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对象其心必异

　　云颂看看屋门紧闭的楼上，又看看楼下貌似在烦心的周荇，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脚步，往书房走去。
　　周荇是很爱整洁的，即使赵姨已经不在周宅工作，他的书房仍旧干干净净，书架上的资料分门别类地归置，窗外那棵樱花树在夜晚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叔叔？”她低低喊了一声。
　　周荇抬起头，默默地看她。
　　“能让我在这里看一会书吗？我不打扰你。”
　　周荇有些诧异，他以为云颂一定会开口询问。但是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云颂坐在了他斜对面的小沙发上，从他的书架上随手取了一本下来。
　　她的姿势不是毕恭毕敬的，大概是因为手的缘故，坐姿有些歪斜。身上穿着一件乳白色的毛衣，很宽松，垂下头的时候，甚至可以把下巴掩在毛衣里。
　　周荇也只是看了两眼，就打开桌上的笔记本开始工作。
　　却无法真正地投入进去。
　　云颂淡淡的呼吸声就在不远处。
　　实际上，此刻的云颂也是一样的。她貌似专心地盯着书，却无论如何看不进上面的内容，目光几乎是机械地在纸面上移动。
　　其实很想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看他难得烦恼成这样，云颂却又舍不得起来，不想他再继续烦心下去了。
　　她对大多数人都很冷漠，独独周荇，他的每个神情都能牵扯到自己的心。
　　越是忍耐，越是难耐。
　　时钟上的秒针一圈一圈地走。
　　窗外夜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寒气穿过窗隙试图冰冻室内的二人，却被暖气侵蚀，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片静默里。
　　周荇关闭了桌面的文档，抬头看了一眼还在看书的云颂。
　　她十分专注。
　　周荇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挑了一本之前看到一半书。
　　云颂感觉到动静，也抬头向他看来，两人默然对视一眼，她又把视线下移，像是纯粹的好奇：
　　“这时什么书？”
　　周荇低头扫了一眼封面，简单道：
　　“关于一些宇宙现象的介绍。
　　云颂想了想，歪头：
　　“虫洞、时空弯曲那种的？”
　　“你喜欢看？”周荇倒是有点惊讶，云颂一直以来都喜欢看历史文学类的书。
　　云颂见他难得吃惊，觉得有些有趣，往旁边坐了一点，让出一个位置，笑容可爱：
　　“不算喜欢，只是有点好奇心而已。”
　　周荇看着那个被空出来的位置，心中有一瞬间的复杂，那些被辛苦藏在灵魂深处的悸动又丝丝缕缕地冒出来——明明深冬未过，春日尚早。
　　他坐到身旁的那一刻，云颂的意识是恍惚的。
　　她手里拿的那本书，是安德烈纪德的《窄门》。
　　——天那么暖，那么亮，那么精致纯净，仿若我的欢愉。她必定盼望着我从另一条路过去，我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走到她身后，停下脚步，时间也随我一道停下来……我心想，就是这一刻，也许这是最美好的时刻——它先于幸福而来，甚至胜于幸福本身。
　　熟悉的气息如浪潮一般席卷而来，周荇坐到她身侧的一刻，云颂突然读懂了书里的这段话。
　　“一起？”他翻开书签夹着那一页，微而侧首，依旧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生在他这个男人身上却一点也不违和。
　　道是无情却有情。
　　云颂强自镇定地收回目光，低低“嗯”了一声。
　　周荇看的并不是多么艰深的书，但当里面开始涉及了电磁力、伽玛射线、弦理论的时候，云颂本就不够集中的神思就更加涣散了。
　　她几乎是全心全意地在感受身旁人的呼吸与心跳。
　　希望与他同频，希望他也和自己一样神思不属。
　　她知道自己现在每一个想法、行为都与一直以来的行为准则背道而驰。
　　但如果感情是可以这样轻易忍住的，只能说它还不够汹涌澎湃，还不够狂热真实。
　　而周荇又何尝不是在忍耐。
　　当他从书本中密密麻麻的字上挪开，垂眼而望的时候，就正好对上了那双沾着湿意的、欲说还休的眼睛。
　　说不清是谁更主动一些，只是身体就那么自然地靠近了，那呼吸这样近在咫尺，只要稍稍移动就能够缠绵缱绻。
