但其实他不懂人心。这世上并非谁的誓书都像领会津一百二十万石的景胜那样一言九鼎的。

      所以当德川家康在太阁死后图穷匕见,露出了本来的狰狞面目时,虽早知他是个什么样的性情,那怒火却也烧的非常意外。

      兼续毫不犹豫的站到了三成的这一边,面对德川家康质令景胜上洛,辩解他强加于上杉家的‘罪行’时,本就具有雄辩之才的兼续,写下了流传百世的‘直江状’,毫不客气的痛斥了家康。那书状词锋之犀利,很符合直江兼续能文善辩的美名,但那极端刻薄的语气,在他一生所发出的所有书状中都是极为罕见的。以老谋深算、善于忍耐而出名的家康,看完这封书状后竟吐了血掀翻了桌子,怒喝说他简直从未看过如此无礼的书信。

      ——我们越后处于雪国,本来就有三个月什么事都做不了。去年上洛9月才回国,今年又要让我们上洛,成天因您的兴趣跑来跑去的,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处理自己国内的事务呢?

      ——您让我们写下别无用心的誓书,但众所周知某人发了誓从来不算数,那干嘛还要别人为这种没用的东西花时间呢?何况自从侍奉太阁以来,我主公景胜就以仁义闻名,和某些人的朝夕变化可是全然不同。

      ……

      ——至于我家收集武器是要谋反的流言,这是何等无知的污蔑。如今名门武士们喜欢收集陶器茶具附庸风雅,而我们乡下地方习惯粗鄙,就比较喜欢铁炮刀具,爱好不同而已,这有什么可疑?何况,您要我们交出与我主公景胜身份不相宜的武器,但景胜不配拥有的武器,我们哪可能得到?全世界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虽然看得出来您没有想要信口开河的主观意图,但说出口的话兑现不了,一样让人无所适从。对此只能体贴的付之一笑。

      ……

      遣词造句的缜密与流畅,确实是兼续一贯的风格,但那语气却更像是出自三成之口。德川家康看到这种口气的书状,就好像被三成指着鼻子痛斥一样,忍不住就老羞成怒了。

      在太阁身前立下誓书,却将那视为废纸的人,却跑去要求别人给自己写什么表忠心的誓书……那么得到这种近乎羞辱程度的回复,又能抱怨什么呢?正因为被这样毫不掩饰的指责了,家康愤怒之余,却又忍不住心生敬意。

      在这个时候,还敢毫不掩饰的痛斥他的人,他本以为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

      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以秀吉的心胸,却一定要给上杉留一席之地。拥有这样坚持正论的,以大义与爱为名的武士,对任何主君来说,都值得自豪。

      不过虽然心里的想法如此复杂,关原之战却还是毫无悬念的打响。以直江状为导火索,德川家康正式与三成撕破了脸皮。

      自庆长五年的关原起,名为时代的黑洞吞噬着曾经所有快要实现的梦想。

      就连为之效死的大阪方,也对三成的处境置之不理,人都说关原以德川东军的胜利结束,是一连串的巧合所致,但冥冥中自有天意。

      关原之后,三成被处死,真田父子被流放,景胜向德川家康低头认罪,求得了一条活路。家康还是舍不得杀掉景胜与兼续。时代不许大义与爱得胜,却想将它们握到手中,为我所用。只是想在新时代中活下去,就必须放低姿态,以这微末之姿,承认有罪。

      而选择跟随家康的政宗,曾秘密前往九度山去见幸村。天下并没有因他政宗的愿望而流血,但那鲜红却必将染遍山河。所以是幸村错了。如果幸村能认识到这一点,他愿意做担保人,请求家康看在他的功绩上,赦免幸村。

