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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一年，她结识了一个妖，一个胆大包天揭竿而起自封齐天大圣的妖。
她是随几个妖王一起来到花果山的——确切的说，是被几个妖王，绑来花果山的。
彼时，花果山满山红艳喜气，他一袭红衣金甲迎出山来，笑的何等肆意。
“贤弟，如今你称了齐天，正所谓英雄配美人，趁着酒兴，送你个美人，可好？”
她看到他看过来了，并对他冷冷哼了一声。
他却并未在意。
洞内日日笙歌，她被那几个妖王穿了琵琶骨，逃也逃不掉，只得认命的日日在潭边静坐。
“你就是送来的美人？怎么看你不高兴啊？”
她被唬了一跳，扑通一声掉进了潭中，霎时间一阵清凉和剧痛同时传遍全身。
“你别过来！你若过来我就……”
“你就如何？”
看着她厉声厉色的模样，有些好笑地追问了一句。
“我……我……”
剧痛涌上来，将她脑子搅的纷乱，竟再说不出什么。
许是看出了她神情不对，他虽没有过来，却是伸手施法将她捞起，眼睁睁看着她肩上渐渐开出洇出大片大片的鲜血，触目惊心。
“你这是！”
“我乃河中公主，被迫而来，若要我做你这大胆妖王的妻子，你，你妄想！”
她浑身冷汗涔涔，却不想在他面前软上分毫。
他似是愣了一下，忽然转身跃上一块巨石。
“公主放心，当不当这压寨夫人，俺老孙不强人所难！”
他仍是笑着的。
这副笑脸好似一个面具，在他脸上从未褪下。
可是他的眼是冷的。
她有些不知所措，仰头望着那个逆光身影，直到他扔下一个什么转身离开。
等一下，什么？
她有些迟钝地将那物事接在手里，原是一个药瓶。
再次相见的时候，已是半年之后。
这半年多，她在这花果山自由行走，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做，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始终没有离开。
她看过那个人前显圣人后孤寂的猴子。
看过那个对着小猴子温软对着妖王寒暄的猴子。
也看过有妖王趁他醉梦骤起发难又被他顺手解决后望着满手鲜血发呆的猴子。
只是再未见过那日那个逆光下笑的满眼冰冷的猴子。
那个被她伤到的猴子不见了。
“你是谁？”
他好像醉了，满眼迷蒙。
“大王，请饮下这杯酒。”
她心中松了口气，做出最柔美的模样递过一大盏玉浆。
请饮下我的酒，收下我的歉意，过了今日，你我只做未识。
我不会忘记你，你像现在一般忘了我，就很好。
这一天，他喝了很多，她也看了很久。
这花果山分明没有给她身上栓下绳子，可是兜兜转转许久，她还是没能迈出离开的那步。
真是没用。
她有些自暴自弃。
忽然天边祥云瑞霭，飘进渐渐被妖气笼罩的花果山。
“什么人！”
她掣剑拦在那人身前，是一个白胡子老头。
“大胆小仙，见了上峰不朝礼跪拜，竟还空言恫吓，是何道理！”
那人先还端着慈善笑意，待看到她突然转了一副威严模样，威压瞬散，她还未及反应便已被那威压压的跪倒在地，心中不由有些惊怒。
竟是九重天上神祗！
自己当真是在妖精堆里混久了，竟对上仙做出这般举动！
只是，神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见她面容惊惶，方轻轻的哼了一声。
“罢了，你是这花果山山神么？本仙寻孙大圣有公干，快些带路吧！”
“他……”
他现在正醉在洞里呢！
况他究竟来此作甚尚不知晓，若是害他……
害了他又会怎样，他可是妖！
好似一壶冰水兜头浇下，她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面容立刻变得坚定起来。
“小神在前引路！”
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进到洞中看到横七竖八醉倒一地的妖精们，她分明听到那人鼻中哼出口气，下一秒却见他又端起那副和善模样，走到那猴子身边。
“大圣，醒醒，孙大圣？”
她忽然看到那猴子背对那人时翻了眼睛去瞧那人，心中不由害怕起来，他不会杀人吧！
“大王，大王醒醒啊，有人来找！”
她的声音柔和的很，动作却有些惶急。
被她推过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斜晲了二人一眼。
“何人扰我好梦？”
那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赞了一句。
“仙子好本事！”
她心中发冷，看着那人重新凑到猴子面前说起此来之意。
上天做官？
这分明是好意。
可是看他倚在宝座上半笑不笑的模样，她忽然不确定了。
她迷迷糊糊将人送出去时心中还在权衡比较，便听那人开口了。
“你是地仙之体，当知修仙不易，机会难得，若是这位孙……哼，此次不能抓住，穷其一生也再没这般际遇，迟早有一日，这妖气冲天之地要被天庭夷为平地的。”
“小姑娘，他去天庭拜官受封，你重回仙体，此乃，一举两得，之意啊！”
那人眼角上看了她一眼，踩着祥云哈哈大笑着离了花果山。
她忽然不想走了。
