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沫灵异事件簿（鬼巷外传）

　　1974年夏天，哈尔滨。
　　两个月前，周金玲结婚了。虽然早先并不明白到底“结婚”二字意义何在，但是知道要搬新家，周凤生还是很高兴的。然而现在他明白了，原来结婚，就是家里会多出一个人，那人长得又高又大，总穿件破了洞的跨栏背心，小姨让他管他叫姨夫。
　　小姨说，姨夫以后是要对你好的。
　　可是两个月以来，姨夫对自己并不好。周凤生撅着嘴，坐在大院外面老树下的小马扎上，用小木棍一只一只的戳着蚂蚁。

　　周金玲有些忧虑的看着树下的五岁孩子。新婚丈夫对他的确不好，从来就爱答不理，偶尔还大声呵斥他，自己不在的时候，会打他也说不定。但是这又能怎么办呢？拖着一个五岁的拖油瓶，一直到27岁才嫁出去，肯有男人来娶自己，还能多要求什么呢。
　　周凤生这孩子，总的来说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从小不哭不闹，见人就叫，笑容甜甜的，眼睛长得尤其好看。但是大人却都不怎么喜欢他，觉得他皮肤实在白得渗人，觉得他不祥。
　　依稀记得周凤生出生那一年，因为一场泥石流，深山中的家乡已经不复存在，全村迁至临乡，那之后不久就跟着村里姐妹一起到哈尔滨市来谋生，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老家的记忆对周金玲来说已经快要淡至无痕。唯一记得的是，周凤生之所以叫周凤生，是因为他是大姐周金凤的儿子。大姐生下他就死了，父亲也不知道是谁，周金玲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怎样想都想不起来。
　　虽然大姐的死和家乡的毁灭不能归咎于一个孩子，但包括周金玲在内的鹿岭人看周凤生的眼光还是带了那么层色彩。从小就像死人一般惨白的肤色，加上这孩子不着边际的怪话，时间久了也鬼里鬼气的。
　　搬家两个月来，周凤生都不怎么开心，话也比原来少了很多，最近却特别喜欢去院外面的老树下呆着，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时还会自己一个人傻笑，让人看了心里毛毛的不舒服。

　　周凤生一边戳着蚂蚁，一边偷偷地看身边的男人。
　　这个叔叔和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比谁都亲切，比谁都好看。一个月前第一次看到他，便想要接近他，小跑过去想要抱住腿却抱了个空。男人神色复杂的看着摔在地上发愣的他，最终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后来他就常能看到这个叔叔了。他管他叫姨夫，因为小姨说，姨夫会对他好。他觉得男人对他很好，虽然不怎么和他说话，但却愿意一整天陪着他。在这样的炎炎夏日中，男人的身边总是很凉快。

　　陈麟内心非常矛盾。周凤生这个孩子，是不存在于他的轮回簿上的。可是又有种种蛛丝马迹显示着这个孩子的出生并非不合理，甚至陈麒的生死簿上也明白写着他的生辰与死期。就在这样的犹豫中，红鹿岭整件事就揭了过去，而周凤生也被留了下来。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周凤生本身半人半鬼的特质就会有所改变。作为人，在冤魂厉鬼面前他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作为鬼，在青天白日之下他又能感知着另一个幽冥的世界。
　　陈麟觉得自己有必要盯着他，观察他的成长。只是那时的他还没有想到，这一盯，就是四十年。

　　这样似远似近，若有还无的微妙关系一直持续到1977年。
　　1975年，周凤生上小学。时值某一场十年浩劫的末尾，混乱中走过的人们还没有摆脱扭曲的风气，一群出生起就毫无约束的野孩子却已渐渐开始被限制在校园中接受教育。而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成绩格外优秀的周凤生处境就十分凄惨了。似乎只有在他的身上，才可以找回无黑白无是非的“自由”，他们嘲笑他，打他，做一些孩子气却没轻没重的恶作剧，周凤生从反抗，到躲避，最后似乎终于认命了。
　　1977年是一个转折。这一年，周凤生的弟弟出生了。有了亲生儿子的姨夫对周凤生更加冷淡，而周金玲的心此时也已经完全扑在了丈夫孩子身上。终于在又一次无故被姨夫暴打一顿后，8岁的周凤生离家出走了。

　　那是周凤生记忆中如幻梦一般虚渺的24天。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子，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没有想过自己的与众不同，更没有对什么人这样的亲近和依赖过。他已经知道那个断断续续陪伴了他三年的男人并不是“姨夫”，甚至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但是当决定离开家的那一刻，周凤生的脑子里还是勾勒出了这个人的轮廓，并且在老树下看到男人的第一时间对他产生了无可救药的信任。
　　是的，陈麟把离家出走的周凤生捡回了自己的家。那时的陈麟并不久居人间，因而也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来去都在哈尔滨市郊一处墓园的地下。毫无人气的纯黑色空间里铺满了尸墨描绘的巨大符文，正中央一口棺材。
　　那同样也是陈麟记忆里从未有过的经历。他捡了个孩子，带回家，养了24天，每天给他讲地府的故事，讲他的身世，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
　　24天后，周凤生被家人找回。年幼无知的他将关于陈麟、关于顾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给了家人，不料这恰恰成为了周金玲一切深藏心底的恐惧的爆发点，当下痛打了小周凤生一顿，禁止他以后再提什么“陈叔叔”。而那时的陈麟已回到了地府，对此并不知情。

