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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不在你身边的人，都会和你看着同一片夜空。你看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就是他们在对你说话呢。”
“真的吗？为什么我听不到？”
“你用心听，就一定能听到了呐。互相想念着的人，是能听到彼此的话的。”
“无论相隔多远？”
“是啊，无论相隔多远。你爸爸妈妈，还有你邻居家的小哥哥，都能听得到的。”
“也……包括你吗？”
“嗯，也包括我。”
“即使再也无法相见？”
“即使再也无法相见。”
夏夜的泪水忽然大颗大颗落下。
“互相想念着的人，是能听到彼此的话的。”
——只是这其中相隔的距离，能否跨越生与死的界限？
夏夜再次将视线投向车窗外。四年以来第一次哭泣，想不到她竟还记得泪水酸涩的味道。
次日清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迎接她的却是紧锁的大门。
“跪下。”叔叔出云直神色冰冷，显然是有不小的怒气：“向你婶婶道歉。”
“我认错，但我不会道歉。”
“为什么？”
“她不配。”
“你就这样对长辈说话吗！”
“那是因为她先做出的事！”夏夜毫不相让。
“我们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爷爷他想见我，你们凭什么拦着！”
“倒质问起我来了！”夏夜的倔强显然加大了出云直的怒火：“大哥大嫂不要你，我们养了你这么多年，倒是养出一条白眼狼来了！”
“是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夏夜却忽然淡淡笑开：“我什么都不说，不代表我什么也不知道。”
“其实你们，一直都不喜欢我吧。呵，先别急着否认，三岁的时候那个女人带我上街，是故意把我丢在店铺里的吧。只是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认得路，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失望了呢。”
“七岁的时候高烧，你们明明知道还是把我锁在家里出去看展览。不过我倒是应该谢谢你们临走之前大发善心给我吃了药，否则恐怕等不到雅治哥哥翻墙进来，世界上就没有出云夏夜这个人了呢。”
“连自己爸爸妈妈都不要的孩子，当然不值得关心。所以这些年你们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件新衣服，一本新画书，一个新玩具。”
“就连爷爷他……”夏夜顿了顿，语调里带上了淡淡的鼻音，“爷爷他对我好一点，你们都看不过去。‘那丫头不能宠，否则将来岂不是没了规矩。’这句话，是亲爱的叔叔您说的吧。”
“原来这么多年你的乖巧不过是装出来的。”出云直冷笑：“怎么不继续装下去了呢？”
“原本我以为，只要我安安静静地听话，你们就会喜欢我。”夏夜的神情忽然变得落寞：“其实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努力了就一定能有好结果的。”
——“因为有些人，根本就没有心。”
“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夏夜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昨天晚上我在医院里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明白了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去看爷爷。”
抬起头，夏夜的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是因为那个女人怀孕了吧。”
“出云夏夜，她是你婶婶！”
“我没有婶婶。我唯一的亲人就是爷爷。”夏夜的眼睛愈发酸涩，却固执地高高昂起头：“剩下的，不过是陌生人罢了——还是欠我的陌生人。”
“别忘了你也姓出云！”
“我姓出云，只是因为爷爷姓出云。”
“好，既然如此我们也没必要养一个陌生人。你现在就给我从这个家里滚出去！”出云直扬起手腕，巴掌却意外地没有落到夏夜脸上。
“昨天晚上的时候你还是我叔叔，可是现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打我的。”夏夜侧身避过，依旧是带着淡淡嘲讽的调子：“看吧，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么多年一定憋坏了吧。”
夏夜回到房间，只收好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和平日里一直随身带着的画夹。看着叔叔防备的眼神，她再次淡淡笑开：“放心，我什么也不要。可爷爷留给我的东西——你们谁都没有资格碰。”
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夏夜背着画夹走在札幌六月的街道上，第一次明白了无家可归的感觉。
