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衣而终

　　燕南熙恍回神，继续看书。

　　她手中的书籍是从秦王府拿的，是雍州各郡县的地理志。

　　这些书籍燕王府也有，但是兖州隔千里之远，时下书籍流通还不是很方便，有些独特之处还是当地撰述得比较明白。

　　相较而言，兖州的多加了杜撰和猜测，雍州的便要更加详实有趣一些。

　　譬如雍州和梁州相隔横贯山脉，也是他们现在穿行的岭山山群，于梁州而言是极好的庇佑。

　　界分南北，山隔时令，甫一进入岭山地界，感受便越发明晰。

　　山北的雍州还伴着瑟瑟寒风，百姓大多穿上了薄一些的冬衣，山南进了梁州地界，树上叶子尚未完全泛黄，百姓的衣衫也要更薄一些。

　　连带着他们这些赶路的旅人也换回了秋裳。

　　谢晀怀里仍旧塞了个扇子，图案也换上了应景的山水图景。

　　此时他扇子合住，抵在下颌，微微侧头看着她。

　　燕南熙感官敏锐，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然是感受到了的。

　　她原本不想理他的，但是这样一直被盯着，让人十分不自在。

　　“看你的书！”

　　她瞥了一眼散漫的谢晀，正色道。

　　谢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仍旧是方才的姿势：“困。”

　　“那就回你、的车睡一会儿。”

　　“不想去。”

　　燕南熙闭了嘴，她就不应该搭话。

　　“阿熙。”

　　她不理。

　　“阿熙...”他继续喊。

　　直到燕南熙被他扰得看不进去一个字，一把将书推到他脸上，挡住了他的视线。

　　“又想做甚？”

　　“换回去吧。”

　　谢晀道。

　　燕南熙隐约懂了。

　　“别涂那些了。”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意思更加明确。

　　燕南熙愣了愣，正要答应，他却掀了帘子，喊人送了清水布巾过来。

　　“何必折腾？等晚上歇息时再洗掉就好了。”

　　“左右无事。”

　　燕南熙只当他在马车上闲得无聊，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也就随他去了。

　　如果他没有跃跃欲试非要亲自帮她洗掉脸上脂粉的话。

　　“给我。”燕南熙朝他伸出手。

　　谢晀握着净面的布巾，坚定道：“不。”

　　然后放软了声音：“阿熙，我就试一下。”

　　这次轮到了燕南熙拒绝：“不要。”

　　伸手要直接抢。

　　一个抢一个躲，亏得马车行得稳当，木盆中的水才没洒出来。

　　谢晀身量高，四肢修长，单手举起，已经让燕南熙够不到了。

　　他还恶劣道：“抢不到吧。”

　　在旁人印象中，燕南熙是聪慧理智的公主，又因为小小年纪身边只剩下一个姑姑，还要担起兖州重担，便有十足的稳重。

　　她自己也想不到，祭祀盛宴时，她会亲自下场；小小的马车上，她会和人争抢一块布巾。

　　可就是发生了。

　　她也想不到，她会耍脾气一般，抢不到索性不擦了。

　　“阿熙？”

　　谢晀脸上是遮不住的笑意。

　　“怎么又气了？”

　　他还还意思说？！

　　燕南熙没忍住瞪了他一眼。但是瞧见他面上的笑，又垂了眼，懒得理他。

　　“给你给你！”谢晀大方道。

　　先是将布巾浸入水中，拧到半干才递给了燕南熙。

　　她本不想接的，可是谢晀瞧着可怜兮兮的，还特意举到了她面前。

　　尤其是他贼心又起：“要不还是我帮忙？”

　　燕南熙极快地抢过了他手中的布巾，熟练地开始擦拭掉面上的脂粉。

　　这时她近日里擦在脸上，用以修饰容貌的脂粉。

　　洁白的布巾染上了偏黄的脂粉，燕南熙原本的容貌露了出来。

　　谢晀接过她脏了的布巾，递了块干净的帕子给她。

　　他随手将布巾朝木盆里一丢，慢悠悠道：“还是这副样子更顺眼。”

　　“你不怕我是别人派来害你的吗？”燕南熙还是有点儿好奇他怎么会让她留下来。

　　“你不会。”

　　他说得十分笃定。

　　“为甚？”

　　谢晀笑而不语，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了燕南熙藏匕首的腿侧。

　　///　直觉。

　　他小心翼翼瞒了这么多年，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仔仔细细筛查过的，挑选了一波又一波，才成了最终留下来的这些人。

　　而他派出探查燕南熙来历的人全都无功而返，她们姐妹二人像是凭空出现在平阳一样。

　　唯一和她们有过接触的一家人，年长的横死，年幼的不知所踪，竟也是寻不到踪迹。

　　他曾将想过是燕南熙刺死的卖了她们的那人，转瞬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其时在牙侩队伍中，压根没有时间做这件事。