      如果幸村这一次能和他站在一起,或许天下与幸村,他都能抓到手中。

      可惜仍为潦倒落魄的那武人所拒绝。

      幸村极端的厌恶家康,永远没办法原谅他的所作所为,没办法勉强自己对着他低头。还是与太阁无关,是幸村个人所坚信的道义。与那道义所对立的最前方,是政宗眉头紧锁的脸。

      他们或许彼此真心欣赏,但也真的知道,从开始到现在,人生观与价值观都完全不一样。或许成为朋友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一个意外。他们是生来对立的敌人,根本无法作为朋友一起活下去。

      内府就要处死石田三成了。而给你指了一条大义与爱之道的直江兼续,却劝景胜向内府屈膝认罪,求得了活路。即使这样,你也相信他所说的?

      在下相信。

      到底是为什么值得你落到这个地步还相信?

      伊达公是无法理解的。三成是真正的武人,兼续亦是真正的武人,在下也立志做这样的人。然而……政宗,你生为国君,看不到武人眼中的东西。

      看到了那广阔无垠的天下,势必就看不到一个人渺小的忠诚。诚于主君,诚于自心,诚于信念,百折不悔。虽那诚勇之心,与席卷天下的野心相比,暗淡的不值一提。

      个人的信念再坚定,也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知道这个道理的三成,曾因此对上杉一族放心,认为他们的坚定实在可笑,最终却还是因那可笑的道义而以身殉。

      大概那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脸上虽然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却是一副感动的快哭了的表情,不是感动于兼续的大义与爱,而是‘在这样的时代,有人竟能毫不掩饰的坦率将自己因不合群而羞于出口的理想坦然说出’的羡慕。

      他也曾放出豪言,要以此身辅佐太阁一统天下,守护万民,肩负国运。更要给兼续一个美好的时代。可惜就在他们都以为自己就快接近那理想的时候,变成了这样。

      庆长五年秋,一辆囚车将三成从信昌的邱宅押到六条河原的刑场斩首,首级被挂在三条桥示众。他的姿态始终傲慢而安闲,没有一丝惶恐。往日再对他心怀不满的,也没法诟病这样无可挑剔的姿容。

      他有太多的理想没有实现,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其实并不想就此与太阁泉下相见。不过一开始就知道的,有些事不是坚信了、努力了就能做到的,尽管如此,不去做的话就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担不起这一国的运势,守不住这苍生幸福,无法开创一个容许大义与爱肆意发光的太平盛世,这是他石田三成的能力问题,不是态度问题。只要算清了这个,总归对这一生就有了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放任自己做不到,和拼了命也做不到,看上去相似,其实不然。

      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有人非要去做,看上去很蠢,其实也不然。

      就算不懂如何与人交往,不懂如何坦率表现自己,得不到天下人的理解,那都没有关系。

      贯彻心中的正义,不求理解。

      7:

      有人说,其实关原之后,丰臣家气数已尽。因那向为人所非议的文化人,偏生是以凛凛武人之姿坦然赴死的。他生前不为人所理解,易遭人忌,尤其总不被承认是一名武士,甚至连大阪方面的丰臣政权,都怀疑他的忠心,关原的时候,将他与家康的对峙当做什么私人冲突置之不理。

      但他死后,人们的心里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看着那身为当年太阁身前第一红人所留下的寒酸宅邸,想起他廉洁奉公不偏不倚的正直,还有他所立下的誓书——有些做到了,有些做不到,但都有一丝不苟的去做,从来没有出尔反尔过。

      忍不住就觉得,或许他并不似之前所想的那般奸恶。

      或许他是那种纵然被误解、被排斥,虽然口齿伶俐,擅长讽刺,却出奇不擅解释的人吧。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关原之后,支撑着丰臣家的脊梁,几已尽数崩塌。暂时的平静日子,更添一股苟延残喘的悲凉。战国末世,以一日风姿照亮世途的,最后的名将,也即将陨落。

