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对象其心必异

　　周筵虽然常常被人评价以“没眼色”，但他私以为自己其实很能察言观色。
　　比如像他爸这样的人，已经属于极难看脸色的人了，而周筵此刻可以清楚地判定出：他不愉快。
　　而综合刚才两人一道看到的场景，周筵再次得出结论，他爸一定是觉得：女大不中留了。
　　谁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时候不会有点伤心难过呢，虽然他爸对自己冷酷无情，但毕竟是云颂嘛。
　　他也算是看出来了，自己在家的地位，应该还没有云颂一半高。
　　索性他没有这个争宠的兴致，宠着就宠着呗——改明儿他也带个女朋友回来宠宠。
　　周荇的车在路上停留了很久，大概是在等云颂回到家，好不在路上碰见了面面相觑。
　　他爸居然还有怕尴尬的时候，真是让周筵大开眼界。
　　云颂一回去，见两人还没回来，乐得轻松，干脆跑上楼收拾行李了，收拾到一半，一楼的电子锁滴哩嗒拉地响起来，该是周家父子了。
　　她权当没听到，自己收拾得起劲，没多会儿，房门却被三声敲响。
　　周筵是不可能这样绅士地敲门的。
　　云颂瞥了一眼房间，把行李箱踢到角落，床头柜和书桌形成的夹角里有一个视线盲区。
　　她搓了下手，打开屋门。
　　出乎意料的，今日的周荇和往日气定神闲的样子不太一样。
　　这要说是哪里不一样吧……
　　云颂呆愣地看着他，脱口而出：
　　“叔叔，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是一种风雨欲来的表情。
　　周荇的目光沉沉，一眨不眨地将她看着，直把她看得后背发毛，才慢慢转开视线，语气一如往常：
　　“有话和你说，可以进来么？”
　　这是他家，他别说进来，拆了这里都可以。
　　云颂退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脑中则在飞快地搜索，自己做了什么让周荇突然很不开心的样子。
　　难道是这两天一直躲着他的缘故吗？
　　想着就忍不住看他，也只敢偷偷看背影而已，等周荇转过来，她就十分自然地转开了视线。
　　“刚才学校给我发了份你上学期的成绩单，很不错。”周荇低头拿出手机，点开一个文档，欣赏了一下，“很不错”都有点说低了。
　　应该是“非常不错”才对。
　　学校的办事效率极低，上学期的奖学金评选往往拖到下一个学期，云颂想评奖学金，放假回来之前就一直在整理自己的各种证书。
　　她把头发别到耳后，笑语：
　　“谢谢叔叔夸奖。”
　　周荇收起手机，抬头略她一眼：
　　“想好接下来实习还是考研了吗？”
　　被突然这么一问，云颂真有点始料未及。周荇对自己的大小决定一向支持为多，包括当初没有挑选本地高校，而是跑去了八十公里之外的地方，美其名曰“学校资源更好”。
　　考研是她早已经决定好的，但很久之前，周荇就隐约有让她去他公司实习的意思，只是一直没有明说。
　　她也就当作不知道。
　　于是云颂模棱两可道：
　　“我在自己的专业上还有点学艺不精，虽然继续深造和实习都能提升自我吧……其实我还没想好。”
　　其实她已经想得很好。
　　周荇慢慢地把目光挪到她的脸上，看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猜出她想干什么。
　　“嗯，你可以慢慢考虑，还不急。”
　　云颂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还没松完，下一口气就被周荇的话又猛地提起来：
　　“学校有人在追求你吗？”
　　见她神色瞬间极不自然，周荇也不知道脑中哪根弦紧紧崩了一下，气息也比往常急促几分，但他面上仍是一派闲然，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这个，大概是有的吧。”云颂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确是收到过几次告白，不过她根本不认识对方，也没有和陌生人深入了解的时间和兴致，所以拒绝得比较干脆。
