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寰之外（哈德伏德）

　　53

　　黄昏时分，德拉科独自在悬崖边漫步。
　　一股股冷冽的风自悬崖之下吹来，清爽又冰凉。
　　他多了散步的习惯，每天都会出门走走。
　　偶尔他对外面那世界渴望不已，但多数时候，德拉科仍是希望离群索居的。就好像他是通缉犯，不该出现在热闹的地方。
　　崖畔一无所有。他沿着悬崖走向落日。这里很荒芜，树木少，没有花朵，只有些稀疏的野草。悬崖深不见底，但德拉科知道那里有一条河经过，所以崖底袭来的风才总是这样冷。
　　走到太阳消失时，德拉科转身向回走，试图想象着待汤姆彻底胜利后、那个完全被伏地魔统治的世界。
　　可他就是想象不出。
　　尽管现在已经有了这样的趋势，但隐隐约约，德拉科就是觉得事情不会如此。那世界是畸形的，无法长期存活。
　　甚至他自己的处境也是如此。待伏地魔彻底胜利了，他的身份就会变成伏地魔的恋人——是这样吗？会有那一天吗？
　　他想要这个身份吗？
　　他以成为黑魔王的恋人为耻吗？
　　他们相爱，德拉科却永远不能认同他。甚至，德拉科对他的做法轻视又不齿——他为什么要创造一个扭曲的世界？为什么要求所有人都屈从于他？如此一来，他就能满足了吗？他的满足要从这样的地方获取吗？
　　成为一整个世界的统治者，这听上去不仅荒唐，甚至幼稚。没有人能得到一切、统领一切，没有人能真正成为神——为什么汤姆竟会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
　　德拉科思索着，忽然停下脚步。几颗星自夜空浮现，遥远地闪烁着。
　　因为他接近于神。
　　他有这样的力量，所以有了成为神的错觉。
　　德拉科呆站片刻，继续向前走去。
　　他知道伏地魔的力量，却无法不带有一分蔑视。力量与强大难道就应该用在这样的地方上？就应该用于让人们受伤、痛苦、死去？就算这是统治世界的必经之路，可又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拥有世界？
　　发现自己竟然轻视恋人、不齿他的做法，德拉科并不多么惊讶。那感觉早就埋在他心底，他早就知道，如今只不过是看得更清楚而已。
　　或许恋人之间都是如此。恋人总是会见到对方的缺点、让自己不满的一面，无论他或她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是完人，就算是完人也无法让所有人满意。
　　这些想法自然决不能让汤姆察觉。
　　德拉科有几日很在意这事，因而对大脑封闭术更用心了。有过几次，伏地魔发现他最近又开始封闭大脑，但并未过问。封闭大脑是保护自己的方式，德拉科可以在任何时候这样做，哪怕是在他身边。