　　初初看到她随身带着匕首时还警惕过，然而除了那日在凤翔城郊外，他从未见到她拿出匕首来。

　　以她的性子，想要杀了他，必然下手稳准狠，才不会像现如今这样。

　　燕南熙又问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谢晀面上笑容更大，竟还笑出了声。

　　燕南熙莫名其妙。

　　等他笑够了才道：“他们虽然蒙着我的眼，但若是想看，还是隐隐约约能看见些东西的，尤其是你们的双手。”

　　“别的奴隶身上味重，指缝都是泥垢，你们身上虽有异味，但是手很干净，且骨节漂亮。”

　　竟然是一双手。

　　燕南熙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晀饶有兴致地瞧着她，心上是放松和愉悦。

　　他再一次印证了最初的想法，他喜欢和她相处。

　　天色尚早，途中经过一个小镇，众人停下来找了个客栈安置。

　　下一处能够歇息的地方要远上不少，若是急赶路，也要到夜半时分才能赶到，不如趁机休整休整。

　　这些事情不需要他们亲自在此处盯着，燕南熙便想出去转一转。

　　算是她的习惯吧，每到一个地方，总喜欢转一转，也不做什么，就是四处看看，离百姓近一些。

　　一是她喜欢市井间的烟火气，二是多看多听，日后才能做得更多。

　　喊上南洛，谢晀也跟了上来。

　　郑仪也来了。

　　看见他时，燕南熙还稍稍惊讶了下。

　　南洛挽住她的肩膀：“我喊来的！”

　　转而又对郑仪道：“先生，身子骨弱，便要多出来走走，若不是年纪有些大了，习个武会更好。”

　　南洛没有恶意，郑仪知道，但是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燕南熙扯了扯她，南洛才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忙改口道：“其实现在也不晚。真的！”

　　郑仪笑笑。

　　彼时谢晀正捧着茶盏，听见南洛的话险些笑出声。

　　郑仪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

　　谢晀“咳”了一声，正了正表情，若无其事一样小口喝茶。

　　郑仪依旧是那副温和的世家郎君模样。

　　同上次一样，没人在意燕南熙容貌的变化，依旧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趁着丫鬟小厮们收拾的功夫，一行人出了门。

　　小镇不大，但是氛围很好。

　　见到生面孔，也仅仅是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有小孩子拿着简易的风车迎着风跑来跑去，上边犹带青绿的叶子随着风力开始旋转，孩子见了，跑得更欢了。

　　邻里的小孩们跟在后边欢呼。

　　燕南熙目光在那个风车上顿了顿。

　　谢晀瞧见了，抬步走向了路边，折了两片叶子下来。

　　燕南熙叫不上来名字，但这种叶子质地比平常叶子更有韧性一些。

　　郑仪见了，抬手拿走了他手里的另一片叶子。

　　谢晀也没在意，手指十分灵活，几个小孩子凑了过来，围着他看。

　　他动作也很快，还有小孩子捡了细直的木棍递给他。

　　谢晀接了过来，还对他道了谢。

　　那小孩儿有些害羞道：“郎君，你做的风车可以教教我吗？”

　　“想学？”

　　一群小孩子点头。

　　“郎君做的比阿耶做得好看。”

　　谢晀食指抵唇，示意他们：“小声点，省得你们阿耶听到了来打我，那我可就不教了。”

　　吓得一群小孩子噤了声，胖胖的小手捂住嘴，生怕漏出一点儿声响。

　　“真听话，先等一下。”

　　他们乖乖点头。

　　谢晀和他们说话的时候，郑仪已经将风车做好了。

　　他刚拿走谢晀手中的叶子时，南洛还问了一句：“先生也喜欢玩儿这个？”

　　郑仪没吭声，直到折好了才递到南洛面前：“喏，小孩子。”

　　“给我的？”

　　南洛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有些惊讶。

　　“拿着吧。”

　　南洛侧眼瞧了一眼燕南熙，见她没注意才接了过来，眉眼弯弯谢道：“多谢先生了。”

　　谢晀从孩子群中走了出来，一样将做好的风车递给燕南熙：“阿熙，拿着。”

　　他特意用帕子将下边的木棍用帕子缠绕了一圈，省得扎手。

　　燕南熙没客气，直接接了过来。

　　远处孩子们正眼巴巴地望着这个方向，于是她催促道，“快过去吧。”

　　谢晀回去了，半蹲着身子还是比孩子们高，低声不知道和孩子们说了什么。

　　又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走了回来。

　　“你想不想学？”

　　“我？”

　　谢晀扯了扯她宽长的袖摆：“学学吧，很简单的。”

　　确实不难。

　　只一遍，燕南熙学会了，年纪较长的几个孩子也学会了。

　　“好了，回去教教他们。”谢晀拍了拍最先开口的那个孩子。

　　他用力点头，然后想到了什么，拉着弟弟的手，走到了燕南熙面前。

　　其余的小孩子陆陆续续跟了过去，挨个站好。

　　“女郎是最好看的人！”

　　他牵着的小娃娃奶声奶气：“好看！”

　　燕南熙一怔，后边的小孩子一句接一句的夸奖响起。

　　她渐渐笑开，毫无遮掩的容色更胜。

　　稚童清澈的嗓音送来了最真挚的祝福。

　　她望向最后边含笑的谢晀，心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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