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清歌

　　事情便这样决定了下来。
　　祠堂里的村民委员大会结束，我被送到了村长家的客房里休息。自从得知我明天就要离开，妇女们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估计是觉得我已经不会做小三，对她们的威胁也就解除了。大三婶还给我拿了床新被子。记得她当时眼中满是歉意，应该是觉得不该对我恶言相向吧。那个说要把我卖到勾栏的女人没有再出现，听说她是那个什么秀秀的娘亲。其实古代的村民还是很淳朴善良的，只要你无意去搅乱他们平静的小生活。
　　客房不大，微微有些潮湿的霉味。看起来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了。躺在床上，身上的疼痛感越来越明显，困意也一波一波袭来。我索性什么也不去想，闭上眼沉沉睡去。
　　梦中，年幼时的我走在路边。花坛边的工人一下一下地用榔头敲打着铺在便道上的花砖。天气有些闷热，路边有小孩子拿着冰激凌慢慢地吃。我应该是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吧，因为我发现手里正拎着很小的时候用过的水壶。不远处，一个阿姨骑着自行车从我眼前经过。我快速地跑过去，跑得气喘吁吁。“小雨！”阿姨停下车，我看着车后座上那个沉默的男孩子，傻笑起来。男孩没有说话，任我怎么努力也看不清他的容颜。但是我并不在意。“小雨！”我笑着笑着，忽地鼻尖滑过一丝酸楚，眼角慢慢躺下泪来。。。
　　“喂！你快醒醒！”
　　我睁开湿润的睡眼，借着明亮的月光，发现眼前正站着一个人，是那个阿达。
　　“阿达，怎么了？”
　　阿达显然被我做梦还会哭的奇怪举动吓到了，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
　　“我。。。你。。。我是来救你离开这的。”
　　“离开？急什么，我明天就能离开了啊。”我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的。。。其实。。。”
　　“莫非你们不想让我走了？”这还得了，我一下子从床上窜了起来。
　　“不不，不是。。。”
　　见这个阿达如此吞吞吐吐，我也有些烦躁。“不是那你为什么要现在带我走？莫不是你想和我私奔？”
　　“不是！你听我说。村长说带你去的地方肯定不是你想去的地方！村长其实是骗你的。。。其实。。。他是想让你替他孙女去当祭品！”阿达的这句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让我全身不由一震。
　　“祭品？什么祭品？”
　　“村里每隔一些年就会有人得些奇怪的恶疾。村里的老人说，这是山里的妖孽作乱，逼迫村人送年轻的女子去给他们享用。今年恰逢村里又有人得了奇怪的恶疾。。。所以，按照村里人的习俗，秀秀便要被送去当。。。当那祭品。。。”借着皎洁的月光，我看到了阿达眼底的伤痛。
　　“阿达，你很喜欢秀秀吧？”
　　阿达一惊，半晌，笨拙羞涩地点了点头：“若不是出了这变故，村长已经答应，明年，我就可以娶秀秀了。。。”阿达的眼神变得茫远，仿佛那名唤秀秀的女子就正在他面前绚开笑颜。
　　“你若助我走了，那秀秀岂不还是难逃沦为祭品的命运？”
　　阿达无言，小屋陷入一片沉寂，只余屋外的蝉聒噪地鸣叫着。
　　“先前送去的女子，一个也没有回来。。。”阿达的声音很轻，却声声刺入我的心里。我该不该逃？我原本并不属于这里，是否要卷入这异世的纠葛？
　　“让我去吧，也许我的出现，就是来成全你和秀秀的呢，放心吧，我会没事的！”我挤出自认为最绚丽的笑容。虽然我并非侠义心肠，但也无法眼看着一个女子去送死而自己退缩。上天既然安排我在这个时候出现，自然会有他的缘由吧。
　　“对了，你们马家村的人都姓马么？”我故作轻松，未等阿达回答抢先转移了话题。
　　“恩，这村里多半人都姓马。村长名叫马潭，秀秀的全名叫马秀秀。”
　　“那你就叫‘马达’喽？”许多古人的名字放到现代都能变成笑话，没想到我穿来第一天就遇到了，也算不虚此行啊。。。只是，连一个美男都还没遇到就要变成祭品了。。。我抬头仔细打量眼前的马达同志，古铜色的健康皮肤，这是我对他唯一的印象。现在借着月光仔细看来，淳朴挺拔，眉眼也颇受端详。
　　马达同志没有注意到我猥琐的眼神，毋就自顾自地说着：“我是村长收养的孤儿。我家原在山脚下的村庄里。那年饥荒，村人死了大半，村长怜我孤苦无依，便收养了我。村长待我像亲孙子一样照顾，还把心爱的孙女秀秀许配给我。。。我家原本是姓雷的，后来到了马家，便改了姓马。。。”
　　“那你本名叫‘雷达’喽？！”