      庆长十九年的九月,大阪冬之阵,曾在关原以千余人拖延德川秀忠三万八千大军足足四日有余的幸村,从九度山脱走,现身于大阪城中,参与守城。

      元和元年的五月,大阪夏之阵中,全身鲜红的幸村一路冲杀至家康本阵,险些以一己之力,杀到家康的面前,却终因寡不敌众力战而亡。

      目睹着这一切如烈火烧晚霞般灿烂发生,有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闭上了眼。

      关原之后,向家康认罪服从的兼续,和关原之初就站在家康一方的政宗。两人心情不同,胸中的悲伤却是一样。

      一个是与他拥有相同道义,曾并肩作战,却无法一起赴死的挚友;

      一个是与他道路相左,曾偶有交集,却无法一起活下去的天敌。

      那一瞬,兼续与政宗都深刻的明白,幸村是如三成那般,真的只为了心中的正义,仅以身殉的。即使那正义,这世间本不容许存在。

      光华十色的广阔天下在政宗的独眼里迅速变的灰败。像被薄墨泼过的天地之间,只剩一抹红色的身姿缓慢倒下。

      真田幸村,对所有人都以诚相待,意气风发,胸怀坦荡,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俊秀豪杰。他武艺精湛,兵法娴熟,虽交手不过数次,却已然成为德川军人人头疼的绝世奇男子,决定国运的夏之阵战场简直变成了他一个人豪华的葬礼。

      那样的幸村,唯独骗了他。

      幸村曾对政宗说,只要他能为了维持彼此之间的友谊,体恤百姓,不以个人私念致使苍生流血,就敬他爱他,以他之敌为己仇,永远不会背弃他。

      而那时的政宗根本觉得踏过尸山血海凌顶天下乃是快意之事,他本不是慈悲之人。

      然而政宗始终也没想出一个既能实现自身私欲,又能不被幸村憎恶的,两全其美的上策。没等他继续考虑下去,关原的时候,为了所谓自身的理念与正义,幸村又一次站到了他的对面。

      接下来就是一次又一次的与他为敌。

      政宗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原谅就这样死在他面前的幸村。

      “后来,伊达殿下就跑来质问幸村唯一还活着的挚友,也就是臣。”兼续说道:“伊达殿下说,昔年丰臣秀吉怎么也说不上仁义,幸村却能侍奉了他,且为他效忠至死;而后德川公接替丰臣氏坐拥天下,幸村却认为他是不义的,所以宁愿战死,也不服从他。而教导了幸村大义与爱的你直江山城,又先后侍奉了丰臣与德川,那么你倒是来告诉我,你们那大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景胜听他讲的入神,一时顺口就重复道:“是啊,我们的大义到底是什么东西……”

      “臣就把今天对主公所讲的故事,原样向伊达殿下说了一遍。那足足说了一整夜,我们披着月光喝着酒,伤追故人。他的问题臣已不必回答,因那溶于血脉里的坚持的信念,已确实的传达了给他。”

      “政宗他信了你?”

      “他信了臣。”

      “哦?可他又跟你说过,他对于幸村信了你感到生气。”

      “那也是的。然而臣虽有善辩之名,却不会说谎,这一点他是相信的。”

      “那他?”

      “他说,他还是不能原谅幸村不守约定,背弃了他。因为就算听了所有的故事,他也不能理解大义与爱、万民的幸福之类的,到底为什么被看的那么重要。他是个欲望很强烈的人,若生逢其时,确有可能问鼎天下。和当年的织田公有点像,为了自己的愿望,一心想要握住天下权柄的时候,是看不到白骨如山,听不到怨魂哭诉的。”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织田公没能达成所愿。时代虽不容我等迂腐之人掌握权柄,却更容不下那样的魔王。”

      “可惜拥有那般气魄的人,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了。伊达殿下与织田公不同,他决定守着与幸村的约定,至死也不再因他个人之愿呼唤腥风血雨祸乱苍生。”

      “可你方才不是说,他还是无法理解幸村的正义,并且不能原谅他吗?”