“大王，你……”
“如何？”
他半倚在宝座上仰头假寐，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睁开眼来。
“大王，上天做官成仙，长生自在岂不逍遥？可为何小女看你不是很想去？”
猴子沉默了很久，直到她以为他再不会理想要离开的时候，他开口了。
“你想我去？”
想吗？
我想吗？
她忽然间心如擂鼓，一时分不清是为他的态度，还是心中那隐隐约约的不安。
修仙不易，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想看花果山夷为平地吗？
不，不想！
她忽然疾步走到猴子身边。
“想，我想你去！”
猴子的手臂被她抓的很紧，他有些诧异地睁眼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
“好，我去！”
他走了多久了呢？
十年，还是十五年，她竟有些想不起了。
不知他在天庭可还好。
她本可以如那上仙所言，回到自己的河府去，可是却没有动一动的兴致。
花果山没了他，似乎也变得孤寂起来，渐渐败落下去。
“仙子可在？”
正在她伏在宝座脚踏上半睡不睡的时候，洞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垂头丧气的小猴子门都是精神一振，欢呼雀跃地将外面那人推搡进来。
“上仙！”
她吃了一惊，此刻那人为何会再临花果山？
那人见她仍在这里，脸上立刻露出笑来将她唤到了外面。
“不知上仙此来何意？”
不知他在天庭可还好……
那人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瞒你说，本仙此次下界，专为寻你而来。那位孙大圣，他……”
那人又停了一会儿，见她渐渐焦急起来才又继续开口。
“照理说，凡上天拜官者，必要经历洗仙池，洗去凡尘俗气，可是孙大圣迟迟不肯，一身妖气在天庭如何行走？”
“那该如何？”
“把这个化入酒中与他服下！”
那人说的斩钉截铁，手上托着一枚鸡卵大小的金丹。
“这，这是什么？”
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看着那金丹心中竟无丝毫抵御之感。
“仙子莫怕，只是一枚消解妖气的小小丹药罢了，对人并无损伤。”
“你们为什么不直接给他？”
“哈哈哈，有的人啊，是不会吃旁人给的东西的！”
那人笑呵呵地用拂尘将她手捞过，将那金丹放进她的手中，白色云气渐渐在他脚下成型，将他向上托起。
她终于如梦初醒般地向前追了几步。
“可是他在天上，我如何给他？”
“放心吧，他的心在此处，会回来的！”
声音越来越远，终于连影子也看不到了。
他说对了，不过三日，那猴子竟回了山。
“喂！拿着！”
他走过来了，突然将她的手抓过，在上面放了一把药丸。
“你……”
她有很多话想问，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看她总是看着自己，有些懒洋洋的靠到宝座上，随手一指，地上便出现了一只巨型口袋，那口儿倏然松开，在里面滴溜溜滚出无数仙果酒壶。
“在天上见了些东西，拿回来与你们尝尝。”
“他们允你下界吗？”
“理他们？”
那猴子倚在宝座上斜眼着她，脸上仍带着那副笑意，好似全没什么可在意一般。
她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来却忍不住跟着露出几分笑意。
可是眨眼间，烦扰又上心头。
看着那枚金丹，她心中忽然灵机一动，切下一片放入了口中。
金丹入口即化，却无什么感觉。
她终于放下心来。
“大王，请饮下这杯酒吧。”
他扭头看了她片刻，接过酒杯在手上转了几圈。
“为何忽然饮酒？”
她不敢看他灼灼双目，缓缓低下头去。
“自然为庆贺大王回山。”
“我不在这，你为何不走？”
她吃了一惊，抬头去看他，他却又笑了一下，也不等她回答，一仰脖将酒喝干了。
“来了。”
什么来了？
“和孩儿们好生在洞府待着，不必等我。”
他将酒杯随手扔到一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边向外走边叮嘱了一句，直等到走到洞口才收了脚步，立在那铁板桥上静静站了片刻。
她以为他想说什么，可是没有，只听到他轻轻嗤笑一声，忽地一展臂，烈红战袍陡然上身，整个人已然消失在原地。
她愣在那里许久，很多猴子叫叫嚷嚷冲了进来也无人理她。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天兵天将打来了，好多好多！”
“不要紧，大王会收拾他们！”
“是是是，我们在这等着就是……哎，你去哪儿！”
她心中忽然有所明悟。
诓他上天彰显仁义。
引他下界以除心患！
那些人本就不怀好意，他们定然早已计划周密！
一出洞口，她便看到满天跌落的金甲神兵，和那个云层之上翻飞拼斗的孙大圣。
忽然之间，他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竟被一条细犬一口咬在腿上，他发了凶性，将那细犬震飞出去，可是动作仍止不住地变慢下来。
