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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有声
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十五岁,还是一个初三的小女生。
那时的她,梳一条高高的马尾,走起路来,短大衣宽宽的下摆也跟着前飘后荡,嘴里还总是哼着一些不成调的歌曲。家里的人一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歌儿,就知道是她回来了,不待敲门便主动给她打开了。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中午到家的时候,她还沉浸在那“咯吱”、“咯吱”声中。跟往常没什么两样,是妈妈给她开的门。她直接冲了进去,正待奔进自己的房间,却被妈妈一把拉住了。
“来了客人,也不打声招呼。”妈妈一边拍打着她身上未融的雪花,一边嗔怪地说。
她嘟着嘴胡乱冲沙发上的人点了点头,连客人是圆是扁都没有看清楚,便大叫道:“哇!今天爸做了红烧鲤鱼啊,太棒了!”
说完她就挣脱了妈妈的手,跨进了自己的小天地,临关门前还叫了一句:“吃饭时再喊我!”
依稀,听到妈妈抱歉的声音,说她马上就要期末考了,忙极了。
那人怎么反应,她没听见,也不感兴趣。那时的她似乎只关心碳氧反应是生成一氧化碳还是二氧化碳。
吃饭的时候,她才和他打照面。
他穿白色的毛衣,洗的有些发旧的仔裤,极俊朗,极干净,极清爽。
父母不停地为他夹菜,让他随意。她只是猛攻那盘鱼,惹得妈妈直瞪她。
她皱皱眉头,撇了一下嘴,歪着脑袋问他:“在大学里,是不是有成打的女孩子追?”
他只是微笑,笑容温文而儒雅。
她觉得无趣,又受不了爸和妈那要杀人似的目光,于是三口两口扒完了饭,又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再见面的时候,她已是一所军校三年级的学生了,他亦在同一座城市里读研究生。
这时的她,梳着利落的短发,庄重而少语。
而他,依然一身的白色,干净清爽一如那日,脸上还是一成不变的灿烂。
阿姨以为他们没有见过面,对她介绍他是什么什么亲戚。她只是微笑,心里却不以为然。什么什么亲戚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八竿子也打不着她。装做初次相识的样子,然后躲进厨房,帮阿姨择菜。
吃饭的时候,阿姨一家人加上她和他一起围坐桌旁。她只是专注地吃饭,对于他们讨论的话题不发一语。突然,一双夹了一筷子鱼肉的筷子伸进了她的碗里。
她一惊,抬头看到了他的笑容。
“你怎么晓得小表妹爱吃鱼?”表哥在一旁奇怪地问。
他不答,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她没理会,只是继续专注地吃饭。心里却有些不懂:她和他只是同吃过一顿饭而已,他却记住了她的喜好。
军校的生活是无数个单调的重复。按时起床,出操,上课,开饭,就寝……在里面生活久了,会觉得整个人都要麻木了。就像那机器人一样,只会执行既定的程序。
而那一天,她接到了他的电话。
“是我。”
电话那头传过来的男声让她大吃一惊,对着话筒,她愣了好久。那次的吃饭,已经是两三个月之前的事了。他这个亲戚的亲戚的亲戚,在她的心目中就好象天上的浮云,根本就不会在她的天空中停驻。
“你——”她淡淡地问,“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阿姨给你织了一件毛衣。她没时间,拜托我给你送过去。”
“你用不着大老远地过来,”她客气有礼地,“给我寄过来就可以了。”
“没关系,我正巧明天要去你那块儿办事,反正顺路。”
不晓得是否真的顺路,第二天中午,他就到了。
那天,是星期六。
她带他参观她们的校园,在学校里清一色军装的情况下,他是相当引人注目的。而她和他根本不熟,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陪他逛了一番后,便催他赶快去坐车,天黑了之后就没有公车了。这里距市区有好长一段路呢。
“你——”他不理会她的催促,探询地问:“你还好吧?”
她有些惶惑,手拍拍脸——她能有什么事呢?
回去打开毛衣盒子,里面居然夹了一张字条。
“听阿姨说你有意考研,那现在就应该着手复习了。我这里有许多考研的资料,若有需要,跟我联系,好吗?”
