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吻海棠

　　庄鸿轩后来躺在摇椅上的时候，回忆起自己愚钝的一生。

　　他少年得志，不知道从多少老学究那里听到盛赞的话，于是越发得意起来，在书上乘着狂狼的船，飘扬着掠夺声名与显赫。

　　唯一不满足的便是爱情，在那个狭小的图书馆角落里，他能看到情侣之间偷偷约会时的窃喜，可心中却充满了鄙夷——不过是随波逐流的发情蝼蚁，在欲望的支配下随便找人发泄的假象。

　　他正出神想着，脚下不自觉被人一绊。

　　抬头看，那是穿着棉麻长裙，温婉羞怯的姑娘，头发乌黑柔亮，正如那双眼眸。

　　回到家里，庄鸿轩宣布他恋爱了。

　　家里人笑着说：“和谁？”

　　庄鸿轩说：“不知道。但我记得她的眼睛，很漂亮。乌黑的长发，还飘着香。”

　　家里人又笑：“你不说，爱情都是发情的假象吗？”

　　“朽木不可雕，俗人不可语。不与你们讲了。你们不懂爱情。”

　　庄鸿轩认为他的爱情圣洁纯真，岂能和那些章句不懂的俗人放置一起谈论。他的高傲支撑着他走过每一条街道，连续寻了三个月，终于走到了那个海棠花盛开的小镇子里。

　　他有时候也会放下那莫须有的自尊，全因为那个懦弱又风流的儿子。

　　总是被女同学的家长揪着耳朵找来破口大骂，他与家长讲子曰孟云，却被力大如牛的家长推搡在地，时间长了，他便会低下头走路，再不敢在海棠花飘落的桥上昂首挺胸，沉闷地在中学讲之乎者也。

　　直到孙子庄阁出生时，他才再一次抬起头来。

　　从庄阁识字起，便被庄鸿轩按在书房里读大丈夫之气节，读帝王将相之谋略，读慷慨悲昂的将军如何卧倒在病榻前也要收付山河的壮志决心！

　　庄阁很小，不懂他到底在倔强些什么。

　　“祖父，我读这些，能考一百分吗？”

　　“考不了一百。”

　　“那我为什么还要读？”

　　“读就是了，再说就打手。”

　　可庄鸿轩没舍得打过庄阁，只在他背不出孔夫子教导时，哼地一声拍桌而起，留下庄阁这个小孩儿不知所措地在原地反省。

　　直到花映安死的那天，他还在医院里继续着高傲，说儿子是个没良心的烂泥，儿媳是个暗里操权的将军。

　　他在医院里遇上了一个女人，眼角有痣，身穿红色的长裙。

　　那女人说：“你儿子是个流氓，偷窥我上厕所。”

　　庄鸿轩摇头道：“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说他偷窥纵然不对，而你没有打死他，就是你的不对。”

　　庄阁也在一旁不明所以地学着话：

　　世上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

　　那女人带着怒意离开了，走之前说：“你印堂发黑，妻女印星陨落，看来有人要遭灾了。”

　　庄鸿轩淡然一笑，觉得那女人口出狂言，果然是个不懂装懂的美丽笨蛋。而后被跑过来的庄华告知花映安因为突发心脏病离世，他愣在原地，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看天觉得是地，看水觉得是山。

　　看镜子里的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货。

　　他又坚持着去寻找，终于花了半年的时光跑遍每个街道，找到了那个眼角有痣的女人，求她说：“我总是梦见我的妻子在地下难安。”

　　庄鸿轩不知道雁佩离那个时候已经和庄华好上了，她想代替张涵成为新的女主人，于是想了个恶毒的计策，对他说：“你想想，伯母死的时候，谁出生了？把八字拿来，我一算就知。”

　　后来，庄鸿轩鬼使神差地将八字送到了她的手上，得知出生的庄雪雅克死了花映安。

　　“你的妻子在那座房子中孤独痛苦地死去，而克死她的恶灵却在那里得到百般的照顾，她当然是难安的。去找一个差不多模样的孩子接过来养着，不但能积善累福，还能抑制住那个大灾星。”

　　雁佩离随口胡说，把张涵的女儿活活逼走，本以为他们夫妻会为了这件事彻底离婚，却没想到张涵为了庄阁，还是勉强逗留。

　　当她对那个位置失去兴趣的时候，穿上衣服对风流倜傥的庄华说：

　　“你爸有些神志不清了。我不过是糊弄他的，没想到竟然当了真。”

　　庄华抱着她的大腿道：“自从妈死了以后，他就癫癫地每天说着胡话，有时候烧香拜佛，有时候去道观请画符，书也不读了，就抱着妈的照片喃喃自语。”

　　等庄鸿轩缓过劲儿来，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他知道自己上了当，放眼望去，全世界也没有比他更愚蠢的人了。望着被接来的庄雪闵被张涵冷落着，望着儿子每天偷偷出去和新情人鬼混，望着庄阁在夜灯写作业读英文，他对自己说：

　　看吧，庄鸿轩，都是你害的。

　　也许，映安也是因为你不在身边才没找到药而去世的。

　　那天，庄华把陈美兰领到了家里，张涵彻底失望离开，庄阁很冷漠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旁的庄雪闵被陈美兰的女儿嘲笑着是个大胖子。

　　他望着漫天的繁星，流下了泪。

　　时隔多年，已经记不起这些人被他的愚蠢伤害地有多深，他骨子里仍然是个倔强的人——倔强地认为自己没脸再待在这个地方，也没脸去映安的坟前看上一眼。

　　摇椅上的风微微垂着他满头的白发，知道时日不多了。

　　庄鸿轩闭上眼睛，他对自己说：

　　映安，我来找你了。

　　梦中的映安穿着棉麻衣裙，安安静静地在阳光下翻着书页，那书上的插画，正是她最爱的相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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