　　一天夜里，德拉科半醒半睡。他心里事情多，总是无法沉沉睡去。他醒了又睡，如此反复几次后，他的手忽然被人握住。
　　伏地魔扣住他的手腕，动作急促又用力。
　　德拉科立即清醒，心中一惊。他刚刚迷糊着，完全不记得自己在想什么——但很有可能是他对汤姆那些糟糕的看法不经意流露出来。
　　德拉科当即慌了。他仓促地想要收回手，拼命想着要用什么话解释。
　　“你在做什么魔药？”伏地魔紧攥着他的手腕。
　　德拉科呆住了，夜半惊醒，他甚至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要怀孕吗？”他问，手掌仍死死锁着德拉科的手腕。
　　“疼，”德拉科挣扎一下，伏地魔立刻松开手。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伏地魔等着他的回答，德拉科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我确实想过，”他避开恋人的眼睛，目光中少有地流露出一分恐惧，“我希望我们有孩子。”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恋人之间想要有孩子，难道不正常吗？”德拉科问。
　　“你明知道我们无法有孩子，那些魔药既不能保证你怀孕、也不能保障你的安全。我不想要孩子，更不想你冒险，”他双手撑在德拉科的肩膀上，“我不能忍受你经历任何痛苦。”
　　月光点燃了雾气。窗外大片大片的白色雾气缭绕着，一层纱似的隔离了这里和外界。
　　德拉科看着那双红色的眼睛，忽然满心欢喜。
　　“我知道，我只是想这样做。”他柔声道。
　　伏地魔的表情像是想要立刻否定他，但过了一秒，他还是按下火气，“你要做的是哪种魔药？”
　　德拉科回答了，将魔药所需的原料也一一告诉他。
　　伏地魔每听到一种原料就能想到它们的数种毒性，他越听脸色越难看，终于忍耐着听完后，一一告诉德拉科它们各自的毒性和互相作用后产生的毒素。
　　总而言之，这种魔药完全无法证明药效。而且就算怀孕，德拉科也只能孕育胎儿却无法生下它，到时还需要有医术高超的治疗师在场，剖开他的肚子取出孩子。纵使能走到这一步，孩子也很可能是死胎。
　　“这是件根本无法完成的事，只会伤害你。”最终他总结道。
　　“但我想要，”德拉科说，“不可能的事也是会发生的。”
　　“你能放弃这个主意吗？为了我。”伏地魔问。
　　他声音温柔，态度极为退让，反倒让德拉科不好拒绝。
　　“我只是想试试。”
　　“你不能尝试伤害自己，我一直禁止你这样做，也害怕你这样做。”
　　“你也在伤害自己。”德拉科说。
　　这句话带来了片刻的寂静。伏地魔眼中略过一丝阴影，德拉科的影子也在其中。他大着胆子说了这句话，却也害怕，不想惹恋人不快。
　　“这是两件事，”伏地魔说，“我知道后果如何，也能控制。但你要面对的完全是不同的东西，它对身体的损害是未知的，也完全没必要。”
　　“你不想要我们的孩子吗？”
　　“不想。我早就说过，我想要的只有你，在意的也只有你，就算有了孩子我也无法爱他。我没有那么多感情。”
　　德拉科明白他的意思。可尽管如此，孩子仍是他的执念。他觉得如果自己死了，至少他们还有个孩子，汤姆不至于就此孤身一人。但他不想提起这理由，它必然又会带来关于永生的争论，汤姆希望他能一直活着，只要他同意分裂灵魂。
　　德拉科不想。已经不是杀不杀人的问题了，他自觉有愧，甚至有罪。世界沦陷于战争、死亡和折磨，他却置身事外，享有安宁，甚至爱情。
　　他们就孩子的事说了一会儿，当然谁也不能说服谁，两人又不愿为任何事争吵，最终不了了之——反正这种魔药一来难以制作，二来很难有效果，怎么看都是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的事。
　　德拉科继续制作着那份魔药，但因为伏地魔的关系，他把进度放慢了许多，不想被他发觉，只装作是暂时搁置了。但就算他没有故意放慢进度，魔药的进展也无法顺利，许多原料难以寻找、难以保存，且制作过程的描述十分模糊，许多地方德拉科只得自己一遍遍摸索、尝试。他毫不意外地遭受着一次次失败和挫折，到后期甚至完全不抱希望了。

　　过了一阵子，两人又提起这事，仍是那些反反复复的理由和辩解，最终也没个结论。
　　伏地魔有很多办法可以阻止德拉科，比如篡改他的记忆，或将他准备的所有魔药原料都毁得干干净净，甚至是阻止他外出让他无法得到原料。倘在过去，他确实做得出这样的事，他可以打着为德拉科好的名义做许多事：束缚他，改变他，让德拉科按照他的意愿生活。
　　但在与德拉科相处的过程中，在与他相爱、被他爱着的过程中，伏地魔渐渐察觉到了一些东西。他不该阻止德拉科的成长与变化。在此之前，他已经阻止了德拉科受到外界伤害的可能性，阻止他被自己或任何人诅咒，但这已经是他干涉的极限了。
　　德拉科是个单独的个体，正如他自己一样。他不能永远束缚他、阻止他成长。伏地魔见过苦难，经历过苦难，也制造过苦难，他很庆幸德拉科避免了那一切，但他不能因为怕见到恋人受伤就阻止他蜕变。
　　人迟早是要受苦的，或多或少，甚至可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有些人的生活太顺遂，一点小磕绊也会成为他们的挫折和煎熬。他希望德拉科的未来一切顺遂，但没有人能永远如此。如今他控制着魔法界，恨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无法保证德拉科的生活中不会出现任何意外，除非将他禁锢起来。
　　伏地魔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家长了。家长不能囚禁自己的孩子，外面有一整个世界等着他们。
　　同样在德拉科身上，伏地魔第一次发现并非所有事都能以暴力迅速解决。如果他选择暴力，就必然要伤害德拉科。暴力可以应对许多事，它甚至将问题直接抹去了，但没有解决。下一次同样的问题出现，他依旧只能选择暴力。
　　沟通没有捷径可言。想要达成一致并不容易，对恋人一个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一整个世界。
　　伏地魔察觉到了他对待德拉科的方式才是正确的沟通方式，但也仅限于对德拉科。世界配不上他的耐心。
　　最近魔法界一切安稳，伏地魔却隐约察觉到了异动。他知道一直都有人在暗中集结着反抗他，最近却忽然销声匿迹，这只能证明他们的力量更强大、转入到更隐蔽的地下。反对者一直是他的隐患，不拔除这根刺，就永远没有安稳的那一日。
　　不仅如此，食死徒中的叛徒也变多了。
　　他忙于处理叛徒和敌人，已有好几天不曾回家。待终于能安心片刻时，他已经一个星期没见过德拉科了。

