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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能够控制自己的理智,在表面上我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然而,当我每次回到租住的屋子,看着空荡安静的房间,就会想起已经去了游击队的室友;每次去学校上课,看到教室里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心中仍然会隐隐的难过。记得有一次,我在校园里与凯瑟琳的父亲偶然相遇,他有些吃惊的看着我,想要走过来跟我说话,我却没有勇气面对他,连忙低下头来快步地走开了。
几天后,约瑟夫回来了。他向我详细谈了一下以后的任务,他已经得到准确消息,德军控制的“巴黎电台”过几天就要到各高校招人,要我早点做好准备,一定要被录取。我知道巴黎电台,在德国人来之前,我一直是它的忠实听众,没想到现在它却要成为德国人宣传的工具。
不久,巴黎电台果然来我们系招人了,一个德国军官激动地宣传着巴黎电台的重要意义,描述着电台未来“美好”的前景。我想他一定没有注意到台下老师学生们鄙夷、厌恶的表情,不然怎么可能说得这么兴致冲冲。我们都知道德国人要成立这个电台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美化侵略,打击法国人反抗的士气罢了,到那里工作不啻于背叛,所有有良心的法国人都不会去的。
当然,这个世界上不是人人都有良心的,所以除了我之外,也还有一些人交了申请书。我对自己标准不带口音的法语和优秀的专业成绩非常有信心,几天后,我顺利通过了笔试、面试和政审,成为了巴黎电台的播音员。我们系加上我一共有四个人进入了巴黎电台,其中有一个人我认识,他叫布雷姆.艾伦,大我一级,我虽然和他不是很熟,但也知道他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很多老师都喜欢他,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看一个人真的不能只看表面啊。
被录取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搬家,搬到电台附近住,一方面上班比较近,另一方面我也无法面对以前的同学,我受不了他们躲躲闪闪、指指点点的鄙夷。在搬家时,我忽然发现我从特伦斯家穿回来的衣服还没有还回去,这一阵事情太多了,没想到竟然把它忘了,我连忙把衣服洗了,在一天下午抽空去还衣服。
因为是下午,饭馆还没有开始营业,我站在门口,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在吗?”
“现在不营业,晚上再来吧。”不久里面传出了女孩的声音。
“我是莱尼卡,我是来还衣服的。”
门打开了,梅琳娜站在门口,打量着我,“进来吧,没想到你还记得来啊,我还以为你早忘了还衣服的事了。”
“对不起,我最近事情太多了,就把这个忘了,实在对不起。”
“算啦,反正我爸爸也不在,你什么时候还都一样,就不怪你了,进来吧,别在外面晒着了。”梅琳娜说着,就把我拽进了屋里。
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下午的开心时光,我已经久违这种感受了。现在的我,每天都在扮演着一个我所厌恶的人,而在这家人面前,我能够真正地放下心防,做回自己。他们也很欢迎我的到来,因为自从战争开始之后,阴霾就笼罩着每一个法国家庭,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客人来访了,我的拜访像一丝新鲜空气,也给他们带去了更多的欢笑。于是我和他们约定以后常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这几天约瑟夫也来找过我几次,给了我一个微型相机和几卷胶卷,还教给我一套密码,在播音时可以用它向总部传递情报。他还告诉我,一个在塞纳河边卖香烟的老人是我们的联络员,如果有不方便通过电台传递的情报,可以交给他。除此之外,如果总部有什么紧急指示,也可能会派其他的人来和我联系。我急着问约瑟夫总部什么时候给我安排任务,但他说我现在的主要工作是要在电台站稳脚跟、取得信任,这就成功了一大半,先不要多想,过一段时间等我适应了新工作后再考虑其他的。
适应工作的确是一件很让人头疼的事情。进电台后,首先是半个月的培训,让我们熟悉一下环境。由于电台是由德军控制的,因此上至台长,下至普通管理人员,所有的行政人员都是德国人,只有播音员和一些技术人员是法国人,他们大多是原巴黎电台的工作人员。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更容易看出人性的丑恶。
我最受不了的是台长约翰.基尔克的那副嘴脸,听说台长以前在军中的官职不高,这次不知交了什么好运被派到这里来,所以他相当的受宠若惊,一心想干出的成绩来。他对上级是奴颜媚骨、唯唯诺诺,对我们则异常严厉,经常毫无理由的骂人,似乎是想把他在上级那里受得气都从我们这里讨回来。其他的德国人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电台里的法国人大部分应该是被逼无奈才在这里工作的,他们将我们视作德国人找来监视他们的人,因此非常戒备,很少和我们说话,他们自己说话也常常避开我们。当然也有少数人是真心要为德国人做事,他们对工作相当上心,一心讨好德国人,对我们也比较热情。