　　那为什么不呢？
　　遵从自己的心意是多么轻易畅快。
　　云颂手里的书落在地上，发出“咚”的沉闷撞击声。
　　周荇几乎是一瞬间欺身而上，唇齿相触时，不知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又或是两人都喟叹了一声。
　　终于——
　　周荇亲吻的力道是这样正好，温柔而不可避，像他的人，云颂分明没有退却，却还是被他按着肩膀慢慢地往后退。
　　身体感知到后倾的危险，她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勾住他的脖子，换来对方一顿，喉结上下，忽而发力，搂住她的腰，将人带到自己身上。
　　云颂小小地惊呼一声，又立刻收住。
　　她没忘记周筵还在楼上。
　　但眼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停下。
　　她的脖间沁出细汗，心脏砰砰跳个不停，觉得自己好像要溺死在这个吻里，又觉得不够，仿佛身上每一片皮肤都在叫嚷着想贴近他更多。
　　而周荇却觉得自己的理智已经彻底被击垮了。
　　他是想再拖一拖的，想循序渐进，让周筵接受这个事实，让云颂的心中更加没有负担，让她能够不带有任何压力地站在自己身边。
　　可是，就如同眼下这个毫无预告的亲吻一样，这是无法被精心安排好的爱意。
　　他缠着她，手指扣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感受那密密的细汗带来粘腻甜蜜的触感，一直以来忍耐得几要干涸的心灵像是被大雨冲刷。
　　——欢喜与满足。
　　他半睁开眼，云颂如醺醉般动情的脸一下子落进瞳孔，击起久久不息的浪花，一路蔓延追逐，蔓延到他心底最深最暗的地方。
　　这是他避无可避的劫。
　　他深深地闭眼，任由自己在其中沉溺。

　　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云颂仍旧沉浸在震惊与甜蜜的双重漩涡中。
　　她甜蜜于两人亲密无间的接吻，震惊于两人亲密无间地接吻后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起看书。
　　那本阐述宇宙奥秘的书被周荇不知丢到了那里，两人重新看起了《窄门》，读到“你一靠近，我就慌乱局促，从未像现在这么强烈地感受到：我爱你那么深，却那么绝望”时，云颂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而他却一直在看她。
　　“……”云颂欲言又止。
　　周荇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放下书，避开她打石膏的手，将人搂近一点，是一个半倚在他怀里的姿势。
　　他说：
　　“在我身边，你不必感到绝望，你尽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一个人。”
　　云颂有些不自然，她从未这样明目张胆地靠近周荇过，只觉得与他相触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张口时，声音都有些抖：
　　“你……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周荇听着她的声音，从她肩膀处拾起一缕长发，在指尖把玩，略带笑意：
　　“大概知道一点。”
　　“……”真是讨厌。
　　云颂不想这么快就把心事剖给他看，于是转移话题：
　　“周筵怎么了？”
　　说到这个，周荇的眉向下压了压，这件事迟早要解决，但周筵的反应却比他预想的更大。
　　“和人打架了，班主任让我明天去学校一趟。”
　　云颂惊讶地睁大了眼，她倒不是惊讶周筵会打架，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有几分不经大脑的冲动热血不算什么大事，她惊讶的是周荇这副为青春期儿子操心的慈父模样。
　　于是她幸灾乐祸一般抿嘴笑起来：
　　“原来是要挨批了。”
　　她这样调皮地坏笑，惹得周荇心中一动，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声音压得有些低：
　　“你好像很高兴？”
　　云颂却避而不答，她的嘴唇还是半湿着，泛着淡淡的水光，转开话头：
　　“明天我给你做饭。”
　　周荇的心忽然软了一软，是那种毫无防备的，被人击中了最脆弱地方的，兵败如山倒的感觉。