      “是的,正因为不能原谅,所以才更要这么做。遵守了幸村没能遵守的约定,百年之后,彼岸再见,政宗可以理直气壮的去痛斥他背弃朋友。”

      景胜想了想那个场景,虽然从心底里感到悲凉,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们两位的话……会打起来的吧。”

      “那是绝对勿论的。”兼续也一本正经的道。

      真是听到了一个好故事。

      景胜这样想着,起身推开窗子,原本阴暗幽森的房间一下明亮了许多。

      不论如何,想一起在以大义与爱为正论的新时代里活下去。即使看不到那样的时代,也至少要像如今这样,在充满了违和感的世间,描绘理想,说着故事,做着梦。

      描绘早被扭曲了的理想,说着谁都不信的故事,做着不可实现的大梦。或许比认罪的时候更屈辱,或许比那两人的死路更痛苦。但那又如何?

      他招呼兼续来到自己身边,主从两个倚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

      不知什么时候,院里落了一地的红椿,凄哀而盛烈,那重叠起来的色彩被阳光洗刷的像沾满了浓稠的血。

      椿几乎与樱花一样为人尊敬和喜爱。

      它的样子有点像中国的山茶花,但内里差别却很大。椿没有很多品种,普遍都是单瓣黄蕊。最初只有白色的椿,在很久之前,一位伟大的武士在椿前自刃,他的鲜血染红了白椿,自此椿便有了凄艳的红色。

      大多数花瓣凋零的时候,都是一瓣一瓣,一片一片,小心翼翼而带着垂死挣扎的□□。而椿却往往在开到最盛美之时突然间整朵花连着花托一起掉落,就如同日本武士斩首般壮烈凄美。

      所以椿又被称作“断头花”。

      那时有个特别悲壮而风雅的词汇叫做“落椿”。

      掉落一地的完整红椿,那种毫不犹豫以身殉道的决绝之姿,就像是它也拥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大义,为了追求理想和信念而轻掷生命,安然坠落。

      完

      附:

      仰ぎて天に愧じず

      (注1:这是战国无双3里,幸村、三成、兼续的角色合唱歌,用来配这个文简直再适合不过了。不过因为我人很懒,网上又没有翻译,所以也没想自己去做这事。看了猫的评后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放到这里,就这么做了= =各位想听配乐的童鞋,可以复制歌名去百度搜索试听,在这里就不放歌了。)

      (注:歌名出自《孟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俺日文很差,虽然能听懂个大意,不过细微的部分就很为难。但是又觉得这首歌很应景,非常想放到这篇文后。因为没找到翻译的中文歌词,所以只得勉为其难的自己动手,如有谬误之处,概不负责……)

      仰(あお)ぎて天に愧(は)じず

      歌/真田幸村(草尾毅)石田三成(竹本英史)直江兼続(高塚正也)

      幸村:暁の空に稲妻
      天の怒りか?予兆(きざし)なのか?

      幸村:拂晓之空的闪电,
      是上天的愤怒,还是预兆?

      兼続:時は來た旗を翻(ひるがえ)し
      愛と義のため行くべき刻(とき)

      兼续:时机已至,军旗翻飞。
      正是为了爱与大义出发之时

      三成:己を捨てて己を活かす
      平らかな時代ここに創るために

      三成:舍弃自身,
      为了在此开创太平盛世

      幸村:一人の槍はひとつでも
      三成:重ねりゃ強くなり変わる
      兼続:それを絆と人は呼ぶ

      幸村:也只一人一枪
      三成:加在一起变强
      兼续:那就是所谓的羁绊

      合唱:共に共に駆ける戦場
      燃ゆる燃ゆる気炎萬丈
      幸村:戻るる道など無し
      進む道はここにあり
      合唱:共に共にただ駆け抜ける
      缕々と生き急ぐ奔流よ