我们新被录取的这批人,大多是高校新闻系、文学系的学生,也有原先其他电台的人。他们有的人是被高的工作待遇所吸引,也有的人希望通过这个讨好德国人,谋求更好的前途。纯粹为钱而来的还比较好相处,比较难应付的是为权势而来的的人,他们天天勾心斗角,费尽心思地讨好德国人,我看着都快受不了了,却还得装模作样的和他们一样。我过得身心俱疲,真不知他们怎么会对这个乐此不疲,看来叛徒也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的啊。
布雷姆.艾伦就是后一种人。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很聪明,也很会巴结长官,所以很快脱颖而出,被派去负责一个重要的晚间评论栏目。我属于中上等,和德国人关系出的也不错,所以工作也还可以,负责一个早间新闻栏目。不过除了早上,其他的时间就算没有工作,我也常常呆在电台,名义上是为了写广播稿,或是想尽早熟悉电台环境,实际上是希望能够多一点机会探听到情报。
工作渐渐步入了正轨,我也慢慢适应了在敌人巢穴的生活。我在电台交到了几个“朋友”,除了布雷姆.艾伦外,还有导播凯利.里特尔和新闻部主任鲁道夫.路德维希。凯利.里特尔是原巴黎电台的人,每天都只是老老实实的工作,除此之外,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我因为在播音的时候需要和他合作,所以关系处的还算不错。而鲁道夫.路德维希是整个电台中少数几个不太令人讨厌的德国人,虽然他像所有德国人一样,时不时地表现出占领者的优越感,但总体来说对我们还是比较尊重的,也不会故意刁难我们。
路德维希以前做过记者,对新闻真实性有一种狂热的坚持,对电台以虚假新闻蛊惑视听的做法很不满。我的广播稿按规定是要先经过他的审稿才能发的,但他通常只是看一眼就罢了,他说那不是真正的新闻,他不想看。他还常常向我抱怨我们播报虚假新闻“违反了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职业道德”。虽然老听这些也挺烦的,不过我却乐此不疲,因为我很大一部分的情报都来源于他抱怨时无意偷漏的消息。
与德国人的良好关系和电台不严格的保密措施,给我的任务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发出第一份重要情报的那段经历,我永远都会记得。
那是在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加班”,渐渐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硕大的电台,只剩下几个人还在工作,我觉得应该没什么事了,也打算收拾东西离开。这时布雷姆.艾伦的节目结束了,他从播音室出来,看到我,满脸堆笑的和我打招呼:“莱尼卡,不要太勤奋了,多少给我们留点面子啊。”
“哪有哪有,是我水平不够,得加倍努力才能赶得上您啊。”我也假笑着和他客套。
正在我们虚伪客套时,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喧闹,我们疑惑地互相看了一眼,向声源地望去。只见台长和一个德国军官满身酒气走了进来,那个军官边走边旁若无人的吵吵嚷嚷:“你们一定要报道我们的战绩。那些该死的法国人,以为我们找不到你们的联络点吗?我要把你们一网打尽,看你们以后还能不能嚣张得起来。”
“对对对,那些法国人怎么是您的对手,您辛苦了,明天一定会大获全胜的。”台长又开始像往常一样的谄媚了。
“辛苦?当然辛苦。今天审了半天人,明天还得去那个什么圣普林教堂守一天。那帮该死的法国人,到时候饶不了他们。”
整个电台一片肃静,只能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直到他们骂骂咧咧地走进台长办公室,嘣的一声关掉屋门后,我们才长出了一口气。
我故作随意地问布雷姆.艾伦:“刚才那个军官是什么人啊?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他。”
“他是军情局的宣传处长,你没见过他吗?他以前晚上来过几次,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
“军情局的人啊。怪不得这么嚣张。”我又虚与委蛇地和布雷姆.艾伦客套了几句,才匆匆地告辞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到考虑着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有人叛变了,透露了我们在圣普林教堂的联络点,军情局明天就会采取行动,我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通知总部。可我最早也只能在早间新闻中将这个消息发出去,不知道总部是否来得及通知我们的情报人员呢?