下面有他的电话和地址。
他的字潇洒而漂亮,一如他的人。
叹了口气,她把那张字条放在了一边。心里觉得好笑,他们只是陌生人而已。
准备考研的那一年,极混乱而繁忙,她几乎把整个人都埋进书本里去了。
他经常来,带着她需要的书籍及日常用品,也带着一贯温暖而和煦的笑容。
她向寝室里的女孩介绍他只是她一个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而那些家伙却不怀好意地笑,并说远了最好,否则法律不允许。她很气,却没有办法阻止他来,又有谁能拒绝得了那么灿烂的笑容呢。
考完研的当天,下着好大的雪,他又来了。看他一身的雪,她不禁嗔怪地说:“这样的天气,老远地跑过来。”
他微笑,问她考得怎样。她微笑点头,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
她提议在校园里走走,他欣然同意。
因为已经放假的缘故,操场里没有看不见人,眼前便是一片完整的一点也没被踏过的雪地。
于是两人便踏着厚厚的积雪,沿着那四百米的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不经意地提起许多年前,说那时的她是一个调皮而快乐的小女生。
她抬头看雪花的飘落,听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微笑不语。
“我听说了叔叔和阿姨的事,”他沉吟着,“我很难过。”
鼻子莫名地开始发酸,许久以来不曾掉过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以为自己已经武装地够好了,以为自己变得够冷漠了,可一提到爸妈她还是……可是他,为什么要提呢。
泪眼模糊中,感觉到他的手握住了她冰冷僵硬的手。他的手温暖、细腻而有力。一时间,她惶惑了。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暖和的手和那近乎美妙的踏雪的声响。不知道走了多少圈,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开饭号的声音让她清醒了过来。急急地拉了他的手,向班车站跑去。
车就要开了,隔着车窗,他直直地看着她,嘴动了好几次,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她看着车转弯直至不见,心头闪过一丝惆怅。
回到寝室,脚早已没有了知觉。
他没有承诺再来,也没有说不来,只是后来的半年里,他再也没有出现。
心里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失落,她怀念那个雪天,怀念那些他来的日子,但又不想承认自己想他,不想承认自己已经……爱上了他。
有许多次,她都想写封信给他,或者是打个电话,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说些什么,况且慌乱中又找不到有关他的任何一个地址和号码。
考研成绩下来了,经过面试,她考上了另一个城市另一所学校的研究生。
她去阿姨家告别,潜意识里好希望能在这里见到他或者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阿姨一直都在说着好好照顾自己的话,最后竟抱着她哭了。在这个世界上,阿姨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几次想问他的消息,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真要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谁也劝不住。
后来的日子里,时常会想起他。他俊朗的面孔,儒雅的笑容,温暖的话语。可是所有一切都已变成了昨日的云烟。
她变得越来越孤僻了。
她已不轻易回那个城市了,即使是寒暑假,她也称有课题要做。
研究生读完之后,她被分配到了一个海滨城市。这个南方的城市几乎不下雪,只是下雨,有时接连不停地下好几周,下得人心里都湿湿的,难受极了。
她开始发疯地想念雪,想念那“咯吱”、“咯吱”的声音,想念那个踏雪而行的日子。
这一年,距离她第一次见到他,已有十二年的时间了。
春节的时候她回去了,再次看到那一片银白色的时候,她居然有想哭的感觉。
阿姨给她打电话,埋怨她不住家里,反而去住招待所,并让她第二天一定要回去吃饭。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了,抱着一大堆送给阿姨一家人的礼物,正在艰难地要腾出手来按门铃时,门却开了。
她一惊,开门的居然是他。呆呆地站在门外,她不知所措。
他还是从前的模样,俊朗白皙的面孔,温暖的笑容,挺拔的身材,一身的干净与清爽。若要强寻出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更加成熟稳重了吧。
极力地控制住自己,温文有礼地应对,却无法使自己的眼睛从他身上移开。
席间,表哥关心地询问,是否有合意的男友。毕竟,她已经二十七岁了。
她胡乱地点头。一抬头看见他投过来的目光,便惶惶地躲了开去。
她独自一人离开了阿姨家。
很好的月色,很美的月光,她踏着厚厚的积雪,倾听着几年来只在梦里听见过的“咯吱”、“咯吱”声,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在路的尽头,发现了他。
她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很笃定他会在这里等她。
“这些年好吗?”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而动听。
她报之以微笑,遽尔眼眶里被一股热热的液体充斥着。她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春节过后,我就要去南方了。真巧,可不是,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她抬头看他,他却打住了,不再说话。
“知道么,从你学校回来的第二天,我去健身房,却受了伤。”
“……?”
她惊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没什么,”他微笑着,“只是骨折而已。”
原来、原来竟是这样,她在心底叹息。那时的他躺在病床上,一定非常希望……
“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咬着下唇,两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转过头去,她轻轻地用手背拭去了。
“我以为你有我的地址和电话,如果你在乎……
“康复之后,一直忙着准备答辩的事。后来听阿姨说你考上了研究生,我很高兴。不久,我去了美国。
“这几年,一直都在美国读书做事。前两天回来,然后知道我将被派到南方。
“我一直认为……”他笑了,声音里却带着苦涩。“从你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时候,我就刻意地等你,希望看到你长大那一天。后来听说叔叔和阿姨出了车祸,我真的很伤心。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是那么忧郁,再不是以前那个调皮可爱的小女生,我觉得我的心都揪了起来。我刻意地去探听关于你的一切消息,去接近你,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关心和我的……本来一切都挺好的,直到我受了伤。我以为如果你和我有相同的心意,你一定会……最起码,会打个电话或写封信来。”
我是想的,她在心底喊道。可是,自己是那么地惧怕,怕所爱的人像父母一样遽然离开。
他舒了口气,吐出的雾气游游荡荡,终于消失掉。
她低头不语,只感觉到热热的液体从冰冷的脸颊上划过,那“咯吱”、“咯吱”的声音不停地敲打着她的心,直到走到她的住处。
“我到了。天很冷,你还是搭出租车回去吧。”
她把脸转向别处,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泪痕。
她感觉到他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他一转身,向前走去。
看着那白色的风衣越变越小,她眼上的泪奔流得也越来越快。她恨她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他自己也想他,告诉他自己没有什么合意的男朋友,自己根本就不喜欢那个纠缠了自己几年的男孩子,告诉他自己再无法对任何男孩动心,告诉他——她爱他。
月光下,她的影子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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