      合唱:一起一起将此身投向战场
      燃烧吧燃烧的气势火焰万丈
      幸村:没有退路,
      此道一往无前是也
      合唱:只能一起这样行进,
      抓紧生存之激流

      兼続:ひらり
      三成:ずばり
      幸村:勝ち哄あげにゆけ
      合唱:今生でそう別れがいつ來ようとも
      幸村:悔やむことなど何もない
      合唱:目指すものは
      光る光る光る光る光る光る
      黎明の時
      兼续:轻声的
      三成:坦率的
      幸村:发出胜利的呐喊
      合唱:即使今生那离别将来
      幸村:也不会有任何后悔
      合唱:为了闪耀的目标
      闪耀的闪耀的闪耀的闪耀的闪耀的闪耀的
      黎明之时

      幸村:迸(ほとばし)る天の涙よ
      戦亂の地を洗い流せ

      幸村:洗刷战乱之地的泪流不止的上苍

      兼続:亂れし世生まれし運命
      我は信念贯き行く

      兼续:生于乱世的宿命,
      贯彻到底吾人的信念

      三成:ただ刹那の人の世としても
      暗に抗って理想(ゆめ)を抱き行こう

      三成:即使人生短暂,
      也要怀抱理想与暗流抗争

      幸村:わずかな風は搖らぎでも
      三成:集まりゃ嵐になり変わる
      兼続:それを時代の風と呼ぶ

      合唱:共に共に此処に參上
      言わぬ言わぬ熱き友情

      幸村:只有微风在轻轻摇动
      三成:集集在此化身为岚(暴风雨)
      兼续:那是时代之风的召唤
      合唱:一起一起在此参上
      无须说无须说炙热的友情

      三成:黙(もく)して語らずとも
      以心伝心ここにあり
      合唱:共に共にただ潔(いさぎよ)く
      迷い斬り捨てこの身賭ける

      三成:即使默然不语,
      在此以心交会可也。
      合唱:一起一起即使只剩高洁,
      舍弃迷茫将此身赌上

      兼続:ひゅるり
      三成:きらり
      幸村:烈(はげ)しい風になれ
      合唱:一陣の風でも歴史は動きだす
      三成:露と消えても構わない
      合唱:願うものは
      光る光る光る光る光る光る
      蒼天の朝
      兼续:向着光
      三成:闪烁
      幸村:像烈风那样
      合唱:一阵想要吹动历史的风
      三成:如露珠般消散亦无妨
      合唱:许下闪耀的心愿
      闪耀的闪耀的闪耀的闪耀的闪耀的闪耀的
      碧空的晨光(意同云开雾散的清明朝廷)

      兼続:向かい風でも止まらない
      合唱:目指すものはいつか來たる
      遠く見ゆる時代(とき)の夜明け…

      兼续:即使逆风也不停下
      合唱:为了远眺那总有一天会迎来的,时代的拂晓来临

      合唱:共に共に駆ける戦場
      燃ゆる燃ゆる気炎萬丈
      兼続:戻るる道など無し
      進む道はここにあり
      合唱:共に共にただ駆け抜ける
      缕々と生き急ぐ奔流よ
      兼続:ひらり
      三成:ずばり
      幸村:勝ち哄あげにゆけ
      合唱:今生でそう別れがいつ來ようとも
      天に愧じるは何もない
      目指すものは
      光る光る光る光る光る光る光る光る
      黎明の時
      合唱:一起一起将此身投向战场
      燃烧吧燃烧的气势火焰万丈
      兼续:没有退路,
      此道一往无前是也
      合唱:只能一起这样行进,
      抓紧生存之激流
      兼续:轻声的
      三成:坦率的
      幸村:发出胜利的呐喊
      合唱:即使今生那离别将来
      仰不愧于天
      为了闪耀的目标
      闪耀的闪耀的闪耀的闪耀的闪耀的闪耀的
      黎明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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