　　伏地魔回家时是半夜，庄园却灯火通明。
　　夜晚被幻境点亮，明亮如白昼。
　　繁星流淌着，紧密地铺在夜空上，仿佛宇宙的钻石与尘灰。
　　他向庄园深处走去，见德拉科站在湖面上，涟漪轻触他的鞋子，在上面留下水珠。
　　德拉科穿着件红色斗篷，长长的金发披散在衣服上。他抬起胳膊，手中捏着一片花瓣打量，仿佛它是块殷红的宝石，他要透过它看星星。
　　花瓣厚重猩红，浓稠的汁液如血一样滴下，落在他脸上，滑入他艳色的衣裳。
　　星光落下，水面流光溢彩，恍若仙境，令人目眩神迷。
　　伏地魔有种恍惚感。
　　他熟悉德拉科的容貌，可许久不见，这一刻突然见他出现在星辰坠落的幻境中，他仍感觉难以置信。
　　繁星璀璨，仙境醉人，花朵绚烂，不及他半分。
　　德拉科对这些一无所知。他着迷地望着滴血的花瓣，眼角带笑，如痴如醉。
　　这更让他摄人心魄。
　　伏地魔知道世上有无数漂亮的皮囊，德拉科的容貌无法胜过所有人。可他是德拉科。
　　在他眼中，德拉科的模样就是绝顶相貌应有的样子。
　　而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站在星辰下，在湖水中心，眼中只有那片花瓣，血红的汁液顺着他的脸颊留下，为他添了一抹艳色。
　　德拉科很少穿这样的衣服。他的衣裳总是黑白为主，或是斯莱特林习惯的墨绿与银，伏地魔很少见到他穿鲜艳的颜色，下意识地认为那些不适合他。
　　现在他穿着红色，衣裳没了边界，颜色饱胀着溢出，岩浆般流淌，源源不断。
　　红色斗篷成了鲜血王冠，为他的美貌加冕。
　　他不像人世间的存在，不像人世间拥有的。
　　世界配不上他。
　　尘寰在烈火中狂暴地燃烧，融化，血浆流淌，为他的美貌铺路，为他的存在铺路。
　　也为他。
　　一条鲜血铺就的道路。那是他的道路，也是他的。
　　他们成了一体。世界是他的，就也是他的。他戕害世界，他也无法清白无辜。
　　风轻轻吹着。花朵的香味，夏日的香味，暖的，热的，带着流水的轻快与冰凉，带着云朵的惬意与柔软，带着夜晚的碎月与冷光。湖面飘起薄雾、泛开涟漪，如静谧的海洋；漫天繁星落入水中，光芒破碎，如抛洒的宝石，如黎明前的清冷与微光，如镜花水月梦一场。
　　德拉科美得令人动容，令人心惊，令人战栗。
　　他会做出任何事。他会撕碎你的心，把你的脊梁折断。可你根本不在乎，一切都不重要了，你眼中只有他，只要他，想得到他也想撕碎他，想宠爱他也想折磨他，想他因你快乐也因你痛不欲生。你疯了，痴了，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唯一确定的是你会为他做任何事。
　　为了他。
　　不为他的容貌，就只为了他这个人。为他的疯狂与脆弱，为他的美艳与易碎，为他的多情与自毁。
　　为他杀人，为他流血。
　　为他苦痛，为他心碎。
　　为他痴迷，为他死，为他梦绕魂牵。
　　德拉科转头看他，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
　　他永远带着少年人的纯真。他邪恶又不够邪恶，顽劣也不够顽劣。在被彻底打碎后，他茫然地愈合了，伤痕脱去得干干净净，他在废墟中重生，纯粹得令人惊愕。
　　他的纯真无法作假。他永远纯粹，即便陷入泥沼，甚至身陷囹圄——伏地魔当然不愿设想这种情况，可他知道，就算德拉科真的走到这一步，他也知道如何自保，即便在最坏的状况中他也能保持自我。伏地魔与他的相处正是最好的例子。
　　被逼上绝路后，德拉科反而徒增鲁莽的勇气。
　　他无法被扭曲、被污染、被折断、被摧毁。
　　尘世配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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