　　“……”
　　周荇忽然不再说话，长睫落下，好看的眉眼间似落雪，一层疏离的惆怅。
　　“叔叔？”
　　一室沉寂间，时间像要凝固在一刻，云颂心神恍惚了一下，还未等反应过来，周荇却已一步上前，他的掌心从来不是温热的，扶上她的肩膀时，带来凛冬一般的凉意。
　　“颂颂，你……”他话到嘴角，却无言可续，最终唇间纠结，道：
　　“别离我太远……”
　　云颂的呼吸都要在这一刻停止。
　　她脑中混沌一片，却飞速运转，想着他不会是自己以为的那样，却又暗暗肯定是那样。
　　——怎么办？她该说什么？
　　却见周荇的身体如玉山倾倒，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右肩。
　　鼻尖萦绕而来的是熟悉的洗发水味道，耳边听到的是他不稳的气息，云颂下意识地伸出手要去拥抱，指尖一动，又硬生生地停住。
　　“周叔叔，你在说什么呢？”她佯装不懂，每说一个字，都在竭力克制，“我只是明天回校而已。”
　　脑海里浮现出余叶秋的模样来。
　　云颂闭了闭眼，仍是不愿心存侥幸。
　　“颂颂。”周荇的呼吸近在咫尺，似是隐忍，“你不懂么？”
　　她垂下一点头，面颊擦着他的额发，轻声道：
　　“不是我不懂你，叔叔。”停顿一下，声如羽毛，“是你不懂我。”
　　——你不懂我缘何爱你却躲你。
　　——你不懂我缘何躲你却仍愿爱你。

　　最终，两人的对话委婉地结束在云颂客气的晚安里。
　　她背对着门，抚摸自己心脏快要跳出来的胸口，心想逃还是要逃的，只不过……
　　如果周荇真的是如她所想的那样，也许，她也可以不把界限划得那么显眼吧……
　　毕竟，周荇这样的人，能在自己眼前流露出那一点软弱，是多么难得啊。
　　第二天的上午，假期最后一天，云颂把行李拿到楼下，吃完早饭打算回校。
　　周筵难得起早，他近日学习得有点走火入魔，梦里都在看书，连懒觉都睡不下去了。
　　两人在餐桌上吃周荇做的早点。
　　“你怎么这么早就要回去啊？”周筵恹恹地撕了半块吐司塞进嘴里。
　　云颂正在喝着牛奶看早间新闻，头也不抬道：
　　“假期末高峰，早点走不容易堵。”
　　“啧。”他嫌弃地咂嘴，“让你跑外地去上学，后悔了吧！”
　　云颂才慢慢地将头抬起来，看了一眼对面的周荇，装不在意道：
　　“是挺后悔的。”
　　两人又拌了几句嘴，周荇看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对云颂道：
　　“要现在出发吗？”
　　他语气平常，看不出什么异样，哪怕经过昨晚，让云颂不得不佩服他的心理素质，到底道行差得太远，她还是要多多学习。
　　“嗯，走吧，叔叔。”
　　一前一后出了周宅的大门，这下云颂不能光明正大地坐后座了，只好率先跑去副驾驶，把安全带“咔”地扣上。
　　周荇替她把行李放在后备箱，绕到前面来，坐进车里。
　　没有开空调，车里有淡淡的香水味，却闷热干燥，引人不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的变故，云颂越来越没办法忍受两人之间的沉默，途中经过医院的时候终于绞尽脑汁想出话题：
　　“如果智齿再发炎，我就还来这里拔。”
　　往常，周荇虽然话不多，但多多少少会附和一两句简单的，今次却是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云颂眼花，总觉得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比刚才更加用力了。
　　怎么？不想她拔牙？
　　于是她自作聪明道：
　　“这里的医生水平挺好，我的舍友拔牙听说酸了一个多月，我一周不到就好了。”
　　周荇总算说话了，他先是慢慢地看了她一眼，才开口道：
　　“那只能说明你的身体恢复力好。”
　　云颂没有接话，而是愣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嘀咕了一句“忘了给好评了”。
　　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就见她拿出手机敲了几下，屏幕上的图像倒映在挡风玻璃上，周荇漫不经心地扫过去一眼——