　　却又是心甘情愿的。
　　“好。”声音轻到不能再轻。
　　云颂将额头抵在他的右肩处，静静地享受这一刻的安谧，什么也不愿再问了。
　　有任何的事，放到明天再说吧。
　　只有今晚，她不想再去思考那些现实的扰人事了。

　　第二天一早，云颂在自己的房间醒来，她昨晚其实没有离开书房，似乎是靠着他又看了一会书才不知不觉睡着的。
　　许是她贪心，一直撑到了眼睛实在睁不开的时候。
　　她坐在床上，看了看四周，发现手边的书，又摸了摸嘴唇，确认昨晚不是做梦，才放下心来。
　　再一看时间，竟然已经上午九点了，周荇大概已经出门了吧。
　　她匆匆爬起来，随便套了一件毛衣，走出房间的时候，和正准备下楼的周筵撞了个正着。
　　云颂一愣，脱口而出：
　　“你没去学校？”
　　周筵的眉皱起来，半年不见，他似乎成熟了一点，个子挺拔了一点，不笑的时候，和周荇竟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语气截然不同：
　　“周六为什么要去学校？”
　　她听出来他心情不好，知道失言，也不再追问，只往楼下看了一眼。
　　周筵看到她这个举动，眉皱得更紧。
　　“我爸不在。”他忍着怒气经过，噔噔噔地下去了。
　　云颂也不气，昨晚虽然周荇并没有细说周筵的情况，但她其实敏感地猜测到，他这样对自己避之不及，也许就是因为周荇的缘故。
　　她不在周宅的这段时间里，大概发生了不少事。
　　但她不会去问周筵，她要周荇来告诉她。
　　云颂慢慢地下楼，简单梳洗过后，开始琢磨中午要给周荇做什么。她思考得这么自然，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样，真像是他的小女朋友……
　　盯着手里的食材，竟有些无措的懊恼。
　　因为右手不能用，光是处理食材就很费劲，切菜的时候没把握住力道差点砸了刀。
　　期间周筵又下来过一次，盯了她一会，眼神几乎可以说得上是阴森。
　　云颂无视。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云颂正要把做好的汤从锅里盛出来，却接到了周荇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无奈：
　　“颂颂，抱歉，等会我得直接去公司，有件急事要处理。”
　　言下之意，是不能回来了。
　　云颂垂头看还没出锅的菜，费了那么大功夫……
　　“你还在学校吗？”她抬头看了眼楼上周筵的房间。
　　“嗯，还有一个语文老师要和我谈话。”
　　云颂想了一下，忽然道：
　　“那你等我一下，我很快过来，二十分钟，可以吗？”
　　周荇在那头似乎愣了一下，随后慢慢笑起来，声音轻快：
　　“当然可以。”
　　挂了电话，云颂加快手上的动作，把食物都装进了漂亮的便当盒里，剩下的一部分也没有倒掉，毕竟家里还有一个人。
　　回房间换衣服的时候，云颂稍微有些犹豫。她往日一贯穿得随意，虽不至于不得体，但几乎没怎么刻意装扮过。
　　手指流连过衣橱里那件从未穿过的风衣，想了一下，还是拿了出来。

　　班主任许老师终于结束了和周荇的对话，她其实一直很关注周筵，也看出他有心上进，只是青春期的小孩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别的心思，可以理解，而恰好周筵的父亲也是教养很好，很容易说话的家长，那么要让周筵回归正途就更容易了。
　　许老师把他送到办公室楼下，正好赶上高一部的老师们开会结束，人群从大礼堂涌出。
　　“周先生往这里走吧。”许老师指了指一旁的行人道。
　　周荇点点头，看了一眼手表，二十分钟整，不知道颂颂来了没有。
　　在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在期待她的到来了。
　　明明只是过了一个晚上而已，一个纠缠不清的吻而已，却把正要渐行渐远的二人忽然缠在了一起。
　　云颂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一眼看见了隔着学校大门往这里走的周筵。
　　两人的视线几乎是一瞬间就对上了，离开这么远，似乎也能看到对方眼底的自己。
　　云颂的呼吸都停止了一瞬。
　　她站在原地等待他走近。
　　两人距离缩短，眼神在空气中交汇不止，云颂正要开口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是，云颂？”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