　　　　“恩，”雷达同志并没有侦察到某女反映的异常，仍旧面色沉静地说着。“时候不早了，既然你不肯逃走，这个东西你便拿着。”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圆形的玉佩。月光下，乳白色的玉佩静静地躺在我手里，泛着淡淡的温润的光。“这玉佩可以避邪，也许可以助你。。。”阿达喃喃地说着，像是在叮嘱我，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你好好保重，有什么需要的便来找我。。。我走了。”
　　我握着手中的玉佩，暖暖的。像是有能安慰人心的魔力。待再回过神来，阿达早已消失不见。
　　我靠在木塌边，早已没有了睡意。窗外月光皎洁，玉兔又大又圆，今晚应该是个团圆夜吧。只是，身处异世的我又将要面对怎样的际遇呢？
　　夜里想了很多，不知过了多久才昏昏睡去。

　　一阵窸窣的声音响起，我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天已微亮。 “姑娘，时候不早了，该起床梳洗了。”循声望过去，见大三婶和秀秀娘亲已立在门口，手中还拿着梳洗用具和衣物。
　　简单的梳洗过后，两个人便要帮我绾发梳妆。我心中不禁冷笑，脸上却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忙说道：“梳妆就不用麻烦了，我就这么一副样子来的，就这么走就好了。”
　　那大三婶听我这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笑道：“女儿家哪有不打扮的，姑娘莫不是为了昨夜那些荤话记恨了三婶？”
　　“怎会呢？”我急忙答道。“昨晚事出有因，原是怪不得三婶子的。况且三婶还为我拿了新被褥，早早来帮我梳洗，对我这般照顾有加，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马三婶对我的这一席马屁话似乎颇为受用，早已没有了昨晚的悍妇模样。“那可好，姑娘既然来到了我们马家村便是客了。我们这村子虽不算富裕，但也绝不会怠慢了客人。若是让姑娘的族人看到姑娘这副狼狈打扮得回去，便是我们也不好做人啊。”
　　见马三婶这般巧舌如簧，我怎有不顺台阶下的道理？“那就麻烦三婶子了。”
　　三婶子虽口舌厉害，梳妆的手艺确是极一般，只能给秀秀娘亲打打下手。那秀秀娘亲自打进的屋来就一声未吭，这会儿绾起发来倒是巧得很。只见她三两下便为我绾了一个古朴大方的发髻，发髻上着了一柄鬠笄和一支白玉簪。
　　我如木偶一般任她两人在我脸上擦脂抹粉，心想着古代的妆画在我脸上会是个什么模样。原先在家里看古装剧，最受不了的便是盛唐时女人们画的短眉和三拌嘴。那时候的古人们流行把眉毛画得阔而短，形如桂叶或蛾翅，还有那故意画小的嘴，自认为很美，却总是让我联想到女妖怪。
　　我抬眼瞧了瞧大三婶和秀秀娘亲，她两人的妆容都很淡，也没有八字眉和三瓣嘴，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待她们画完，我静静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妆不是很浓，只是略略傅了粉，遮盖了脸上的疲惫和因失眠而留下的眼袋。浅绛色修长的眉，脂粉略施，并没有额黄或是花钿。和平日里的我并没太大的不同，只是多了几分古朴的韵味。
　　我换好了事先为我准备好的蜜色绣夹裙，眼波流转，发现铜镜里映出的除了自己与大三婶和秀秀娘亲外似乎还有一人。我转过头，瞧见身后正静静立着一个妙龄女子。恍惚间竟觉得与自己有几分神似。当然也仅仅是恍惚间觉得而已，那女子可比我美多了。只见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美目含情，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韵致。见她容貌衣着不凡，想必在村中地位特殊。
　　那女子见我看她，挑了挑好看的眉开口道：“原以为会是怎样的绝世佳人，却不想，竟是这样的相貌平凡。”她语气中充满了嘲讽与挑衅，见我没有反应，那双桃花眼中隐隐有了怒意：“真瞧不出你哪点比我好，竟让阿达哥哥这般对你！”
　　竟是为了阿达！莫非这绝色妙人儿竟是马秀秀？
　　“秀秀！不得对客人无礼！”阿达推门进来，两个妇人识趣地离开。
　　“阿达哥哥。。。”秀秀见心上人进来，满脸委屈，紧咬着嘴唇，完全没了刚才的嚣张之气。
　　阿达眼中闪过一丝怜爱与不忍，“回屋去吧，要是让爷爷知道你随便乱跑会怪我的。”
　　“可是。。。阿达哥哥。。。秀秀是真心想去的。”
　　“秀秀！不听你阿达哥的话了么？！”阿达眼中闪着怒气，竟让我觉得他已不再是昨晚的阿达。