　　一张放大的医师照片，虽然看不清下面的文字，却和那天与云颂见面的那位轮廓一致。
　　云颂此刻却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在评论一栏里噼噼啪啪地称赞了一通才放下手机，抬头就发现周荇的脸色眼见着比刚才更差了。
　　她观察了一下两人的距离，觉得他应该没看到自己刚才在手机上的所作所为才对。
　　车子上了高速后，一开始路况还好，到上午九点时，就慢慢堵了起来。
　　秋日的太阳不算烈，但透过玻璃就这么照下来也够呛的，云颂自己可以用外套帽子挡一下，却不忍心看周荇雪一般的白皮肤被晒得发红，手比脑子快地，替他放下了遮光板。
　　周荇转头看她一眼，一笑：
　　“谢谢。”
　　他这一笑，半张脸在阴影里，半张脸在外，睫毛微垂，嘴角勾人。
　　云颂缓缓地给自己平复呼吸，把帽子拉低一点遮住视线，胸口却忍不住狂跳。
　　三十多岁的男人……确实……不一样。
　　车内温度正好，车外阳光普照，这么坐了没多久，云颂就忍不住打起瞌睡，头跟着车子偶尔的转向晃来晃去，强自清醒两秒，又马上睡过去。
　　周荇此时有点懂，小时候的云颂总是偷偷看他时的心情了。
　　想逼着自己目不斜视，无奈有人实在可爱，憨态可掬，哪怕只在帽子下露出一点粉色的嘴唇，也足够引人流连忘返了。

　　睡梦中，云颂迷迷糊糊地感觉车子很久没动了，以为又是在堵车，她心安理得地继续打盹，却又在片刻后猛地惊醒。
　　车停在熟悉的校道里。
　　过往是提着大包小包的学生们。
　　云颂眨了眨眼睛从呆滞里清醒，转头看周荇，发现他正撑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将她看着，也不知道这样看多久了。
　　感觉耳朵在慢慢地烧起来。
　　“呃……叔叔？我们到多久了？”
　　见她醒了，周荇遗憾地直起身，看了一下手表：
　　“没多久，我帮你把东西带过去。”
　　他们的车离宿舍楼有一段距离，云颂连忙摆手：
　　“不用了叔叔，没多重，我自己可以的。”想了想，还是问道：
　　“叔叔要不要吃个饭再回去？”
　　她决定提前透支奖学金请周荇吃饭。
　　像是被她的主动邀约震惊了一下，周荇挑眉，略作思考，随即笑道：
　　“好啊。”
　　云颂想的，是带他去市区找一个符合他这身正装的餐厅坐下来优雅地吃一顿，然而周荇头也不回地：
　　“不用那么麻烦，前面食堂就行。”
　　云颂：“……”
　　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你这么的，可能会吓到我的同学们。
　　果然，跟着周荇的一路，云颂都感到如芒刺背，大家的目光都很一致地先在周荇身上上下转一圈，再狐疑地挪到她身上转一圈，最后再回到周荇身上转一圈。
　　等两人进了食堂的时候，就觉得靠门的那一块都安静了一瞬间。
　　云颂小声无奈道：
　　“叔叔，你的存在让低调的我无处遁形。”
　　周荇闻言笑出来，睫毛微动，瞥过来一眼：
　　“你为什么要遁形？这样不是很好？”
　　很好？好在哪里？
　　云颂不敢劳动这位贵人，自己拿了饭卡去排队，队伍里有人看到他们是一路的，叽叽喳喳的小话和眼神就没停过。
　　等她端着菜回来时，发现周荇已经拿来了筷子，用热水擦洗过一遍，还端了两份汤。
　　见他这么熟练，云颂忍不住问：
　　“叔叔以前在大学也天天吃食堂吗？”
　　她其实很难想象那个场景，就算周荇现在就坐她对面，也像是P上去的一样不真实。
　　周荇停下手里的动作，倒是真的想了一会，才道：
　　“差不多吧，不过没有现在这么丰富，有时候太饿了，还会自己做着吃。”
　　云颂惊讶：
　　“宿舍里做吗？”
　　周荇执筷的手一顿：
　　“……”
　　他抬眼看着面前女孩，很想提醒她这句话的不妥当之处。然而末了，他只是摇头：
　　“大学就在我当时的家附近，在家做饭就行了。”
　　云颂没什么反应地“噢”了一声。
　　心里想的却是，没能见到大学时期的周荇，真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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