又来到那家熟悉的拉面店，夏夜将头埋到碗里，一言不发地吃面。她在店里坐了整整一天，吃掉了整整三大碗味噌面。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习惯了一个人的吧。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习惯了拒绝身旁的所有。
如果注定失去，不如从未拥有。
自己一个人，便永远不用担心受伤害，也永远不会有分离和不舍。
坐在公交车上，夏夜再一次握住了颈间的十字架。
为什么直到四年后的今天，每次迷茫不安的时候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握住父母留给她的十字架？
夏夜曾经恨过她的父母。
恨他们生下她却不能陪着她，恨他们在她需要的时候从不出现。
可是现在，父母于她也不过跟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她不怨恨，却也永不原谅。
至于爱——呵，夏夜又忍不住想要发笑。她仍然清晰地记得，口口声声说爱她的奶奶，在她离开的那日从始至终都只是在旁边静默地看着一切，直到夏夜走出家门，都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
这样的爱，未免太过廉价。
葬礼那天，夏夜只身前往。
她只想再见爷爷最后一面，告诉他，现在她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虽然并不是爷爷计划中的那样。
他最最疼爱的小孙女，已经变得如同他期望的那般坚强——从始至终，夏夜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爷爷。” 待所有宾客散尽，夏夜依然没有离去。
“我倒是看不出你多孝顺。”婶婶在一旁嗤笑：“一滴眼泪都没有，真是冷血。”
“其实我还有一句话要问。”夏夜并不理会婶婶的挑衅，自顾自开口。
“什么话？”
“我真想问问上帝，如果用你们来换爷爷，他肯不肯。”
迎着叔叔婶婶的怒气，夏夜忽然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哦，我倒是忘了——像你们这种人，天堂自然是不收的。”
爷爷离开的那个晚上，成为了她每个月都会梦到的噩梦。每一次夏夜都清楚地知晓那不过是梦，却如同被魇住了一般，用尽力气也醒不过来。
她看着九岁的夏夜兴高采烈地接到仁王的电话，兴高采烈地同爷爷讲最近的趣事，兴高采烈地告诉爷爷明天再来看他。梦中讲述的趣事随着夏夜年纪的增长不断变化，从她摄影比赛获奖，到国小的毕业典礼，再到不久前考进立海大附属。可每次离开医院的时候想要回头，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爷爷面上的神色。
梦里的夏夜如同最尽责的演员，一幕幕按照剧本的走向丝毫不差。直到最后，画面定格在冰冷的医院，她看着自己跪在地上的背影，想要尖叫却叫不出声。
而后画面渐渐模糊，变成铺天盖地的血红。
第二天清晨醒来夏夜的眼睛总会痛到看不清东西，可枕巾上却从来没有一丝哭过的痕迹。
——算一算，今天又是那个日子了。
夏夜低下头，拇指无意识地反复划过月票夹里的十字架。
“不在你身边的人，都会和你看着同一片夜空。你看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就是他们在对你说话呢。”
“真的吗？为什么我听不到？”
“你用心听，就一定能听到了呐。互相想念着的人，是能听到彼此的话的。”
“无论相隔多远？”
“是啊，无论相隔多远。你爸爸妈妈，还有你邻居家的小哥哥，都能听得到的。”
“也……包括你吗？”
“嗯，也包括我。”
“即使再也无法相见？”
“即使再也无法相见。”
泪水又一滴滴滑落，那些她在乎的人，她想念的人，是否真的能够听到她说的话？
而今日日把这个十字架带在身边，是要提醒自己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还是……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与四年前那个夏夜里的少年重逢？
夏夜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喂。”胳膊上忽然感到轻轻的触碰。
“别哭了。”夏夜抬起头，迷蒙的视线里是少年暖暖的笑容。
“这么漂亮的眼睛，用来哭就太可惜了呐。”少年说着，递过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手帕上，是咖啡色和白色格子相间的花纹。
“……”
夏夜接过，却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再抬头时，那个少年却已经消失不见，车窗外只余熙熙攘攘的人群。
终于想起，四年前的夏夜，有那么一个少年，用同样干净妥贴的格子手帕，温柔地抹去她九岁生日的全部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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