　　秀秀终是没再说什么，哀戚着离开了。
　　阿达转过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歉意：“秀秀从小被我们惯坏了，失了礼貌，姑娘莫要与她计较。”
　　我笑着摇摇头：“你放心，我既是答应了顶替秀秀去，便不会为了她这两句话变了主意。秀秀姑娘为了村子甘心牺牲自己，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看得出秀秀姑娘也很是在意你的，阿达你真是好福气啊。”
　　阿达脸上浮出吃惊的表情，凝神望了我许久，我坦然以对。
　　我并不记恨村里人这般对我。当初答应代替秀秀做祭品确实有些草率，但我想了一夜，心中便有了自己的计较。妖怪让村人染恶疾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我一个现代人怎么会信呢？多半是因为这马家村地形闭塞，与外界少有来往。村中的人多是近婚亲，难免出现一些遗传性生理疾病，便被认为是妖孽作怪。我初到此地，身上衣着奇怪又身无长物，在这异世立足又谈何容易。古来女子为祭，衣着饰物尽是不凡。何不借机弄些首饰衣物，也好助我离开后谋生用。至于阿达说原先祭祀的女子。。。不是带着东西逃了就是落入野兽之口了吧。。。
　　收拾好了自己随身的东西，我便随阿达离开那住了一晚的小客房。
　　到了门口，早有牛车在那里等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牛车。阿达轻轻扶我上车，一路无话。
　　牛车行至山脚下停住，阿达带我进了一个山洞。这里白日并不冷，但进了这洞中便觉得阴风刺骨，说不出的诡异。
　　洞中已聚了不少人，其中便有山羊村长和那马大三。不远处似有潺潺流水之声，穿过众人看过去，果然有不小的一条暗河。湍急的水流之上，系着一个很大的木箱子，足能装下一个成人。这莫非是为我准备的？
　　我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恐慌之色，这次并非是假装的。
　　“妖女姑娘的族人住处甚是奇异，我们凡人无法进去，只能委屈了姑娘在这借着木箱顺流而去。姑娘放心，这箱子是上等的千年绿檀木制成，断不会让姑娘有所闪失。”山羊村长依旧神态自若地抽着他那杆老烟袋，不过，他说的话我可不信。
　　我转头看向身后的阿达，阿达对我点点头示意不会有危险，我才慢慢由人搀扶着进到木箱里。两个壮汉给木箱上了盖，箱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四周变得安静下来，只余潺潺的流水声。原来古人竟用如此特殊的方式祭祀，倒是让我闻所未闻。我隐约感觉出木箱的晃动频率有了变化，似乎是已经脱离了固定它的绳索开始漂流了。我轻轻移动身体重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着双腿坐在箱中，无意间触摸到了木箱的内壁，上面似乎有着许多繁复的图案花纹，可惜箱中太黑无法看清。我随手摸了摸身边的包袱，里面是我的衣物和嘱咐阿达找来的匕首和火折子。
　　记得当时阿达听到我要他帮我寻这些东西时，颇有些为难。我只得找借口说因为我心里实在是有些害怕，这些东西能帮我壮壮胆量。虽然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阿达还是都帮我找来了。要这些东西，原本是为了对付那些凶猛的山中野兽，现在看来，似乎是无甚大作用了。木箱已被上了锁，从里面根本无法打开。先前那些祭祀的女子，原来并非是逃了或是被猛兽吃了，而是随着这木箱沉入了水底。她们死前是否也如我这般惶恐无助呢？想到这里，不由的嘲笑起了自己的天真。以为自己凭借着现代人的丰富知识可以在这个异世里混得风生水起，没想到，竟是这般窝囊地死在一个木箱里。臭道士。。。算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怨你了。
　　这木箱的原料果然是上好的绿檀木，随着箱内空气逐渐稀薄，檀木的香气却越发的浓郁起来。这是一种浑厚浓重的香气。呼吸越来越困难，精神越来越萎靡，我知道我不能睡，睡了必死无疑，可是意识却已经开始模糊。我知道我快要不行了，不知道死后是可以回到我的现代还是就要重新投胎了。如果要投胎，我一定要多喝些孟婆汤，好彻底忘记我这一世死的竟是如此狼狈。而这，便是我意识消失前最后的思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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