与此同时，她也感到了体内的法力似乎正在缓缓流失。
电光火石之间，那金丹的模样出现在脑海中。
“孙悟空！快走！我来掩护！”
她闭了闭眼，纵身跃上云头将孙悟空向后一扯，二人同时落下涧来。
随着动作，她的法力越来越弱，她不敢怠慢，当即施法。
滚滚河水自下而上咆哮而来，追赶过来的神兵未及反应便已被洪水冲倒大片。
她觑空回头一看，便见他还愣愣站在地上瞧着自己心中顿时大急。
“快走啊！他们不是为我而来，不会把我怎样的！”
又过了片刻，她心中越来越急，便听到低不可闻的一个好字。
他走了。
这下应当好了吧。
她终于力竭，再维持不住那洪水。
自云层中探出一个头来。
“你已是我辈之人，择不出去了。现在救他又有何用？”
“你！是你利用我！”
“你神籍尚在，当知正邪不两立。那妖猴狡诈顽劣，再不肯吃别人给的物事，只得借你之手，也算为天庭立下大功。只可惜……”
你如今做法一朝功丧，尚不知如何处置。
那人叹了口气，她心中却早已巨浪滔天。
忽听轰隆隆巨响传来，她回头看去，便见一座巨山自空中落下。
她连滚带爬向那处冲了几步，仍是无力地跌坐在地。
他被压在了一座山下！
“将那妖女给我拿下！”
“慢着！此次擒拿妖猴，此女功不可没，天王听老朽一言，既然妖猴已经被压五指山，就让她功过相抵，将人放了吧！”
她就那样伏在地上，眼看着金甲天神将战场收拾妥当，擒了许多负隅顽抗的猴儿们回转天庭复命去了。
整座花果山前所未有的寂静。
她勉强爬起身踉踉跄跄地向那五指山走去，这一走，便是整十日。
“大王！”
她自己风尘仆仆，口唇干裂，衣衫褴褛，鞋履尽失，可是在看到他毛发脏污地伏在一只手臂上安眠时，她心中竟比自己受苦还要来的酸涩。
他睁眼看过来了，似乎有些惊愕。
“你怎么来了？怎么弄的这么狼狈？”
说罢露在外面的右手一翻，对着那手轻轻吹一口气，一叠霞光葳蕤的淡蓝衣衫出现在手上。
“在天上看到的，送你了。”
她看着这叠衣衫，眼里分明滴下泪来，偏又禁不住笑出了声。
“大王，我只是来看看你。这个我不要。”
“老孙又不是女子，要这作甚？拿去！”
她走上前将衣衫接下，却没换上，反而席地坐在他的面前，抱膝看了他许久。
“你只管看我做什么？”
他将右手支住头，看着远远现出的狭小天空。
“若不是我，不是我让你去了天庭，也不会有如今结果，你怪我吗？”
“事是老孙做下的，怪你作甚？”
可是他们不怀好心！
她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又强自按耐下去。
因为那不怀好心中的人，有她。
她停了一下，又露出笑来。
“不管怎样，我都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
似是在对他说，又似在对自己说。
整整四百五十年，无论她走的多远，都会十日一次前来陪他一日。
有时说说她最近见过哪个神佛菩萨，对方有多么威严端庄令人向往，或者今日去到哪个地界，遇到了何等民间神人，有时却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旁一言不发，静静地待过一日便走。
她说过要救他的，其实心中并没有什么章法，只是不想这样放弃罢了。
直到某一日，她求见许久也未见过真容的观世音菩萨忽然现身在她面前。
“你想救他吗？”
她愣了一下，连忙跪下身去，虽未开口，意却坚决。
“痴儿……”
菩萨叹了口气。
“三十年后，将会有一个人降生在大唐，那便是上天给予那妖猴最后的机会。他若能抓住，有朝一日得成正果。若抓不住，便与那山化为一体重归鸿蒙。”
“求菩萨指点！”
……
“猴儿，你可知错了吗？”
他看着宝相庄严的菩萨嗤笑了一声。
“知便如何，不知便如何？”
“她为你拜遍千山，求遍万佛，做尽功德，换来一个你重获自由的机会。你，可想抓住吗？”
他脸上的笑终于消失了，过了很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猴儿，你可知，正是她害你至此？”
他掀起眼皮子看了菩萨一眼，没有做声。
“痴儿……日后磨难皆因心起，你，好自为之吧……”
“大王，你在和谁说话？”
这次她到的早了些，尚不足十日。
可是他似乎并无意外之色。
“无人。”
“大王。”
“嗯。”
“大王。”
“嗯？”
我以后不会来了。
你要好好成正果啊。
若日后有缘，望还能再见你一面。
不能相见，也没什么，你要好好的啊。
“大王，你要不要，和我再饮一杯？”
……
“猴哥！你为什么不下水去擒那妖物？”
“呆子，你不知老孙向来不惯水战，无妨，便让他敖家人自己去处置家事吧！”
孙悟空懒懒躺在枯草丛里闭目养神，过了许久方听到水面砰的一声，正是那小将摩昂与那黑水河妖打至了水面，不过须臾，将那河妖擒获带走。
水波乍起，两个人影缓缓浮出水面。
一道淡蓝身影挥手化出通彼大路。
他对着那道身影微微颔首，终究未再多言，随着师傅一同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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