　　再次回到人世的时候，已经是1982年的秋天。其时赵小沫还没有出生，陈麒也不在人世，陈麟没有任何理由回来。然而或许是地府一片太平，或许是心里一点惦念（当然他本人是不会承认的），让他突发奇想要回来看看。
　　本应正值中二期的周凤生显现出了超乎常人的成熟懂事。由于儿时的经历，小姨谈之色变，家人也避之唯恐不及。加上弟弟的长大，这五年来几乎没人再理会他的死活。好在周凤生成绩始终出类拔萃，被一位□□时期幸免于难的老师照应，才没有饿死街头。
　　陈麟开始思考半人半鬼的周凤生到底应该如何在人世间立足。这是他第一次正视活人和死人的相处，而在此之前，除了顾戌，他根本不曾与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好好地打过交道。最后他做了一个让他哥哥都感到意外的决定——他要亲自抚养周凤生。

　　周凤生说，那天是1982年10月13日。
　　陈麟站在他学校门前的十字路口那一端，在放学时间杂乱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他。五年来他的脸没有丝毫的变化，笑容夺目，仔细看还有那么点痞气。唯一不同的是，印象中的陈麟就像个透明人一样，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存在感，只有周凤生自己能看到。而现在站在街头的陈麟吸引着无数路人或遮掩或不遮掩的目光。
　　“跟我回家。”陈麟双手插在兜里臭着脸对面前的半大小子下了命令的那一刻，周凤生心里甚至是有些窃喜的。
　　陈麟没有跟周凤生商量，或许是觉得没必要跟个孩子商量，或许是陈麟跟他哥一样，本身就不知道什么叫商量。总之1982年秋天，周凤生成了陈麟的养子。

　　严格来讲，陈麟不是一个合格的养父，但周凤生却能从细枝末节里嗅出他的细心。那个阴暗的墓园地下室已经从记忆里淡去，在那个福利分房的年代里，周凤生不知道没有正式身份的陈麟是怎样为他找到的那样一个家。
　　“总不能让你一个学生睡棺材。”陈麟哼道。
　　老式的单元楼是那种几户公用的厨房，邻居的大姐大妈看陈麟一个人带个半大小子不容易，时常匀些饭菜给他们。陈麟自己用不着吃，这些就都进了正在长身体的周凤生的肚子。当然陈麟是不会说谢谢的，都是周凤生跑前跑后的帮忙，道谢。
　　与陈麟在一起的日子里，周凤生几乎以为自己变得正常了。他不再常常能看到离奇灵异的事物，不再被周围的人排斥，从83年念高中开始，周凤生的人缘奇迹般的好了起来。他被整栋居民楼的大人们喜爱，是各科老师眼里的模范学生。他从一个毛头小子迅速长开，除了皮肤仍然白的不健康之外，他有笑意弯弯的眉眼，有和煦的声音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他是运动会的主力，是女孩子们追捧的中心，是班级的灵魂人物。
　　从那时起，周凤生就不再喊陈麟“叔叔”了。他会叫他，陈麟，我回来了。陈麟，你晚上想吃什么？
　　“我又用不着吃饭。”陈麟总是爱答不理的瞥他，然后把他端上桌的菜一扫而光。

　　1985年，周凤生高考结束，分数远超第一志愿。陈麟送了他一块电子表，将表戴在周凤生手腕上的那一刻，才发觉两人身高已经比肩。他带他去看了新的学校，他能看出年轻的周凤生眼里对新环境的向往，和对离家搬进宿舍的不舍。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短短一个多月之后，这一张在当时足可拿出炫耀许久的录取通知书，竟成了废纸。
　　1985年8月20日。这一天改变了很多事。一个不该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孩子出生了，一个本已怨怼冲天的不转之魂重返人间。对突如其来的情况措手不及的陈麟当天便南下首都，来到了一切阴差阳错开始的地方——大井胡同。早已等在那里的，是同样尚在震惊之中的陈麒。而周凤生，在得知了陈麟可能从此会长期驻扎北京，不会再回到哈尔滨之后，第一时间选择了放弃已对他敞开大门的学府。

　　“我复读了一年高三。”周凤生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自如的好像在谈论着下雨收衣。“我复读了一年高三，考了北京的大学。”
　　陈麟嗤了一声，轻嘲道：“还嫌麻烦不够多，非得过来给我裹乱。”话虽这么说着，眼角嘴角却含着餍足，习惯性推眼镜的动作也出卖了欲盖弥彰的心情。

　　酒足饭饱。第二天还要上班的老杨、小武和肖蕊已经先回了家，栾清晚上要开店，也告辞离去了。人陆续走掉，只剩下我和麒麟两兄弟靠在周凤生家的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陈麟伸了个懒腰，起身帮周凤生打扫战场，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厨房。
　　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或许是这些年的相处太过熟悉，反而不能正视自己的内心，对谁都温和亲切甚至有点婆妈的周凤生，怕是还不曾看懂自己对陈麟的感情。而以陈麟的别扭性格，要他去捅破这层微妙的窗户纸，用脚趾头想想都觉得不可能。陈麟不会像陈麒那般为一己私情逆天改命，周凤生虽然半人半鬼，想必还是会像凡人一般生老病死，最终离开我们。也许这两人的关系会这样暧昧着维系着一辈子一直到死，对于他们来说，未尝不是最好的路。

　　回家路上，我把这想法告诉了陈麒，他表情淡淡，却隐约有深意。
　　“本来我也这么想，直到有天无意翻了轮回簿。”陈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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