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吻海棠

　　庄雪闵和庄阁通话的时间越来越短，甚至连视频都不开了。每次都是匆匆问个安好，她能听出他的关怀，却也能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体的虚弱。

　　她和雪雅约好，去老宅子里洒扫。

　　庄雪闵至今还有这座院子的钥匙，已经物是人非，墙上的藤蔓依旧疯涨，附近的邻居几乎都搬走了，街道上的梧桐树叶无人管问，任由秋风吹落着。

　　打开铁栅门，生锈地发出吱呀声音，站在院里往里望去，看到了掉光花瓣的海棠树，以及树下的秋千。

　　“这里应该有你们很多回忆吧。”

　　庄雪雅踏步跟着走近来，环顾四周，瞧见这依旧干净，却因为少了人的气息，萧瑟孤寂直扑而来。

　　“是啊，很多年没来过了。我带你去上楼，看看我和庄阁小时候一起住的房间。”

　　当年都是匆匆离开，许多旧物都在那里堆放着。

　　无可避免地被盗走了些值钱的物件儿，庄阁在国外安定下来后，通过电话找到街道办事主任，邮寄了很多海外的好东西当做管理费，才将这宅子完好地保存下来。

　　庄雪闵推开门，那桌椅依旧未变，被摆放地整整齐齐。

　　她向庄雪雅一一介绍着，曾经在这里被绊倒过，曾经在那里刻上身高尺，幻想着长大了的模样。这边是庄阁练钢琴的地方，那边是她画画的桌子，不远处是庄雪晴的娃娃家，里面堆放的玩具被锁在了柜子里。

　　指向厨房：“妈在这里做过炒鸡蛋，那是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她下厨。”

　　庄雪雅不禁怔了怔：她自小便被寄养在外婆家里，自打记事起便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模样，然而母亲则是每周都能回来看望三次，吃惯了张涵做的饭，穿惯了张涵买的衣。

　　此前庄雪雅一直觉得她只是个普通的留守儿童，爸爸妈妈出去打工了而已。年岁越大，便觉得是个没了父亲的留守儿童，和母亲外婆相依为命。

　　直到她过十五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张涵把一切告诉了她。

　　第二天就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到这个陌生的宅子，温柔善良的母亲像个泼妇似的和别的女人骂作一团，说什么也要把她送出国去。

　　庄雪雅不自觉看向了身边温静恬淡的庄雪闵，爽利的桃花眼中露出互相理解的心疼，垂垂的睫毛眨了眨，顺着方向望去——

　　“雪雅，祖父的书房在二楼。我和庄阁也在上面住。”

　　两个人一起缓步上了楼，进入了小时候的房间，大概介绍了几句，又道：“每年庄阁都让人来这里打扫，这桌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好像用不着我们。”

　　她忽然注意起了两个房间夹道的“图书馆”，里面堆着的全部是上学时的旧书。便走过去翻开起来，而那边的雪雅也随意逛了逛，两个人便在暖阳的下午安静地待着。

　　透过纱窗，阳光照射在书页上，与泛黄的纸张彼此跳跃。

　　庄雪闵重新打开一本薄薄的旧书，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让她心尖一颤。正是死了的庄雪晴所写，上面的格式，大概是不成文的日记。

　　“我从未想过人生是如此灰暗的，连出生都算作是一场耻辱。”

　　她目光略过第一行，便忍不住往下接着读。

　　庄雪晴没有一颗细腻敏感的心，却在觉察出母亲陈美兰是插足者的时候，有了极大的不安全感。

　　她觉得事已至此，站在道德的最低点，只有先欺负别人，才能不被人欺负。

　　然而这并不是寝食难安的动因，一切只因为那次躲在柜子角落里的捉迷藏。她第一次被带到这个宅子时，还只是个单亲家庭的女孩。

　　陈美兰把庄雪晴哄着说：“去玩吧，到楼下去，记得不要发出声音，大灰狼回来找你的。”

　　咯咯地笑了几声，庄雪晴抱着新买的洋娃娃跑下楼，接着又蹑手蹑脚地走了上去，打开柜子，等着妈妈假扮的大灰狼来抓她。

　　而后，她便听到了妈妈的哭泣声，很紧张且好奇地打开柜子的一条缝隙，发现那个给她买洋娃娃的叔叔正撕开上衣骑在陈美兰的身上乱撞。庄雪晴不敢出去，惊恐地听着妈妈嚎叫。

　　过了很久，陈美兰才开始慢吞吞地穿衣服，突然惊诧道：“阿姨，您怎么来了……”

　　那是个很美的奶奶，慈祥的脸上露出悲切的目光。

　　“妈……您听我解释，张涵在医院里已经一年不让我碰了，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啊。而且张涵那么强势，每天都会查我的行踪记录，我没办法才在家里做的。”

　　花映安看着儿子半天说不出话，她手上正拿着准备去医院等待张涵生孩子的小肚兜。半响，只对陈美兰说：“请你离开我的家，这里不欢迎你。我的儿媳此刻在医院里经历生死，我的儿子却在这里和你苟合……快走！”