第二天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早间新闻里,我将连夜写好的暗含有情报的新闻稿播报了出去。随后,我一直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我很担心总部没有足够的时间通知我们的情报人员。一直到了晚上,仍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我对自己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我们的人被捕了,德国人一定会大肆宣扬,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的。直到几天后,我从卖烟老人那里得到了一切顺利的回应,才总算安下心来。
不久,军情局的宣传处长又来了,不过这次他既没有喝醉,又不嚣张,反而一脸的忐忑不安。他在台长办公室里呆了很久,最后忧心忡忡地走了。他走后,台长的情绪也变得极差,几乎所有的人都被他无缘无故骂了一个遍。怎么?是上次泄密的事被发现了吗?看着他们担心的样子很是解气,但还是有些担心这件事会不会牵扯到我。
随着通讯的逐渐恢复,我终于和加莱的家人联系上了。虽然家里的房子在战争中毁于一旦,但毕竟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安全的活了下来。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的幸运。斯蒂芬.艾德尔被炸死了,他是我童年的玩伴,活泼好动的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名足球运动员,现在却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长眠于地下。贝克霍恩一家被抓进了集中营,他们是犹太人,和我家在同一个街区,我们的关系很好,记得以前我们常常一起举办聚会,一起去郊游,然而现在,却不知他们是否还能够活着回来。还有我可怜的表姐海伦.勃兰特,她刚刚新婚不久,丈夫就被派去了前线,死在了德军的炮火之下。还有更多的人在战争中音讯全无,生死未卜。我想我们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至少我们全家都还活着。
这段日子里,生活渐渐变得不那样苦闷了。除了能够和家人的联系,可以会去特伦斯家做客外,我还认识了一个新的朋友——切利.莱斯。
那是一天下午,我有一份情报要交给卖烟老人,当时我刚刚把情报夹在钱里交给他,忽然有一个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心里一惊,担心的向后看,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开心的笑脸。
“你好。”那个人热情地向我打招呼。
“我们认识吗?你是?”有些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不记得了?上次我也是在这里见到你的,你就坐在那边的长椅上,当时我刚来这里,还想让你帮我介绍巴黎。”他对我的反应似乎有些小小的失望。
是这样啊,我也想起了那次相遇,原来真的不是梦境。“对不起,当时我心情不太好,我太失礼了。”我有些尴尬,毕竟一个大男人在别人面前哭泣很丢脸。
“千万别这么说,那时我们大家心里都是很难过的。”
我们正说着话,卖烟老人将烟和找零递给了我,我拿出一根,问他要不要。
“你怎么年纪轻轻就学会了这个,吸烟对身体不好的。”他没有接。但我的心里却有些感动,现在很少有人会真正关心我,更遑论一个陌生人。
“你不喜欢就算了。”压抑着内心的感动,我收回了烟,故作正常地回答他。
“忘了做自我介绍了,我叫切利.莱斯。”他没有被我的冷淡击垮,又热情地向我伸出了右手。
“我叫莱尼卡.韦斯林,很高兴能见到你。”
“你现在在学校过的顺利吗?”他无意中提起了我最不愿意面对的话题。
“我休学了。最近找了份工作,开始上班了。”
“为什么不上学了?你才多大,为什么要放弃学业?”莱斯忽然抓住我的肩膀质问我,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的激动。
“我不想上了。”
“如果是因为经济方面有问题,我可以帮你,上学的机会难得,千万不要随便放弃。”
“不是,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就是我自己不想上了。”我有些烦了,虽然很感激他的关心,但是否可以不要再问这个?
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好在他还算聪明,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而继续上一次的话题:“上次还说想让你帮我介绍介绍巴黎呢,今天你有空吗?为我这个外乡人做一下导游如何?”
我对这个人有些好感,况且我很久没有好好地在巴黎逛逛了,于是就答应了他。
“太谢谢你了。我从小就梦想着能够来巴黎,现在总算实现了,而且还有你这么好的人答应为我做导游。卢浮宫、凯旋门、圣母院,啊,那么多美丽的地方,我们从那里看起呢?”听见我答应了他了,他竟然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上次就说你来得不是时候,恐怕你要失望了,现在很多地方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去的了。不远就是香榭丽舍大街,我们先去那里走走吧,不要光想着那些名胜了,巴黎的街景也是很漂亮的。”
不知道他是不是太过于兴奋了,竟然忘了现在这里已经被德国人占领了。唉,所有著名的博物馆和名胜古迹都已经被德军接管了,而且据说他们打算将那些我们没来得及抢运出去的珍贵文物都运去德国,真希望这不是真的,我们的宝贵财富难道就要这样失去了吗?
我带他看巴黎的街景,给他介绍这里的历史人文。逛着逛着,我整个人似乎都变得轻松的了起来,好像回到了在学校时,和凯瑟琳在一起的日子,那时我们也像现在一样,没事的时候就一起散步,无论多远的地方也不愿意坐车去,似乎两个人能走在一起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而就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深深地爱上了巴黎。
“我爱巴黎,也希望每一个人都能爱上巴黎,其实我常常觉得自己似乎天生就应该是巴黎人呢。”想到这里,我张开双臂,对着天空感叹。
“我也爱巴黎。”他同样的回答了我。我笑了,这是个伟大的城市,每个人都会爱上这里的。
时间过得很快,好像只是一瞬间,就已经到了傍晚,我们要分开了。我们两个人都有些不舍,觉得时间实在太短暂了,于是约定以后还要常常见面,不过我们两个似乎都忘记互留联系方式了,在茫茫几百万人的巴黎,还怎么可能找得到对方。不,更确切地说我不是忘记了,而是无法想象当他知道我在巴黎电台工作时,会作何反应。还是让他在这最后一面中对我留下一个好印象吧。
可是,我们还是相遇了,而且不止一次,或许我们真的有缘吧。我们虽然并不了解对方,但却相当合得来,无论是谈论高深的文学艺术,还是随便聊聊喜欢的电影、运动……我们都是趣味相投,谈得很开心。但我们从来没有聊过家庭、工作之类的私人问题,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住址、联系方式。那时我只是单纯的认为,这是因为我们之间还不够熟。直到一个多月之后的一次事件,我们才真正开始了解彼此,真正开始走进彼此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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