　　“妈，张涵生了吗？儿子还是女儿？”庄华胡乱把衣服穿好，忙问。

　　“从现在开始，生儿生女都和你没关系，你不配当爹。”

　　花映安摆摆手，看着庄华流下泪道：“我从没有想过，我的儿子是这样恶劣败坏的人。是我教子无方，也不配应这一声妈。”

　　“……妈，您别告诉张涵。她知道以后会骂死我的，求您护着我一次好不好。”

　　而后庄华大叫起来：“为什么每次吵架你都站在她那边，到底谁才是你的孩子，张涵只是娶来的媳妇，我才是唯一的儿子！”

　　花映安甩手给了庄华一巴掌，她这是生平第一次对儿子动手。

　　她太失望，也太温柔，分明是使了很大的力气，然而打在他的脸上，却连个印儿都没出来。

　　不想多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花映安要等儿媳平安生产以后，把这件事告诉丈夫和儿媳，逐出家门也罢，管教禁闭也好，反正她是伤透了心。

　　庄华却在身后拉住母亲，却由于太激动，生生地变成了掐住她的胳膊：“妈。别走，否则我就……”

　　花映安不可思议地望着庄华。他以往的善良柔顺，是伪装的，还是半路变坏的？她仍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如此不尊敬地对待自己。

　　不由得心跳加速，多年的心脏病一时间控制不住爆发了出来，捂着胸口，看着儿子惊恐的脸，再也没有了呼吸。

　　庄雪闵读到这里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她往下继续翻着，却发现往后的那些七零八落的日记不是被撕掉角，就是被沾上了辣椒酱，晕晕染染地完全看不清楚。

　　她在阳光下出神，知道出事儿那天正是雪雅的生日。

　　原来这便是庄华誓死守护的秘密。

　　没心没肺的庄雪晴刚开始是堕落灰暗地有些抬不起头来，才在日记里写下这么多伤春悲秋的文字。

　　然而当陈美兰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越来越高时，越来越滋润的日子便让她忘记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烦恼，开始将视若珍宝的日记本随便撕碎几角擦地上的灰，垫辣椒酱的瓶子。

　　也许，庄雪晴把这些事情告诉过初阳。

　　人只有在被威胁时才会更容易想到杀人灭口。也许庄华得知世界上还有第三个人甚至第四个人知道是他活活气死了花映安时，无数的恐惧蚂蚁般爬上他的心慢慢熬煎着。

　　庄雪闵了解父亲，他怕极了庄鸿轩——如果庄鸿轩也知道了当初的真相，那么他大概会死。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她的猜测而已，事情到底是如何，都随着这辣椒抹上的黄纸一概不知了。

　　“雪闵，你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庄雪雅坐在曾经哥哥坐过的书桌旁，随手打开本厚厚的英文大词典，却发现了五块钱，笑道：“那个时候的五块钱能吃一顿炸年糕了，哥可真会乱放。”

　　庄雪闵闻声而望，不自觉笑道：“这个……是我曾经偷偷拿爸的相机，去篮球场上拍下庄阁打篮球的照片洗出来，卖给身边的女同学。盈利颇丰呢。”

　　说罢，两个人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相视而笑。

　　晚上坐在回去的车子上，庄雪雅忽然问：“你是不是快过生日了，不知道哥给你准备了什么惊喜。我想，他大概会不顾一切赶回来吧。”

　　庄雪闵想起自己的生日，那是身份证上的日期，上户口的时候随便报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生的，是早晨迎着太阳，还是夜晚的水里落下了月亮，爸爸妈妈又去了哪里？

　　可也不愿意再去找寻，因为现在的生活已经很美好，不能再有丝毫的人和物打破这种平衡了。

　　回到酒店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喝了点酒，微醺着拨打了庄阁的视频通话。

　　过了一阵儿，才见他接通。

　　庄雪闵瞧见他漂亮的瑞凤眼没了往日的光，勉强的笑意也遮掩不住浑身的疲倦，她不知道他刚吃过大把缓解精神衰弱的药片和胶囊，带着头痛和乏累，打起精神让她安心。

　　“哥……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叫我什么？”庄阁顿了顿，望了眼屏幕，微微笑道：“好久没有听你这样称呼我了。我没有事，一切都很好。”

　　“你要是再不告诉我实话，我就孤立你。”她威胁道。

　　“孤立我？你要和谁一起孤立我？”

　　他眼中的光亮恢复了些，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任由她闹。

　　庄雪闵抬眸和他对视，随即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腹部，温声道：“和我的宝贝一起孤立你，让她不要喊你爸爸。”

　　“……”

　　庄阁蹭地一声从沙发上弹起来，望着屏幕前的庄雪闵，眸子颤颤地不敢相信听到的这声软绵绵的话，似乎是风吹拨着心弦，下一秒，他喜极而泣。

　　是的，他要当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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